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配的原始兽性在巴克身上十分强烈,在严酷的赶路生活中还日益增长。不过,那种增长是秘密的。新生的狡诈让它冷静、克制。它忙着适应新生活,没有时间轻松自在,它不仅不挑起争斗,还会尽可能避开纷争。它的特点是审慎。它不会轻率从事,尽管与斯匹茨相互仇视,它却没表现出一点急躁,避开所有攻击行为。
另一方面,也许发现巴克是一个危险的对手,斯匹茨一有机会就亮出自己的利齿。它甚至夸张地欺负巴克,不断试图挑起一场至死方休的打斗。这打斗可能在行程初期就会出现,但一场意外事件发生了。这天结束时,他们在巴尔热湖边毫无遮蔽地凄惨宿营。大风裹挟着雪花,像白热的刀一样锐利割来,黑暗让他们只能摸索地寻找宿营地,境遇已经没法更糟了。他们身后是一道垂直的岩壁,佩罗和弗朗索瓦不得不在湖面冰层上点起火堆、铺上毯子。为了减轻重量,他们把帐篷丢在了戴依。他们用几根浮木点起火堆,可烤化的冰把火弄灭了,他们只好在黑暗中吃晚饭。
巴克紧贴着一块挡风的岩石给自己做了窝,那里是那么温暖舒适,弗朗索瓦分发在篝火上解冻的鱼肉时,它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等它吃完东西回去,却发现自己的窝被人占了。一声警告的咆哮告诉它侵入者是斯匹茨。目前为止,巴克一直避免跟它的敌人发生冲突,但这个太过分了。它体内的野兽咆哮起来。它扑向斯匹茨,那份狂怒让它们两个都惊讶不已,而斯匹茨尤为震惊,它跟巴克打交道的全部体验都让它认为自己的敌人是一条极为胆小的狗,之所以撑得住全是靠了重量和体格。
它们从被弄乱的窝混乱地撕打出来,弗朗索瓦推测出乱子的起因,也感到非常惊讶。“啊——啊!”他对巴克大喊,“给它吧,老天!给它吧,那肮脏的小偷!”
斯匹茨也有同样的意愿。它高声大叫,怒火高涨,急不可待,前后绕着圈子,寻找扑上去的时机。巴克跟它一样急切,一样谨慎,同样前后绕着圈子寻找良机。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件事把它们之间的领导权争夺推迟到将来,贯穿在无数筋疲力尽的跋涉和劳作中。
佩罗的一句咒骂、棍棒打在瘦弱骨架上的响亮声音和一声痛苦的尖叫,宣告了一场混乱的突然来临。营地里突然挤满了暗暗潜行的长毛生物——一群饥饿的西伯利亚雪橇犬,有四五十条,它们从某个印第安村落闻到了营地的味道。它们爬进来时,巴克和斯匹茨正在打斗,佩罗和弗朗索瓦拿着结实的棍棒跳到它们中间,它们亮出自己的利齿开始反击。它们为食物的味道疯狂。佩罗发现一条狗把脑袋埋进了食物箱里,他的棍棒重重打在它枯瘦的肋骨上,食物箱翻倒在地上。那一瞬间,十几条饿疯了的野兽拼命争抢面包和熏肉,完全不管落在身上的棍棒。在雨点般落下的棍棒之下,它们痛叫着、狂吠着,但疯狂的争抢丝毫没有减弱,直到最后一点面包屑也被吞吃干净。
与此同时,惊讶的车队狗都从自己的窝里冲出来,却遭到凶狠入侵者的攻击。巴克从没见过这样的狗。它们的骨头似乎要把毛皮都戳破了。它们只是一群骨架,上面披着松垮、肮脏的兽皮,长着灼烧的双眼和滴着口水的利齿。但疯狂的饥饿让它们令人恐惧、无法抵抗。车队狗完全不能跟它们相比。车队狗在第一轮攻击就被冲得退到岩壁边。巴克被三条西伯利亚雪橇犬包围了,转眼间,它的脑袋和肩膀就被撕破。吵闹的叫声非常可怕。比利像平时一样哭叫。戴夫和索尔莱克斯身上有十几道伤口,不停地往下滴血,却还在勇敢地并肩战斗。乔像魔鬼一样疯狂撕咬。一次它咬住一条西伯利亚雪橇犬的前腿,把骨头都咬碎了。总是装病偷懒的派克猛地跳到那断腿野狗的身上,牙齿飞快咬住一撕,咬断了它的脖子。巴克咬住口吐白沫的敌人的脖子,它的牙齿咬穿了敌人的颈动脉,喷射出大量的血。嘴里温暖的味道让它更加凶猛。它冲向另一个敌人,同时却感到有牙齿咬住自己的喉咙。是斯匹茨,背信弃义地从侧面攻击它。
