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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和沃尔夫·拉森亲密起来——如果主人和仆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国王和弄臣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称之为亲密的话。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玩具,他看待我的态度和一个孩子看待自己玩具的态度没什么两样。我的作用就是供他消遣,只要我让他高兴,那一切都好说;但如果我让他无聊了,或让他的黑暗状态出现,我立刻就会被他从船舱餐桌赶到厨房,然而我能全须全尾地活着逃出来就已经极为万幸了。

我渐渐认识到这个人的寂寞。船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或怕他,他也看不起船上任何一个人。他体内可怕的力量似乎在折磨他,因为他好像永远找不到让自己满足的工作。他就像路西法 ,那么自尊骄傲,却被放逐到一个没有生气、满是无知游魂的世界。

这寂寞本身就够糟了,他种族天生的忧郁则让情况雪上加霜。了解他之后,我对古老的北欧神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那些创造了伟大诸神的白肤金发的野蛮人拥有跟他一样的性格。爱笑的拉美人那种轻浮快乐与他无关。他的大笑通常不是出于幽默,而是源自残忍。不过他很少大笑,他总是过分悲伤。这种悲伤深深植根于他的种族根源。那是种族的传统,那悲伤让他们的种族头脑冷静、生活正派、笃信道德,而最后一点后来在英国的加尔文教派 和拘泥礼节之人那里达到了巅峰。

实际上,这种原始忧郁最主要的表现方式就是宗教上的苦修。但这种宗教补偿是不被沃尔夫·拉森承认的。他残忍的实利主义不会允许。因此,当他陷入忧郁,除了变得残忍恶毒便再无他法。如果他不是这么可怕的人,我有时会为他感到难过。比如三天之前,我去他的舱房给他的水壶添水,正巧他也在房间里。他没有看见我。他的头埋在双手间,肩膀上下抖动,就像在呜咽哭泣一样。他似乎被巨大悲伤折磨着。我轻轻退出时,听见他的呻吟,“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他倒不是在呼唤上帝,那不过是个语气词,不过那呼唤发自他的灵魂。

晚饭时他向猎人们询问头疼疗法,而到了晚上,他那么强壮的一个人,竟然疼得快看不见东西,在船舱里眩晕踉跄。

“我这辈子还没生过病,呆子。”我扶他回房间时他说,“我的脑袋曾经被绞盘杆打破一个六英寸的口子,好了之后就没再疼过了。”

足以让人失明的头疼整整持续了三天,这期间他像野兽一样忍受着,在这条船上,忍受似乎是唯一的方法,没有抱怨、没有同情,只有独自承受。

这天早上,我去他房间铺床、收拾东西,发现他已经好了,正在认真工作。桌子上和床上都是乱七八糟的图纸和运算。他手里拿着圆规和直尺,正往一张很大的透明纸上抄写好像是比例尺的东西。

“早上好,呆子。”他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我刚弄完最后的计算,想看看成果吗?”

“这是什么?”我问。

“一种让海员省力的装置,有了它,航海就像幼儿园游戏一样简单。”他快乐地回答,“从今天开始,就是孩子也能驾驶一艘船。再不需要长时间的复杂计算了。在阴天晚上想知道自己的位置,只要天上的一颗星星就足够了。看,我把透明标尺放在这张星图上,以北极为中心选择。我已经在标尺上算好了纬度圈和经度线。我只要把它对准一颗星星,旋转标尺让它跟下面这张图的数字对齐,这就成了!你就在这儿,这就是船的精确位置!”

他的声音带着胜利的回响,而今天早上他的双眼就像大海一样澄净蔚蓝,也闪动着光芒。

“你的数学一定很好,”我说,“你在哪儿上的学?”

“很不幸,我从来没上过学,”他答道,“我只能自学。”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做这东西?”他突然问道,“想在时间的沙滩上留下脚印?”他发出了可怕的、嘲弄的大笑,“完全不是。是为了获得专利,从中赚钱,让我能在其他人工作时,通宵庆祝自己的贪婪。这就是我的目的。而且我喜欢解决这个问题。”

“创造的快乐。”我低声说。

“应该是这么叫的。这也是表明生命快乐的另一种说法,因为生命还活着,因为运动战胜了物质、感情战胜了死亡,那也是酵母的骄傲,因为它在活动、在爬行。”

我举起双手,对他根深蒂固的实利主义表示无用的反对,然后继续铺床。他则继续往透明标尺上抄线条和数字。这个工作需要最大的细致与精确,他能根据需要将自己的力量调整到如此精妙的地步,对此我只能表示赞赏。

铺好床之后,我发现自己正着迷般地盯着他。他无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充满男性的阳刚之美。我再一次带着从未消失的惊奇注意到他的脸上完全没有邪恶、恶毒和罪孽。我确信,那张脸属于一个从未作恶的人。希望我的说法不要引起误解。我的意思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要么从未做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要么完全没有任何良心。我倾向于后面这种解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返祖现象,一个人如此单纯、原始,肯定在道德产生之前就来到了世间。他不是不道德,只是非道德而已。

