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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天休息,三天美好的休息,是我从沃尔夫·拉森那里得到的,三天里我在船舱桌子上用餐,除了讨论生命、文学和宇宙什么都不做,而托马斯·马格里奇怒火中烧,干着两个人的活儿。

“小心暴风,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在沃尔夫·拉森去解决猎人之间纠纷的半个小时里,路易斯在甲板上警告我。

“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路易斯继续说,作为我要求明确解释的回应,“那家伙就像气流或洋流一样捉摸不定。你永远都弄不明白他。你以为你了解他,顺利朝他靠过去,他却猛地旋转朝你压过来,把你晴天的风帆撕得粉碎。”

所以当路易斯预言的暴风向我扑来时,我一点儿也没受惊吓。我们的讨论非常激烈——当然是关于生命的——我过于大胆了,对沃尔夫·拉森和他的人生做了尖锐的批评。实际上,我在对他进行活体解剖,并且像他惯常对别人做的那样,我尖锐而彻底地把他的灵魂翻了个遍。说话过于尖锐应该是我的缺点,但我把所有的克制都扔到一边,切割他、劈砍他,直到他整个人都咆哮起来。他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因为愤怒而发黑,两眼冒火。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清醒和理智——只有疯子般可怕的怒火。我看见了他体内的那头狼,那头疯狂的狼。

他低吼一声跳到我身前,紧握住我的胳膊。尽管我内心抖个不停,但还想打起精神挺下去,不过这人的强大力量超出了我能忍受的范围。他仅仅是单手握住我的肱二头肌,而当他握紧时,我立刻瘫软并且高声尖叫起来。双腿虚弱无力,我没法站直,也没法忍受痛苦。我的肌肉拒绝完成自己的任务。痛苦剧烈得难以想象,我的胳膊几乎要被他捏烂了。

他好像恢复了理智,因为他的眼里露出清澈的光芒,他放开了手,发出一声更像是咆哮的笑声。我倒在地上,几欲晕厥。而他坐下来,点燃一支雪茄,用猫盯老鼠的目光看着我。我痛苦地扭动,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我时常发现的好奇,其中有好奇,有困惑,有探究——永远的探究,想知道一切的意义。

我终于站了起来,走上围罩楼梯。晴天结束了,除了返回厨房我别无选择。我左臂麻木,好像已经瘫痪了,好多天之后才抬得起来,最后一丝僵硬和痛苦消失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星期。而他没做什么,只是把手放在我胳膊上用力握紧而已,没有用力猛拉猛拽。他只是用稳定的力量握紧自己的手。第二天,我才真正意识到他这动作的后果,他把头探进厨房,作为和好的象征,他询问我胳膊的情况。

“可能会有点严重。”他笑着说。

我正在削土豆。他从盘子里拿起一个土豆,又大又硬,还没削皮。他合拢手指,用力一捏,那个土豆变成黏糊的土豆泥从他手指间喷出来。他把手里剩下的土豆泥扔到盘子里,转身离开了。我惊惧地想到如果这个怪物把他真正的力量用到我身上,我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但不管怎么说,这三天的休息是很美好的,因为这段时间让我的膝盖得到了应有的休息。它好多了,肿胀大大减轻,翘起的地方也回到了原处。不过,这三天休息带来了我预想中的麻烦。托马斯·马格里奇想让我付出代价。他粗暴地对待我,不停地骂我,把他自己的活儿堆到我身上。他甚至野蛮地向我挥起拳头,不过我自己也变得野蛮了,冲他大声地叫嚷,可能都吓到他了。那个场景回想起来并不愉快,汉弗莱·范·卫登,在那个肮脏的船上厨房里,蹲在角落里干自己的活儿,直冲着走过来的人扬起脸,嘴唇上翘,像狗一样咆哮,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无助和这两种情绪带来的勇气。我不喜欢这场景。它让我强烈地联想到捕鼠夹上的老鼠。我不愿意回想这个场景,但它的确有用,因为那充满威胁的一拳没有落下来。

托马斯·马格里奇退缩了,我充满恨意和敌意地盯着他,他也同样盯着我。我们是两只野兽,被关在一起,冲对方亮出自己的尖牙。他是个懦夫,因为我并不畏缩而不敢动手打我,但他选了一个新方法来恐吓我。厨房只有一把刀,什么都得切。经过这么多年的使用和损耗,这把刀形成了长而倾斜的刀锋。它看上去就很残忍,刚开始的时候我每次用它都会打哆嗦。厨师从乔安森那里借了一块石头开始磨刀。他弄得很夸张,还要一边磨刀一边看我。他整天在那儿磨,只要找到空闲时间,就把刀和石头摆出来开始磨。刀已经磨得非常锋利了,他用拇指指肚或指甲试过了。他还用那把刀剃手背上的毛,仔细审视刀锋,发现或者假装发现刀锋的某一处有点不均匀,就再次把刀放到石头上磨啊磨啊磨啊,我都忍不住要大笑出声了,因为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但情况也很危险,因为我知道他是很有可能用那把刀的,在他的懦弱底下有一种懦弱的勇敢,就像我一样,那种勇敢可能让他做出任何违背他天性的事、他不敢去做的事。水手中间都在传“厨子在磨刀要对付呆子”,有些人还拿这话调侃过他。他却大方地承认了,还非常高兴,带着可悲的预知和神秘感点点头,最后原来的船舱跑腿乔治·利奇,拿这事儿狠狠开了个玩笑。