佩罗和弗朗索瓦已经清理好营地,匆忙赶来救自己车队的狗。饥饿野兽进攻的波浪在他们面前后退,巴克也脱身出来。可那只有短短的一刻。那两个人得跑回去守住食物,因为西伯利亚雪橇犬又扭头攻击车队。比利怕到极点反而生出勇气,冲出野犬的包围,在冰面上飞速逃去。派克和杜布紧随其后,车队的其他狗跟在后面。巴克也极力跟上,它从眼角余光看见斯匹茨朝自己冲来,明显想把它撞倒。一旦摔倒、被那群西伯利亚雪橇犬压住,它就没有希望了。但它在斯匹茨的冲击下撑住了自己,在湖面上加入逃跑的同伴。
过了一会儿,九条车队狗在树林里聚集,寻找遮蔽之处。尽管已经摆脱了追击,但它们都狼狈不堪。每条狗身上都有四五处伤口,有的伤非常严重。杜布的后腿伤得厉害;多利,最后一个在戴依加入车队的西伯利亚雪橇犬,喉咙伤得很重;乔失去了一只眼睛;性格很好的比利一只耳朵被咬成碎片,整晚都在呜咽哭叫。
破晓时分,它们一瘸一拐、警惕谨慎地返回营地,掠夺者们已经走了,两个人心情都很差。他们一半的食物补给没了。西伯利亚雪橇犬咬碎了雪橇绑带和覆盖的帆布。实际上,不管能不能吃,所有的东西都没能幸免。它们吃了佩罗的一双鹿皮鞋,吃了皮缰绳,就连弗朗索瓦鞭子的一头也被吃掉了两英寸。他不再惋惜心痛地盯着鞭子,转而照顾自己受伤的狗。
“啊,我的伙计,”他低声说,“咬了这么多口,你可能会变成疯狗,也许你们都会变成疯狗,该死!你怎么看,嗯,佩罗?”
通讯员怀疑地摇摇头。离道森还有四百英里的路,狗爆发疯病他承受不起。经过两小时的咒骂和努力,挽具终于修好了,伤痕累累的车队出发了,痛苦挣扎着走上目前为止最艰难的一段路,也是他们到道森最困难的一段路。
三十里河河面开阔。急流的河水完全无惧冰霜,只有漩涡和水流平静的地方才有冰。走过这可怕的三十里路需要整整六天的艰难跋涉。路途如此艰险,每走一步,人和狗都要冒生命的危险。佩罗探路时,好几次都踩破河冰,每次都靠手里的长杆得救,冰面踩破时,他就用长杆横在冰洞口。但现在正值寒流,温度计显示零下五十度,他每次落下冰面,都得为了保命赶紧生火烤干衣服。
没什么能让他气馁,正因如此,他被选为政府的通讯员。他接受各种风险,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干瘪的面容投入风霜,从朦胧的清晨一直奋斗到深夜。他绕开褶皱的河岸,走在河边缘的冰面上,冰面在脚下变形、裂缝,他们根本不敢停下脚步。一次,雪橇坠入冰下,把戴夫和巴克也带了下去,它们被拽上来时都冻得半僵,马上就要淹死了,得生火才能救它们。它们身上都盖着一层坚冰,两个人让它们绕着火堆跑,直跑到浑身是汗、坚冰融化,它们离火堆太近,身上的毛都被火烧到了。
还有一次,斯匹茨掉进冰洞,它身后的整个车队一直到巴克、都被往下带,巴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拉,它的前爪踩着光滑的冰缘,周围的冰都在颤抖、开裂。它身后是戴夫,同样用力往后拉,雪橇后面是弗朗索瓦,他拉拽得太过用力,肌腱都裂开了。
