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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天休息,三天美好的休息,是我从沃尔夫·拉森那里得到的,三天里我在船舱桌子上用餐,除了讨论生命、文学和宇宙什么都不做,而托马斯·马格里奇怒火中烧,干着两个人的活儿。

“小心暴风,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在沃尔夫·拉森去解决猎人之间纠纷的半个小时里,路易斯在甲板上警告我。

“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路易斯继续说,作为我要求明确解释的回应,“那家伙就像气流或洋流一样捉摸不定。你永远都弄不明白他。你以为你了解他,顺利朝他靠过去,他却猛地旋转朝你压过来,把你晴天的风帆撕得粉碎。”

所以当路易斯预言的暴风向我扑来时,我一点儿也没受惊吓。我们的讨论非常激烈——当然是关于生命的——我过于大胆了,对沃尔夫·拉森和他的人生做了尖锐的批评。实际上,我在对他进行活体解剖,并且像他惯常对别人做的那样,我尖锐而彻底地把他的灵魂翻了个遍。说话过于尖锐应该是我的缺点,但我把所有的克制都扔到一边,切割他、劈砍他,直到他整个人都咆哮起来。他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因为愤怒而发黑,两眼冒火。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清醒和理智——只有疯子般可怕的怒火。我看见了他体内的那头狼,那头疯狂的狼。

他低吼一声跳到我身前,紧握住我的胳膊。尽管我内心抖个不停,但还想打起精神挺下去,不过这人的强大力量超出了我能忍受的范围。他仅仅是单手握住我的肱二头肌,而当他握紧时,我立刻瘫软并且高声尖叫起来。双腿虚弱无力,我没法站直,也没法忍受痛苦。我的肌肉拒绝完成自己的任务。痛苦剧烈得难以想象,我的胳膊几乎要被他捏烂了。

他好像恢复了理智,因为他的眼里露出清澈的光芒,他放开了手,发出一声更像是咆哮的笑声。我倒在地上,几欲晕厥。而他坐下来,点燃一支雪茄,用猫盯老鼠的目光看着我。我痛苦地扭动,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我时常发现的好奇,其中有好奇,有困惑,有探究——永远的探究,想知道一切的意义。

我终于站了起来,走上围罩楼梯。晴天结束了,除了返回厨房我别无选择。我左臂麻木,好像已经瘫痪了,好多天之后才抬得起来,最后一丝僵硬和痛苦消失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星期。而他没做什么,只是把手放在我胳膊上用力握紧而已,没有用力猛拉猛拽。他只是用稳定的力量握紧自己的手。第二天,我才真正意识到他这动作的后果,他把头探进厨房,作为和好的象征,他询问我胳膊的情况。

“可能会有点严重。”他笑着说。

我正在削土豆。他从盘子里拿起一个土豆,又大又硬,还没削皮。他合拢手指,用力一捏,那个土豆变成黏糊的土豆泥从他手指间喷出来。他把手里剩下的土豆泥扔到盘子里,转身离开了。我惊惧地想到如果这个怪物把他真正的力量用到我身上,我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但不管怎么说,这三天的休息是很美好的,因为这段时间让我的膝盖得到了应有的休息。它好多了,肿胀大大减轻,翘起的地方也回到了原处。不过,这三天休息带来了我预想中的麻烦。托马斯·马格里奇想让我付出代价。他粗暴地对待我,不停地骂我,把他自己的活儿堆到我身上。他甚至野蛮地向我挥起拳头,不过我自己也变得野蛮了,冲他大声地叫嚷,可能都吓到他了。那个场景回想起来并不愉快,汉弗莱·范·卫登,在那个肮脏的船上厨房里,蹲在角落里干自己的活儿,直冲着走过来的人扬起脸,嘴唇上翘,像狗一样咆哮,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无助和这两种情绪带来的勇气。我不喜欢这场景。它让我强烈地联想到捕鼠夹上的老鼠。我不愿意回想这个场景,但它的确有用,因为那充满威胁的一拳没有落下来。

