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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见证了一场暴虐的狂欢。它像传染一样爆发,从船舱蔓延到前舱。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沃尔夫·拉森是其根源。因为争吵、抱怨和不满,人们的关系极度紧张,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邪恶的激情像草原烈火一样迅速扩散。

托马斯·马格里奇是个告状精、告密者和包打听。为了重获船长的喜爱,他把水手舱的事情都告诉了船长。我知道他把约翰逊说的一些轻率的话告诉了沃尔夫·拉森。约翰逊好像从船上的杂物箱买了一件雨衣,发现质量非常不好。他一点没耽误地就把这事说了出去。杂物箱是个微型的小杂货店,每艘捕猎船上都有,卖的都是水手们需要的东西。水手买了什么都从以后猎海豹的收入里扣除,猎人如此,小艇舵手和划手也如此——他们得的不是收入,而是“提成”,他们的小艇每获得一张海豹皮,他们可以按一定比率得到价钱的一部分。

我对约翰逊关于杂物箱的抱怨一无所知,所以我亲眼看见的那一幕让我大吃一惊、震动非常。我刚刚打扫完舱房,被沃尔夫·拉森拽着讨论哈姆雷特,他最喜欢的莎士比亚戏剧角色,这时乔安森走下围罩楼梯,身后跟着约翰逊。后者按照海上的习惯摘下帽子,恭敬地站在船舱中间,面向船长,随着帆船的起伏沉重而局促地摇晃。

“关上门,到一边去。”沃尔夫·拉森对我说。

我听从命令,同时注意到约翰逊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的光,但我做梦也没想是为了什么。直到一切真的发生,我都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勇敢地等待着。从他的举止中,我看到了对沃尔夫·拉森实利主义的彻底驳斥。水手约翰逊信奉理想、原则、真理和坦诚。他是正确的,他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他无所畏惧。如果需要,他可以为正确去死,他要对自己真实,对自己的灵魂忠诚。这表明精神可以战胜肉体,灵魂的不屈和辉煌不受限制,凌驾于时间、空间和物质之上,其坚定不移和不可战胜都来自永恒与不朽。

话题回到当下。我注意到约翰逊眼里的焦虑,却误以为是他天生的害羞和局促。大副乔安森站在他旁边,跟他隔了几英尺,沃尔夫·拉森在他前面三码远,坐在船舱中间的椅子上,我关上门站到一边。之后出现了明显的一段停顿,大概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后,沃尔夫·拉森打破了停滞。

“扬森。”他开口了。

“我姓约翰逊,先生。”水手大胆地纠正。

“好吧,约翰逊,你这该死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也不知道,先生。”他缓慢地回答,“我的活儿干得很好。大副知道,你也知道,先生,所以这方面肯定没有问题。”

“就这些?”沃尔夫·拉森问道,他的声音又低又柔,听起来轻快而且满意。

“我知道你跟我过不去,”约翰逊用固定不变的沉闷语调缓慢地说,“你不喜欢我。你——你——”

“继续,”沃尔夫·拉森立刻说,“别害怕我的感受。”

“我没害怕,”水手反驳道,他被太阳晒伤的脸上升起一丝气愤的红晕,“我说话不快,是因为我离开祖国的时间不像你那么长。你不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太像个人了,就是这个原因,先生。”

“对船上的纪律来说,你太像个人了,如果这就是你想表达的意思,如果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沃尔夫·拉森反驳道。

“我会英语,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约翰逊回答,听到对他英语知识的诋毁,他的脸更红了。

“约翰逊,”沃尔夫·拉森说,带着一副无视之前的开场、直接进入主要话题的架势,“我听说你对那些雨衣不怎么满意。”

“是的,我不满意。它们不好,先生。”

“所以你对它们骂个没完。”

“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先生。”水手勇敢地回答,同时也没有忘记船上的礼貌,给自己的每一句话加上了“先生”。

这时我正巧看了一眼乔安森。他大大的拳头不停地握紧松开,脸上带着残忍的表情,看向约翰逊时还带着恶意。我注意到乔安森的眼睛下还有一块隐约可见的淤青,是几天前被这个水手打出来的。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但我想象不到是什么事。