原来,那次马格里奇跟船长玩牌之后,利奇就是拿水泼他的水手之一。很明显,利奇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马格里奇还在记恨他,因为他们交换的咒骂和邪恶称呼都辱及对方的祖先。马格里奇掏出为了对付我而磨好的刀威胁地比画。利奇大笑,扔出一大串来自他生长的街道电报山的脏话,但我和他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右臂就被刀子划伤了,从手肘到手腕一条长长的伤口。厨师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残忍的表情,刀子挡在身前防御着。尽管胳膊上的血像喷泉水一样喷到甲板上,利奇却非常冷静。

“我要收拾你,厨子,”他说,“我会狠狠收拾你。我不着急,等你手上没拿刀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说完,他转身静静地走开了。马格里奇的脸都吓青了,因为他刺伤了人,也因为他可能早晚会受到利奇的报复。但他对我的态度却更加凶恶了。尽管他害怕将来要为自己的举动付出代价,但他也能看出来那其实等于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实例课,于是他变得越发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他心里应该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是利奇的血引起的。他不管看向哪里,都能看到鲜血的红色。他的心理已经可悲地混乱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想法,就像那是一本打开的书。

几天过去了,幽灵号乘着信风飞速前行,我可以发誓,马格里奇眼里的疯狂与日俱增。我承认我害怕了,非常害怕。磨、磨、磨,整天就是磨刀。当他轻抚刀刃和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带着明显的野兽般的凶光。我不敢背对他,离开厨房时我都倒退着出去——水手和猎人们都觉得非常好笑,聚在一起看我退出厨房。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在这艘满载疯子和禽兽的船上,精神崩溃也许倒是合适的。我的生活每小时、每分钟都处在危险的境地之中。我的灵魂饱受痛苦,但是没有人、船上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足够的同情来帮助我。有时我想向沃尔夫·拉森求救,但他眼中质疑、嘲笑生命的魔鬼还历历在目,使我不得不隐忍克制。有时,我认真地考虑过自杀,多亏了我充满希望的人生哲学,我才终究没有在夜色中跳入大海。

沃尔夫·拉森好几次想找我讨论,但我只简单回答几句就躲开了他。最后,他命令我重新到船舱餐桌坐上一段时间,让厨师干我的活儿。这时我才对他坦言,之前他对我的三天偏爱,给我招来了托马斯·马格里奇的折磨。沃尔夫·拉森眼中带着笑意。

“所以你怕了,嗯?”他嘲笑地说。

“是的,”我大胆而诚实地说,“我怕了。”

“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他高声说道,有些生气了,“为你永生的灵魂而伤感,害怕死亡,看见一把锋利的刀和一个胆小的厨子,你那些多情的蠢话就被生存的执着吓倒了。怎么了,我的好伙计,你会永生的。你是神,神是不会被杀死的。厨子伤不了你。你肯定会复活的。有什么好怕的?”

“你可是有永存的生命的。在不朽的名声这方面,你可是百万富翁,你的财产不会消失,比星星还恒久,能在时间或空间里永存。你可不能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永生没有开始和结束,永生是永恒的,就算你死在这儿了,你也会在其他地方继续活下去。这多美好,能让你摆脱肉体的禁锢,让自由的精神高高飞翔。厨子伤不了你,他只会在你的永生之路上推你一把。”

“或者,要是你不想被他推一把,那你干吗不去推他?根据你的观点,他肯定也是个永生的百万富翁。你不会让他破产的。他的钞票永远等值流通。你杀了他也不会缩短他的生命,因为他也没有开始和结束。他会继续活下去的,在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所以推他一把吧。捅他一刀,让他的精神得到自由。照现在这样,他的精神困在一个肮脏的监狱里,你帮他打开监狱大门,对他来说只有好处。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会有一个极为美好的灵魂从丑陋的尸体中飞出,消失在空中呢。推他一把,然后我把你提到他的位置,他现在一个月挣四十五美元呢。”