托马斯·马格里奇退缩了,我充满恨意和敌意地盯着他,他也同样盯着我。我们是两只野兽,被关在一起,冲对方亮出自己的尖牙。他是个懦夫,因为我并不畏缩而不敢动手打我,但他选了一个新方法来恐吓我。厨房只有一把刀,什么都得切。经过这么多年的使用和损耗,这把刀形成了长而倾斜的刀锋。它看上去就很残忍,刚开始的时候我每次用它都会打哆嗦。厨师从乔安森那里借了一块石头开始磨刀。他弄得很夸张,还要一边磨刀一边看我。他整天在那儿磨,只要找到空闲时间,就把刀和石头摆出来开始磨。刀已经磨得非常锋利了,他用拇指指肚或指甲试过了。他还用那把刀剃手背上的毛,仔细审视刀锋,发现或者假装发现刀锋的某一处有点不均匀,就再次把刀放到石头上磨啊磨啊磨啊,我都忍不住要大笑出声了,因为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但情况也很危险,因为我知道他是很有可能用那把刀的,在他的懦弱底下有一种懦弱的勇敢,就像我一样,那种勇敢可能让他做出任何违背他天性的事、他不敢去做的事。水手中间都在传“厨子在磨刀要对付呆子”,有些人还拿这话调侃过他。他却大方地承认了,还非常高兴,带着可悲的预知和神秘感点点头,最后原来的船舱跑腿乔治·利奇,拿这事儿狠狠开了个玩笑。

原来,那次马格里奇跟船长玩牌之后,利奇就是拿水泼他的水手之一。很明显,利奇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马格里奇还在记恨他,因为他们交换的咒骂和邪恶称呼都辱及对方的祖先。马格里奇掏出为了对付我而磨好的刀威胁地比画。利奇大笑,扔出一大串来自他生长的街道电报山的脏话,但我和他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右臂就被刀子划伤了,从手肘到手腕一条长长的伤口。厨师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残忍的表情,刀子挡在身前防御着。尽管胳膊上的血像喷泉水一样喷到甲板上,利奇却非常冷静。

“我要收拾你,厨子,”他说,“我会狠狠收拾你。我不着急,等你手上没拿刀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说完,他转身静静地走开了。马格里奇的脸都吓青了,因为他刺伤了人,也因为他可能早晚会受到利奇的报复。但他对我的态度却更加凶恶了。尽管他害怕将来要为自己的举动付出代价,但他也能看出来那其实等于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实例课,于是他变得越发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他心里应该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是利奇的血引起的。他不管看向哪里,都能看到鲜血的红色。他的心理已经可悲地混乱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想法,就像那是一本打开的书。

几天过去了,幽灵号乘着信风飞速前行,我可以发誓,马格里奇眼里的疯狂与日俱增。我承认我害怕了,非常害怕。磨、磨、磨,整天就是磨刀。当他轻抚刀刃和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带着明显的野兽般的凶光。我不敢背对他,离开厨房时我都倒退着出去——水手和猎人们都觉得非常好笑,聚在一起看我退出厨房。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在这艘满载疯子和禽兽的船上,精神崩溃也许倒是合适的。我的生活每小时、每分钟都处在危险的境地之中。我的灵魂饱受痛苦,但是没有人、船上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足够的同情来帮助我。有时我想向沃尔夫·拉森求救,但他眼中质疑、嘲笑生命的魔鬼还历历在目,使我不得不隐忍克制。有时,我认真地考虑过自杀,多亏了我充满希望的人生哲学,我才终究没有在夜色中跳入大海。

沃尔夫·拉森好几次想找我讨论,但我只简单回答几句就躲开了他。最后,他命令我重新到船舱餐桌坐上一段时间,让厨师干我的活儿。这时我才对他坦言,之前他对我的三天偏爱,给我招来了托马斯·马格里奇的折磨。沃尔夫·拉森眼中带着笑意。

“所以你怕了,嗯?”他嘲笑地说。

“是的,”我大胆而诚实地说,“我怕了。”

“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他高声说道,有些生气了,“为你永生的灵魂而伤感,害怕死亡,看见一把锋利的刀和一个胆小的厨子,你那些多情的蠢话就被生存的执着吓倒了。怎么了,我的好伙计,你会永生的。你是神,神是不会被杀死的。厨子伤不了你。你肯定会复活的。有什么好怕的?”