还有一次,他们前后的冰都裂开了,除非爬上岩壁,不然根本无处可走。佩罗奇迹般地爬上去了,而弗朗索瓦只能为这个奇迹祈祷。他们用所有的皮带、雪橇带和最后一点挽具结成了一根长绳,狗被一条一条吊上岩壁顶。雪橇和物资拉上去之后,弗朗索瓦才最后上去。接着他们寻找能下去的地方,最后靠绳子爬下来,他们在深夜时分回到河边,这一天只走了四分之一英里。
到胡塔林加河坚固的冰面时,巴克已经筋疲力尽。其他狗也是一样的状态,但为了补上失去的时间,佩罗让它们起早贪黑地赶路。第一天他们跑了三十五英里到大萨蒙,第二天又跑了三十五英里到小萨蒙,第三天跑了四十英里,离五指已经非常近了。
巴克的脚不像西伯利亚雪橇犬的脚那样紧凑硬实。自从它最后的野生祖先被穴居人或河边人驯化,经过许多代的变化,它的脚已经变柔软了。它整整一天都痛苦地跛足前行,营地一搭好,它就像条死狗一样倒在地上。尽管饥饿万分,却不想走去领取自己的那份鱼肉,弗朗索瓦只好给它拿过来。每天晚饭后,他都给巴克揉半个小时的脚,还牺牲自己鹿皮鞋的鞋筒给巴克做了四只小鹿皮鞋。这大大减轻了巴克的痛苦,一天早上甚至还让佩罗干瘪的脸扭出一个微笑——那天弗朗索瓦忘了鹿皮鞋,巴克仰面躺在地上,四脚祈求地在空中挥动,不穿鞋就一步也不走。后来,它的脚在路上变得坚硬,穿破的鞋也被扔到一边。
一天早上在佩里河边,它们被套上挽具时,从不显眼的多利突然发了疯。它用一声长长的、令人心碎的狼嗥宣告了自己的状态,让所有的狗都吓了一大跳,然后它直接向巴克冲去。它从没见过狗发疯,也不害怕疯狂,但它知道此时的恐怖,立刻惊慌逃开。它直线飞跑,多利喘着气、吐着白沫,跟在它身后一步远。多利追不上巴克,因为巴克吓得要命;巴克也甩不掉多利,因为多利疯得要命。巴克钻过小岛林木繁茂的中心,飞奔到地势较低的末端,穿过满是厚重冰块的背后通道到了另一个岛,又跑到第三个岛,绕回佩里河主流,不顾一切地开始过河。这段时间里,尽管没有回头,它却始终能听到多利的咆哮就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弗朗索瓦在四分之一英里外喊它,它再次折返,依然领先多利一步,它痛苦地渴求空气,全身心地相信弗朗索瓦能救它。弗朗索瓦拿好斧子,巴克一从他身边跑过,斧子立刻落到发疯的多利头上。
巴克蹒跚地走到雪橇边,筋疲力尽,大口喘息,十分无助。斯匹茨的机会来了。它跳到巴克身上,两次用自己的牙齿深深咬住不做抵抗的对手,它凶狠地撕咬,伤口深可见骨。这时弗朗索瓦的鞭子落了下来,巴克非常满意地看到斯匹茨挨了一顿车队里哪条狗都没受过的最狠的鞭打。
“真是个魔鬼,那个斯匹茨,”佩罗评价道,“总有一天它会杀了那个巴克。”
“那个巴克是个双料的魔鬼,”弗朗索瓦反驳道,“看了它那么长时间,我敢肯定。听着,总有一天它会彻底发狂,把斯匹茨嚼碎了吐到雪地上,肯定的,我知道。”
两条狗之间的战争从那时起打响了。斯匹茨是领头犬、车队公认的队长,认为自己的最高地位受到这条古怪的南方狗的威胁。它觉得巴克古怪,因为它认识不少南方狗,没有一条在营地和路上是有用的。它们都太软弱,在路途中、冰霜下和饥饿里死去。巴克是个例外。只有它坚持下来,取得了成功,在力量、野蛮和狡诈方面都跟西伯利亚雪橇犬不相上下。它是一条傲慢的狗,红毛衣男人的棍棒把蛮勇和轻率从它对统治权的渴望中打掉了,这个事实让它变得危险。它非常狡诈,能用不亚于天性的耐心等待自己的时机。