“你知道说过刚才那些话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沃尔夫·拉森问。

“我知道,先生。”约翰逊回答。

“怎么样了?”沃尔夫·拉森尖锐地问道。

“发生了你和大副准备对我做的事,先生。”

“看看他,呆子,”沃尔夫·拉森对我说,“看看这块有生命的尘土,这团物质集合活动、呼吸,反抗我,而且彻底相信自己是由好东西组成的。它身上印着人类的幻想,比如正义和诚实,面对苦恼和威胁,也依然坚持着。你觉得他怎么样,呆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他是个比你好的人。”我回答,不知怎么,心里有种愿望想把他即将爆发出来的一部分怒火拉到自己身上,“他的人类幻想,就用你的说法,造就了高贵和阳刚。你没有幻想,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你是个穷人。”

他点了点头,带着一种凶残的愉快:“说得没错,呆子,没错。我没有造就高贵和阳刚的幻想。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强,我赞同传道者。我唯一的教义就是利己的教义,它造就生存。我们称为‘约翰逊’的这一小片酵母,当他不再是一小片酵母,而只是尘土和灰烬时,就比其他尘土和灰烬高贵不到哪里去,而我还活着、咆哮着。”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

“很好,我打算练习一下自己咆哮的天赋,给你展示展示怎么吃掉高贵。看着我。”

他离约翰逊三码远,还是坐着。整整九英尺!但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甚至最开始还保持着坐姿。他离开了椅子,却好像还坐在上面,他像野兽一样直接从坐姿跳起,像老虎,他就像一头猛虎猛地跃过中间的空间。他的狂怒好似雪崩,约翰逊徒劳地阻挡,却根本无从招架。他一条胳膊往下护住腹部,另一条胳膊举起来挡住脑袋,但沃尔夫·拉森的拳头打在他两条胳膊的中间,打在胸膛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碎裂声响。约翰逊突然吐出一口气,从口中吐出又突然用力停住,听着就像一个人挥动斧子时的呼吸声。他差点朝后倒下,却左右摇晃,勉力恢复了平衡。

接下来的可怕场景我没法进一步形容。太让人厌恶了。甚至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恶心。约翰逊已经非常勇敢地战斗了,但他打不过沃尔夫·拉森,更敌不过沃尔夫·拉森和大副两个人。那太可怕了。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能承受这么多,却依然活着并挣扎着要活下去。约翰逊就是这样做的。当然,他没有希望,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他知道得很清楚,像我一样清楚,但他的男子气概让他无法停止战斗。

眼前的一切让我无法承受。我觉得快要无法控制自己了,我跑上围罩楼梯,打开门逃上甲板。但沃尔夫·拉森却暂时抛下受害者,惊人地一跃来到我身边,揪住我把我扔到船舱深处的角落里。

“这是生命现象,呆子。”他对我嘲弄一笑,“待在这儿看着,说不定你能收集到灵魂永生的数据呢。另外,你要知道,我们没有伤害约翰逊的灵魂。只是破坏他转瞬即逝的肉身而已。”

这场殴打似乎持续了几个世纪——但实际上可能连十分钟都不到。沃尔夫·拉森和乔安森扑到那个可怜人的身上,他们用拳头打他,用厚重的鞋子踢他,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拎他起来继续打倒。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血从耳朵、鼻子和嘴里流出来,把舱房变成了屠杀场。他再也站不起来时,他们依然用力踢打躺着的他。

“好了,乔安森,可以了。”沃尔夫·拉森终于说道。

但大副心里的野兽还兴奋着,沃尔夫·拉森只好用胳膊反手一扫,把他推到一边,他这动作明显已经很温和了,但还是把乔安森像只软木塞一样推到后面,让他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到墙上。他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呆滞了,呼吸沉重,迟钝地眨着眼睛。

“打开门,呆子。”是给我的命令。

我听从了命令。这两个禽兽像抬一袋垃圾似的抬起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把他扔上围罩楼梯,穿过狭窄的门廊,走上甲板。他嘴里流出的血在舵手脚边画出鲜红的一道,而舵手不是别人,正是和他同一小艇的路易斯。但路易斯只是转了一下舵轮,泰然平静地盯着罗盘箱。