“你可是有永存的生命的。在不朽的名声这方面,你可是百万富翁,你的财产不会消失,比星星还恒久,能在时间或空间里永存。你可不能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永生没有开始和结束,永生是永恒的,就算你死在这儿了,你也会在其他地方继续活下去。这多美好,能让你摆脱肉体的禁锢,让自由的精神高高飞翔。厨子伤不了你,他只会在你的永生之路上推你一把。”

“或者,要是你不想被他推一把,那你干吗不去推他?根据你的观点,他肯定也是个永生的百万富翁。你不会让他破产的。他的钞票永远等值流通。你杀了他也不会缩短他的生命,因为他也没有开始和结束。他会继续活下去的,在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所以推他一把吧。捅他一刀,让他的精神得到自由。照现在这样,他的精神困在一个肮脏的监狱里,你帮他打开监狱大门,对他来说只有好处。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会有一个极为美好的灵魂从丑陋的尸体中飞出,消失在空中呢。推他一把,然后我把你提到他的位置,他现在一个月挣四十五美元呢。”

显然,我从沃尔夫·拉森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和同情。不管做什么,我都得自己来,恐惧催生了勇气,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跟乔安森借了一块磨刀石。小艇舵手路易斯早就跟我要过炼乳和糖。这些美味收在船尾储藏室,就在船舱地板的下面。我找了个机会偷出五罐炼乳,那天晚上轮到路易斯值班时,我用这些跟他换了一把匕首,和托马斯·马格里奇的切菜刀一样可怕狭长。匕首生了锈,刀刃也是钝的,但我转动磨刀石,路易斯给它开了刃。那天晚上,我睡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托马斯·马格里奇开始磨、磨、磨。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正跪在地上清理火炉里的炉灰。我扔完炉灰回来时,他正在跟哈里森说话,那个老实的乡下人脸上都是惊奇和崇拜。

“没错,”马格里奇继续说,“那位阁下做了什么,他让我在雷丁 蹲了两年监狱。不过我一点儿不在乎。那家伙被我收拾得厉害,你要是看见就好了。跟我手里这把刀一样的,直接捅了进去,像切黄油似的,他叫得比下等戏院好听多了。”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在听,然后继续说,“‘我不是故意的,英国兵’,他还哭呢,‘上帝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非得好好收拾你,’我说,然后一直追他。我砍在他肋骨上,就是那么干的,然后他一直拼命嚎。他还想用手握我的刀,他手指头抓着刀,我用力一抽,切得都露出骨头了。哎呀,那可真值得一看,我跟你说。”

这时,大副的一声喊打断了这段血腥的描述,哈里森离开去了船尾。马格里奇坐在厨房门槛上继续磨刀。我把铲子扔到一边,冷静地坐在他对面的煤箱上。他充满恶意地看着我。我面上依然冷静,但心脏狂跳不停,我抽出路易斯的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我想在厨子脸上看到任何一种表情都行,但让我惊讶的是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只是继续磨他的刀。我也一样。我们就这样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面对面,磨、磨、磨,最后这消息在船上传开了,半船的人都挤到厨房门口看热闹。

围观的人们慷慨地提供各种鼓励和建议,那个安静不爱说话、看起来连只耗子也不会伤害的猎人乔克·霍纳,建议我出刀时避开肋骨,朝上捅肚子,而且还教我转动刀片,他把这个叫作“西班牙旋转”。利奇,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要求我把厨子身上的一部分留给他。就连沃尔夫·拉森也从围罩楼梯口往下好奇地看了一两次,对他来说,这肯定是生命这酵母一样的东西在萌生和蠕动。

请允许我坦率地说一句,这时生命对我来说只有肮脏和污秽。没有美感,没有神圣——只有两个懦弱的生物对坐磨刀,一群或懦弱或勇敢的其他生物在旁围观。我敢肯定,其中的一半渴望看到我们流血拼命。那会是极好的消遣。而如果我们真的死拼起来,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出来阻止。

而另一方面,整个事件都十分幼稚可笑,磨、磨、磨——汉弗莱·范·卫登在船上厨房磨刀,还用自己的拇指去试刀锋!在所有的场景中,这是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我知道我的朋友是绝不会相信的。我一直被人叫“娘娘腔”范·卫登不是没有原因的,而那个“娘娘腔”范·卫登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对汉弗莱·范·卫登来说实在是个新发现,他真不知道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羞愧。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小时过去了,托马斯·马格里奇收起刀和磨刀石,伸出了手。