显然,我从沃尔夫·拉森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和同情。不管做什么,我都得自己来,恐惧催生了勇气,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跟乔安森借了一块磨刀石。小艇舵手路易斯早就跟我要过炼乳和糖。这些美味收在船尾储藏室,就在船舱地板的下面。我找了个机会偷出五罐炼乳,那天晚上轮到路易斯值班时,我用这些跟他换了一把匕首,和托马斯·马格里奇的切菜刀一样可怕狭长。匕首生了锈,刀刃也是钝的,但我转动磨刀石,路易斯给它开了刃。那天晚上,我睡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托马斯·马格里奇开始磨、磨、磨。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正跪在地上清理火炉里的炉灰。我扔完炉灰回来时,他正在跟哈里森说话,那个老实的乡下人脸上都是惊奇和崇拜。

“没错,”马格里奇继续说,“那位阁下做了什么,他让我在雷丁 蹲了两年监狱。不过我一点儿不在乎。那家伙被我收拾得厉害,你要是看见就好了。跟我手里这把刀一样的,直接捅了进去,像切黄油似的,他叫得比下等戏院好听多了。”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在听,然后继续说,“‘我不是故意的,英国兵’,他还哭呢,‘上帝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非得好好收拾你,’我说,然后一直追他。我砍在他肋骨上,就是那么干的,然后他一直拼命嚎。他还想用手握我的刀,他手指头抓着刀,我用力一抽,切得都露出骨头了。哎呀,那可真值得一看,我跟你说。”

这时,大副的一声喊打断了这段血腥的描述,哈里森离开去了船尾。马格里奇坐在厨房门槛上继续磨刀。我把铲子扔到一边,冷静地坐在他对面的煤箱上。他充满恶意地看着我。我面上依然冷静,但心脏狂跳不停,我抽出路易斯的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我想在厨子脸上看到任何一种表情都行,但让我惊讶的是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只是继续磨他的刀。我也一样。我们就这样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面对面,磨、磨、磨,最后这消息在船上传开了,半船的人都挤到厨房门口看热闹。

围观的人们慷慨地提供各种鼓励和建议,那个安静不爱说话、看起来连只耗子也不会伤害的猎人乔克·霍纳,建议我出刀时避开肋骨,朝上捅肚子,而且还教我转动刀片,他把这个叫作“西班牙旋转”。利奇,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要求我把厨子身上的一部分留给他。就连沃尔夫·拉森也从围罩楼梯口往下好奇地看了一两次,对他来说,这肯定是生命这酵母一样的东西在萌生和蠕动。

请允许我坦率地说一句,这时生命对我来说只有肮脏和污秽。没有美感,没有神圣——只有两个懦弱的生物对坐磨刀,一群或懦弱或勇敢的其他生物在旁围观。我敢肯定,其中的一半渴望看到我们流血拼命。那会是极好的消遣。而如果我们真的死拼起来,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出来阻止。

而另一方面,整个事件都十分幼稚可笑,磨、磨、磨——汉弗莱·范·卫登在船上厨房磨刀,还用自己的拇指去试刀锋!在所有的场景中,这是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我知道我的朋友是绝不会相信的。我一直被人叫“娘娘腔”范·卫登不是没有原因的,而那个“娘娘腔”范·卫登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对汉弗莱·范·卫登来说实在是个新发现,他真不知道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羞愧。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小时过去了,托马斯·马格里奇收起刀和磨刀石,伸出了手。

“我们干吗要让那些家伙看好戏呢?”他问道,“他们不在乎咱们,咱俩要是割断对方的喉咙,他们可高兴着呢。你不赖,呆子!就像你们美国佬说的,你很勇敢,我有点喜欢你了。所以咱们握手吧。”

我是个懦夫,但我也没有他那么差劲。这是我取得的卓著胜利,我可不想握他那讨厌的手而放弃自己的胜利果实。

“好吧,”他自豪地说,“握不握手,我都照样喜欢你。”然后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他转过身凶狠地朝围观人群喊道,“你们这些混蛋,从我的厨房门口滚开!”

伴随这句话的是一壶滚开的水,看见它,水手们都赶紧跑开了。这对托马斯·马格里奇来说也是某种胜利,让他能更加优雅地接受我带给他的失败,不过当然了,他非常小心没有去驱赶猎人们。

“我看厨子完了。”我听见“烟枪”对霍纳说。

“没错。”霍纳回答,“现在开始厨房里呆子说了算,厨子得夹起尾巴了。”

马格里奇听见了,迅速看了我一眼,但我装出没听到的样子。我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长远而且稳固的,但我下定决心绝不松开已经到手的东西。日子过去了,“烟枪”的预言成真了。厨子对我甚至比对沃尔夫·拉森还要谦恭讨好。我不再称他先生,不再洗油腻的锅子,也不再削土豆。我干自己的活儿,只干自己的活儿,而且在我乐意的时间,用我乐意的方式。我还像水手一样把匕首装在刀鞘里挂在后腰上,对托马斯·马格里奇始终保持这样的态度:骄横、无礼和蔑视。 UHwkefhThHG0uEeCYXzDB3WPXxEWavUhd2SoXyjNLXWOn9S8fxwY/H2U4+/AWV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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