但前船舱跑腿乔治·利奇的态度却不是这样。他接下来的举动比前船、后船的任何事都让我们惊讶。他没接到命令就跑上船尾楼拽过约翰逊,尽可能地为他包扎伤口,让他好过些。而约翰逊,这时你已经认不出来他了,因为他此刻已经不成人形,从他开始被打倒被拽上甲板的短短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浑身青紫肿胀、面目全非。

再说说利奇——我收拾打扫好舱房时,他已经把约翰逊包扎好了。我走上甲板,想呼吸新鲜的空气,让饱受惊吓的精神平静下来。沃尔夫·拉森抽着雪茄,检查拖拽式计程仪,这东西一般拖挂在幽灵号船尾,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收了回来。我突然听见利奇的声音,紧绷、嘶哑,带着滔天怒火。我转过头,看见他就站在厨房侧门旁边的围罩楼梯口下面。他的脸苍白而抽搐,双眼发光,紧握的拳头举过头顶。

“上帝让你下地狱,沃尔夫·拉森,地狱都便宜你了,你这个懦夫,杀人犯,混蛋!”他开口了。

我大吃一惊。以为他会立刻被沃尔夫·拉森杀死。但沃尔夫·拉森好像没有这个想法。他慢慢地晃悠到船尾楼楼梯口,把胳膊肘支在船舱角上,好奇而深思地向下盯着那个激动的男孩。

这小伙子用沃尔夫·拉森从没被骂过的言辞咒骂他。水手们集中在水手舱的舱门外,担心而害怕地看着听着。猎人们也都挤在“下等舱”外面,但随着利奇的指责,我看见他们脸上都再没有了轻浮的神情。连他们都害怕了,不是怕那男孩可怕的言辞,而是怕了他这可怕的鲁莽。似乎从没有哪个活着的人敢这样向沃尔夫·拉森竖起尖牙、公然反抗。我太过惊讶,都对这男孩产生了敬佩之情,我在他的身上和他的恐惧上,看到了伟大的、不可战胜的永生,就像谴责邪恶的古代先知。

这是多么痛切的谴责!他把沃尔夫·拉森的灵魂赤裸地拽出来面对众人的蔑视。他把上帝和天堂的诅咒雨点般地砸向它,用带有中世纪宗教驱逐的痛骂燃烧它。他的指责是全方位的,既能达到怒火的巅峰,庄严得有如神祇,也能筋疲力尽,低俗到最卑劣粗鄙的咒骂。

他的愤怒是疯狂的。他的唇边泛起白沫,有时甚至哽住无法发出声音。可即便如此,沃尔夫·拉森似乎沉迷在巨大的好奇中,只是平静而冷漠地靠在胳膊肘上往下看。这狂野激动的酵母般的生命,这可怕的反叛和运动物质的挑战,都让他困惑不解又深深着迷。

我每次抬头,大家每次抬头,都等着他跳下来毁掉那个男孩。但他没有这个想法。他的雪茄抽完了,他继续安静而好奇地看着。

利奇的怒火已经无法控制,而又虚弱无力。

“混蛋!混蛋!混蛋!”他用最大音量反复高喊,“你干吗不下来杀了我,你这个杀人犯!你做不到!我不怕!没有人拦着你!死了离你远远的也他妈比活着被你攥在手心里强!来啊,你这个懦夫!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这时,托马斯·马格里奇抽风的灵魂把他带进了眼下这一幕。他一直在厨房门边听着,可现在他出来了,表面上是到船边扔垃圾,但明显是想看一场他确定会发生的屠杀。他油腻地冲沃尔夫·拉森笑了一下,后者似乎没有看见他。厨子毫不在乎,不过他已经疯了,彻底疯了。他转向利奇,说:“这话说的!真吓人!”

利奇的怒火再次高涨。终于有个人撞上枪口来了。从那次的刺伤事件以后,这是厨子第一次没拿刀走出厨房。他话音还没落,就已经被利奇打倒在地。他三次挣扎着站起来,拼命往厨房跑,三次都被打倒了。

“哦,上帝!”他尖叫,“救命!救命!把他拉开,好吗?把他拉开!”