“我们干吗要让那些家伙看好戏呢?”他问道,“他们不在乎咱们,咱俩要是割断对方的喉咙,他们可高兴着呢。你不赖,呆子!就像你们美国佬说的,你很勇敢,我有点喜欢你了。所以咱们握手吧。”

我是个懦夫,但我也没有他那么差劲。这是我取得的卓著胜利,我可不想握他那讨厌的手而放弃自己的胜利果实。

“好吧,”他自豪地说,“握不握手,我都照样喜欢你。”然后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他转过身凶狠地朝围观人群喊道,“你们这些混蛋,从我的厨房门口滚开!”

伴随这句话的是一壶滚开的水,看见它,水手们都赶紧跑开了。这对托马斯·马格里奇来说也是某种胜利,让他能更加优雅地接受我带给他的失败,不过当然了,他非常小心没有去驱赶猎人们。

“我看厨子完了。”我听见“烟枪”对霍纳说。

“没错。”霍纳回答,“现在开始厨房里呆子说了算,厨子得夹起尾巴了。”

马格里奇听见了,迅速看了我一眼,但我装出没听到的样子。我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长远而且稳固的,但我下定决心绝不松开已经到手的东西。日子过去了,“烟枪”的预言成真了。厨子对我甚至比对沃尔夫·拉森还要谦恭讨好。我不再称他先生,不再洗油腻的锅子,也不再削土豆。我干自己的活儿,只干自己的活儿,而且在我乐意的时间,用我乐意的方式。我还像水手一样把匕首装在刀鞘里挂在后腰上,对托马斯·马格里奇始终保持这样的态度:骄横、无礼和蔑视。 GePobNmdrTuRo5y8XovCq2GkYNe9/zBpVPeCBhNyDpU340CWcbSSXw4Q3WUF9irA



第10章

我和沃尔夫·拉森亲密起来——如果主人和仆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国王和弄臣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称之为亲密的话。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玩具,他看待我的态度和一个孩子看待自己玩具的态度没什么两样。我的作用就是供他消遣,只要我让他高兴,那一切都好说;但如果我让他无聊了,或让他的黑暗状态出现,我立刻就会被他从船舱餐桌赶到厨房,然而我能全须全尾地活着逃出来就已经极为万幸了。

我渐渐认识到这个人的寂寞。船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或怕他,他也看不起船上任何一个人。他体内可怕的力量似乎在折磨他,因为他好像永远找不到让自己满足的工作。他就像路西法 ,那么自尊骄傲,却被放逐到一个没有生气、满是无知游魂的世界。

这寂寞本身就够糟了,他种族天生的忧郁则让情况雪上加霜。了解他之后,我对古老的北欧神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那些创造了伟大诸神的白肤金发的野蛮人拥有跟他一样的性格。爱笑的拉美人那种轻浮快乐与他无关。他的大笑通常不是出于幽默,而是源自残忍。不过他很少大笑,他总是过分悲伤。这种悲伤深深植根于他的种族根源。那是种族的传统,那悲伤让他们的种族头脑冷静、生活正派、笃信道德,而最后一点后来在英国的加尔文教派 和拘泥礼节之人那里达到了巅峰。

实际上,这种原始忧郁最主要的表现方式就是宗教上的苦修。但这种宗教补偿是不被沃尔夫·拉森承认的。他残忍的实利主义不会允许。因此,当他陷入忧郁,除了变得残忍恶毒便再无他法。如果他不是这么可怕的人,我有时会为他感到难过。比如三天之前,我去他的舱房给他的水壶添水,正巧他也在房间里。他没有看见我。他的头埋在双手间,肩膀上下抖动,就像在呜咽哭泣一样。他似乎被巨大悲伤折磨着。我轻轻退出时,听见他的呻吟,“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他倒不是在呼唤上帝,那不过是个语气词,不过那呼唤发自他的灵魂。