我说过,他的脸颇有阳刚之美。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的每根线条都非常鲜明,像刀削斧砍的石雕般清晰峻峭。大海和阳光把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既说明他经历过的拼搏和斗争,也更为他增添了野性和美感。他的嘴唇很饱满,但又坚决、甚至可以说严厉,这通常是薄唇的特性。他的嘴巴、下颌也同样坚决而严厉,带着雄性的凶猛和不可战胜——他的鼻子也同样如此。那是征服者和决策者的鼻子,略带一些鹰钩的感觉。他的鼻子可以说是希腊式的,也可以说是罗马式的,不过若说是前者却略嫌厚重,说是后者又稍显纤细。他的整张脸就是雄心与力量的化身,他一直承受的天生忧郁似乎放大了嘴部和眉眼的线条,弥补了面部的欠缺,让整张脸变得广博而完整。

我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他。我说不出这人到底有多让我着迷。他是谁?他做了些什么?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好像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潜能都属于他——为什么?他只是一个猎海豹船的可怕船长吗?在捕猎海豹的人里恶名昭著?

好奇心让我爆发出一长串的语流。

“你为什么没在这世上建功立业?拥有这样的力量,你可以站上任何高度。你没有良心和道德本能,你本可以掌握这个世界,让它在你手里臣服。可你现在,已经处于生命的巅峰,今后只会变弱和死亡,肮脏无名地生活,捕猎海洋动物去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爱美之心,用你的话说,在贪婪中狂欢,这可以是任何事、是所有事,却唯独不是辉煌。为什么,有那么了不起的力量,难道你就没做些什么吗?没有什么会阻挡你,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没有野心吗?你败给诱惑了吗?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

我刚开始爆发,他就抬起眼,满足地看着我,直到我把话说完,气喘吁吁、惊惶万分地站在他面前。

他停了片刻,好像在琢磨应该从哪儿说起,然后他说:“呆子,你知道那个播种者去播种的寓言吗?要是你记得,有些种子落到石头地上,那里没有多少土,它们很快就出芽了,因为土层不厚,太阳升起来它们就被晒干了,因为没有根,它们很快就枯萎了。有些种子落到荆棘丛里,荆棘长起来勒死了它们。”

“怎么了?”

“怎么了?”他问道,有些不耐烦,“没怎么。我就是那些种子之一。”

他低下头继续抄写标尺。我干完活,打开门准备离开,这时他对我说:

“呆子,如果你去看挪威西海岸的地图,你会发现一个缺口,叫作罗姆达尔峡湾。我就出生在离那里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但我原本不是挪威人,我是丹麦人。我父母都是丹麦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西海岸那片荒凉之地。我也从没听他们说过。除此之外他们再没任何神秘的地方。他们都是不识字的穷人,家里祖辈也都是不识字的穷人——都是海上的农民,从有时间存在开始,他们的习俗就是把孩子播种在海浪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有,”我反对道,“我还是不明白。”

“我能告诉你什么?”他再次凶狠地问道,“贫穷的童年?只能吃鱼,粗糙地活着?会爬就跟船出海?我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去深海捕鱼再也没回来?我自己,不会读不会写,十岁就去丹麦船上当跑腿?吃得糟,活得更糟,拳打脚踢就是吃饭睡觉和说话,恐惧、仇恨和痛苦是我唯一的心灵体验?我不想记住这些。甚至我现在想起来,脑子都要发疯。我本来想成年以后回去杀掉几个船长,只是那时我的生命轨迹已经到了别处。但我的确回去了,就在前不久,不过很不幸,那些船长死了,都死了,只剩下一个还活着,以前是大副,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是船长,我离开的时候他是个再也没法走路的瘫子。”

“你从没上过学,却能读斯宾塞和达尔文,你是怎么学的读书写字?”我问。

“在英国商船上。我十二岁当船舱跑腿,十四岁当船上跑腿,十六岁当普通水手,十七岁是一等水手、水手领班,无尽的野心和无尽的寂寞,从没得到帮助或同情,我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航海术、数学、科学、文学,还有别的。这些有什么用?在我生命的巅峰成为船主和船长,就像你说的,之后就开始变弱和死亡。毫无价值不是吗?太阳出来我就晒干了,因为我没有根,我就得枯萎。”

“但历史证明奴隶可以变成国王!”我大喊道。

“历史还证明,能从奴隶变成国王的人,都有一个机会,”他严肃地回答,“没有人可以创造机会。所有伟大人物只是在机会降临时察觉机会而已。那个科西嘉人 就察觉到了。我梦想过像他一样伟大。我能察觉机会,只是它从未降临。荆棘长起来勒死了我。还有,呆子,我能告诉你,除了我自己的兄弟,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我。”

“他在做什么?他在哪儿?”

“蒸汽船马其顿号的船长,海豹猎人,”他回答,“我们很可能在日本海岸遇见他。人们都叫他‘死神’拉森。”

“死神拉森!”我忍不住大喊,“他像你吗?”

“不像。他就是个动物,没有任何脑子。他有我全部的——”

“野蛮。”我建言道。

“没错,谢谢你的提醒。他有我全部的野蛮,但他不会读写。”

“他这辈子也没做过哲学思考和讨论。”我补充。

“从不,”沃尔夫·拉森回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仅仅活着他就很高兴了。他忙于活着,没有时间思考。而我的错误就在于翻开了书。” kAN+21k7O3Npq4PRQQAqkdPaFBBTBG/SasstI4/HT9YAhjb64bBHhlFMeu+p0U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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