猎人们放松地大笑。悲剧已经落幕,闹剧开始上演。水手们现在大胆地聚在后船,笑着走着,看讨厌的厨子被一拳拳痛打。就连我也觉得心里腾升起一阵快感。尽管利奇把马格里奇揍得非常狠,差不多就像他导致约翰逊挨的那顿那么狠,但我承认,我看得非常高兴。不过沃尔夫·拉森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他的姿势也一动不动,继续带着巨大的好奇往下看。尽管他笃信实用主义,但他观察这出闹剧和生命的运动,似乎是希望发现实用主义之外的东西,想从最激烈的运动中找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的东西——生命奥秘的钥匙,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一切。

好一顿痛揍!跟我在船舱里目睹的那场不相上下。厨子徒劳地想从狂怒的男孩手下护住自己。他试图躲进船舱,却也是白费劲。他朝船舱打滚,朝船舱爬动,被打倒的时候也朝船舱那边倒下。但打过来的一拳拳实在太快了。他摇晃得像一只羽毛球,最后也像约翰逊一样无力地躺在甲板上任人踢打。没有人出来阻止。利奇都有可能打死他,但他显然已经报复得足够彻底了,于是扔下躺在地上的敌人离开了,马格里奇像一只狗崽子一样呜咽哭号个不停。

但这两件事,不过是这一天所有事件的开端。“烟枪”和亨德森拼得你死我活,“下等舱”里窜出猛烈的烟,其他猎人也跟着烟雾跌跌撞撞跑上甲板。一道浓重刺鼻的烟雾——黑火药从围罩楼梯口升起,沃尔夫·拉森却穿过烟雾跳下楼梯。接着我们听到了击打和混战的声音。两个猎人都受伤了,他痛揍二人则是因为他们没有服从他的指令,而且在捕猎季即将开始之前弄伤了自己。实际上,他们两个都伤得很重,揍过他们俩之后,他还给他们进行了粗糙的外科手术处理他们的伤口。他缝合、清洗他们的枪伤时,我作为助手在一边帮忙,亲眼看见这两个人不上麻药地挺过他粗鲁的手术,而唯一支撑二人的只是一大杯威士忌。

接着,在第一班值班时,水手舱里又起了乱子。起因是导致约翰逊被揍的闲言碎语和背后告密,根据我们听到的动静,再结合我们第二天看见的满脸淤青的人,很明显水手舱的一半人痛打了另一半。

第二班值班和这一天在乔安森与猎人拉提莫的打斗中落下帷幕。拉提莫瘦瘦高高,一看就是个美国佬,打斗的原因是他批评大副睡觉太吵人。虽然乔安森被打了,但到了晚上,他在甜美的睡梦中打斗了一次又一次,把“下等舱”搅了个鸡犬不宁。

而我,则被噩梦困住了。白天就已经很像一场可怕的噩梦了。暴力紧接着暴力,燃烧的激情和冷血的残忍让人们寻找另一个生命,尽力去让对方受伤、痛苦、毁灭。我的神经受到了惊吓,我的心灵也极度震荡。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对人的兽性知之甚少。实际上,我只了解生命的智慧阶段。我体验过暴力,但那只是知识的暴力——查理·菲鲁塞斯的锐利讽刺,“微书”俱乐部那些家伙的冷酷短诗和偶尔尖锐的俏皮话,还有大学时代一些教授讨厌的批评。

也就是这些而已。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和陌生可怕的是,人竟可以通过攻击他人身体、让他人流血来发泄自己的怒火。当我被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折磨得辗转反侧时,我想自己的外号是“娘娘腔”的确是有道理的。这时我感到自己对生活真相的天真单纯似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痛苦地嘲笑自己,发现沃尔夫·拉森冷酷的生命哲学似乎能比我的哲学更好地解释生命。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动向时,我被吓到了。周遭的持续暴力对我有负面和堕落的影响,它似乎摧毁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与光明。我的理智告诉我,托马斯·马格里奇被痛打是一件不好的事,但即使拼命阻拦,我的灵魂也依然为此事开心不已。即使在我自觉罪孽深重之时——这的确是一种罪——我也依然狂喜地轻笑出声。我再也不是汉弗莱·范·卫登了。我是呆子,纵帆船幽灵号的船舱跑腿。沃尔夫·拉森是我的船长。托马斯·马格里奇和其他人是我的同伴,塑造了他们所有人的模具也正在不断改变着我。 NaxLz0i4N16yd2Wvt1vNzWEeFAS9uMiTm5D5rKBqyD9enhZWXbiwxIRckSrS/0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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