晚饭时他向猎人们询问头疼疗法,而到了晚上,他那么强壮的一个人,竟然疼得快看不见东西,在船舱里眩晕踉跄。

“我这辈子还没生过病,呆子。”我扶他回房间时他说,“我的脑袋曾经被绞盘杆打破一个六英寸的口子,好了之后就没再疼过了。”

足以让人失明的头疼整整持续了三天,这期间他像野兽一样忍受着,在这条船上,忍受似乎是唯一的方法,没有抱怨、没有同情,只有独自承受。

这天早上,我去他房间铺床、收拾东西,发现他已经好了,正在认真工作。桌子上和床上都是乱七八糟的图纸和运算。他手里拿着圆规和直尺,正往一张很大的透明纸上抄写好像是比例尺的东西。

“早上好,呆子。”他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我刚弄完最后的计算,想看看成果吗?”

“这是什么?”我问。

“一种让海员省力的装置,有了它,航海就像幼儿园游戏一样简单。”他快乐地回答,“从今天开始,就是孩子也能驾驶一艘船。再不需要长时间的复杂计算了。在阴天晚上想知道自己的位置,只要天上的一颗星星就足够了。看,我把透明标尺放在这张星图上,以北极为中心选择。我已经在标尺上算好了纬度圈和经度线。我只要把它对准一颗星星,旋转标尺让它跟下面这张图的数字对齐,这就成了!你就在这儿,这就是船的精确位置!”

他的声音带着胜利的回响,而今天早上他的双眼就像大海一样澄净蔚蓝,也闪动着光芒。

“你的数学一定很好,”我说,“你在哪儿上的学?”

“很不幸,我从来没上过学,”他答道,“我只能自学。”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做这东西?”他突然问道,“想在时间的沙滩上留下脚印?”他发出了可怕的、嘲弄的大笑,“完全不是。是为了获得专利,从中赚钱,让我能在其他人工作时,通宵庆祝自己的贪婪。这就是我的目的。而且我喜欢解决这个问题。”

“创造的快乐。”我低声说。

“应该是这么叫的。这也是表明生命快乐的另一种说法,因为生命还活着,因为运动战胜了物质、感情战胜了死亡,那也是酵母的骄傲,因为它在活动、在爬行。”

我举起双手,对他根深蒂固的实利主义表示无用的反对,然后继续铺床。他则继续往透明标尺上抄线条和数字。这个工作需要最大的细致与精确,他能根据需要将自己的力量调整到如此精妙的地步,对此我只能表示赞赏。

铺好床之后,我发现自己正着迷般地盯着他。他无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充满男性的阳刚之美。我再一次带着从未消失的惊奇注意到他的脸上完全没有邪恶、恶毒和罪孽。我确信,那张脸属于一个从未作恶的人。希望我的说法不要引起误解。我的意思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要么从未做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要么完全没有任何良心。我倾向于后面这种解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返祖现象,一个人如此单纯、原始,肯定在道德产生之前就来到了世间。他不是不道德,只是非道德而已。

我说过,他的脸颇有阳刚之美。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的每根线条都非常鲜明,像刀削斧砍的石雕般清晰峻峭。大海和阳光把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既说明他经历过的拼搏和斗争,也更为他增添了野性和美感。他的嘴唇很饱满,但又坚决、甚至可以说严厉,这通常是薄唇的特性。他的嘴巴、下颌也同样坚决而严厉,带着雄性的凶猛和不可战胜——他的鼻子也同样如此。那是征服者和决策者的鼻子,略带一些鹰钩的感觉。他的鼻子可以说是希腊式的,也可以说是罗马式的,不过若说是前者却略嫌厚重,说是后者又稍显纤细。他的整张脸就是雄心与力量的化身,他一直承受的天生忧郁似乎放大了嘴部和眉眼的线条,弥补了面部的欠缺,让整张脸变得广博而完整。

我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他。我说不出这人到底有多让我着迷。他是谁?他做了些什么?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好像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潜能都属于他——为什么?他只是一个猎海豹船的可怕船长吗?在捕猎海豹的人里恶名昭著?

好奇心让我爆发出一长串的语流。

“你为什么没在这世上建功立业?拥有这样的力量,你可以站上任何高度。你没有良心和道德本能,你本可以掌握这个世界,让它在你手里臣服。可你现在,已经处于生命的巅峰,今后只会变弱和死亡,肮脏无名地生活,捕猎海洋动物去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爱美之心,用你的话说,在贪婪中狂欢,这可以是任何事、是所有事,却唯独不是辉煌。为什么,有那么了不起的力量,难道你就没做些什么吗?没有什么会阻挡你,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没有野心吗?你败给诱惑了吗?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

我刚开始爆发,他就抬起眼,满足地看着我,直到我把话说完,气喘吁吁、惊惶万分地站在他面前。

他停了片刻,好像在琢磨应该从哪儿说起,然后他说:“呆子,你知道那个播种者去播种的寓言吗?要是你记得,有些种子落到石头地上,那里没有多少土,它们很快就出芽了,因为土层不厚,太阳升起来它们就被晒干了,因为没有根,它们很快就枯萎了。有些种子落到荆棘丛里,荆棘长起来勒死了它们。”

“怎么了?”

“怎么了?”他问道,有些不耐烦,“没怎么。我就是那些种子之一。”

他低下头继续抄写标尺。我干完活,打开门准备离开,这时他对我说:

“呆子,如果你去看挪威西海岸的地图,你会发现一个缺口,叫作罗姆达尔峡湾。我就出生在离那里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但我原本不是挪威人,我是丹麦人。我父母都是丹麦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西海岸那片荒凉之地。我也从没听他们说过。除此之外他们再没任何神秘的地方。他们都是不识字的穷人,家里祖辈也都是不识字的穷人——都是海上的农民,从有时间存在开始,他们的习俗就是把孩子播种在海浪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有,”我反对道,“我还是不明白。”

“我能告诉你什么?”他再次凶狠地问道,“贫穷的童年?只能吃鱼,粗糙地活着?会爬就跟船出海?我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去深海捕鱼再也没回来?我自己,不会读不会写,十岁就去丹麦船上当跑腿?吃得糟,活得更糟,拳打脚踢就是吃饭睡觉和说话,恐惧、仇恨和痛苦是我唯一的心灵体验?我不想记住这些。甚至我现在想起来,脑子都要发疯。我本来想成年以后回去杀掉几个船长,只是那时我的生命轨迹已经到了别处。但我的确回去了,就在前不久,不过很不幸,那些船长死了,都死了,只剩下一个还活着,以前是大副,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是船长,我离开的时候他是个再也没法走路的瘫子。”

“你从没上过学,却能读斯宾塞和达尔文,你是怎么学的读书写字?”我问。

“在英国商船上。我十二岁当船舱跑腿,十四岁当船上跑腿,十六岁当普通水手,十七岁是一等水手、水手领班,无尽的野心和无尽的寂寞,从没得到帮助或同情,我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航海术、数学、科学、文学,还有别的。这些有什么用?在我生命的巅峰成为船主和船长,就像你说的,之后就开始变弱和死亡。毫无价值不是吗?太阳出来我就晒干了,因为我没有根,我就得枯萎。”

“但历史证明奴隶可以变成国王!”我大喊道。

“历史还证明,能从奴隶变成国王的人,都有一个机会,”他严肃地回答,“没有人可以创造机会。所有伟大人物只是在机会降临时察觉机会而已。那个科西嘉人 就察觉到了。我梦想过像他一样伟大。我能察觉机会,只是它从未降临。荆棘长起来勒死了我。还有,呆子,我能告诉你,除了我自己的兄弟,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我。”

“他在做什么?他在哪儿?”

“蒸汽船马其顿号的船长,海豹猎人,”他回答,“我们很可能在日本海岸遇见他。人们都叫他‘死神’拉森。”

“死神拉森!”我忍不住大喊,“他像你吗?”

“不像。他就是个动物,没有任何脑子。他有我全部的——”

“野蛮。”我建言道。

“没错,谢谢你的提醒。他有我全部的野蛮,但他不会读写。”

“他这辈子也没做过哲学思考和讨论。”我补充。

“从不,”沃尔夫·拉森回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仅仅活着他就很高兴了。他忙于活着,没有时间思考。而我的错误就在于翻开了书。” SQYOsXVhfEfaJli2QP8VrTVDzhEVQSDZ8iHUivZFA2A8EydXD4qDRJAm8yo2mI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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