领导权之争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巴克想要权力。它想要这权力,因为那是它的天性,因为它已经被紧紧抓住了,被一种莫可名状、不可思议的路途中的骄傲抓住了——这骄傲让狗在路上拼尽最后一口气,诱使它们在挽具下愉悦地死去,摘下挽具会让它们心碎。这是戴夫作为驾辕犬的骄傲,是索尔莱克斯全力拉车的骄傲。这骄傲在拔营时紧紧抓住它们,把它们从无聊、沉闷的野兽变成紧张热切、雄心勃勃的动物。这骄傲在白天鞭策它们,在晚上扎营时扔下它们,让它们重新变得阴郁不安、无法满足。这骄傲让斯匹茨打起精神,惩罚在路上犯错、开小差或早上套挽具时躲起来的拉橇狗。这骄傲同样让它惧怕巴克会是潜在的领头犬。而这骄傲也是巴克的骄傲。
巴克公开威胁斯匹茨的领导能力。它挡在斯匹茨和它要惩罚的开小差的狗中间。巴克故意这样做。一天晚上雪下得非常大,第二天早上,装病偷懒的派克没有出现。它安全地藏在雪下自己的窝里。弗朗索瓦叫它,徒劳地找它。斯匹茨狂怒不已。它凶狠地在营地里来回奔跑,嗅闻、挖刨每个可能的地方,它的咆哮非常可怕,派克听见了,在自己的藏身之处瑟瑟发抖。
派克终于被挖了出来,斯匹茨飞扑过来惩罚它,但巴克也带着同样的怒火,飞扑到它们中间。这个举动完全出乎意料,也极为机灵干练,斯匹茨被猛地推向后方,翻倒在地。派克本来在悲惨地发抖,现在却从这公开的叛乱行为中获得了信心,也扑向自己被打倒的领袖。完全把公平对决抛到脑后的巴克也同样扑到斯匹茨身上。弗朗索瓦被这事件逗乐了,却始终坚持公平判决,举起自己的鞭子尽全力抽打巴克。这举动仍没把巴克从趴在地上的对手身上赶开,于是鞭子杆也用上了。巴克被打得不知所措,往后退去,鞭子一遍遍落在它身上,而斯匹茨狠狠惩罚了多次犯错的派克。
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离道森越来越近了,巴克依然在斯匹茨和犯人中间捣乱,但它做得很狡猾,总是挑弗朗索瓦不在的时候。在巴克隐秘的叛乱行为下,反抗大范围地出现并且愈演愈烈。戴夫和索尔莱克斯没受影响,但车队的其他狗表现得越来越过分。事情不再顺遂,总是争吵不断。麻烦时刻都在,其根源在巴克身上。它让弗朗索瓦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两条狗之间的生死之战早晚都会发生,不止一个晚上,只要一听到狗的打斗声,他就立刻走到外面,担心是巴克和斯匹茨打了起来。
不过,这种情况没有出现,一场大战引而未发,在一个沉闷的下午,它们到了道森。这里有许多的人和数不清的狗,巴克发现它们都在干活。似乎狗天生就是该干活的。整个白天它们排着长队在主街上跑来跑去,晚上它们雪橇上的铃铛依然响个不停。它们拉搭建小屋的原木和柴火,运东西去矿山,还要干各种各样的活儿,这些活儿在圣克拉拉山谷都是马干的。巴克遇到不少南方狗,不过它们大多是野生西伯利亚雪橇犬血统。每天晚上,它们规律地在二十一点、二十四点、三点唱起夜曲,曲调阴森古怪,加入它们是巴克的乐趣。
北极光在头顶冰冷地燃烧,星星在冰霜中舞动闪烁,大地在白雪的覆盖下麻木冰冻,西伯利亚雪橇犬的夜歌也许就是生命的抗争,不过这首歌用的是小调,带着拖长的哭泣和呜咽,更像是生命的祈求,是清晰的生命的痛苦。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和种族本身一样古老——是年轻的世界中一首最初的歌,那时所有的歌都是悲伤的。歌里蕴含了无数代狗的哀伤,巴克莫名而强烈地被这悲伤震动了。当它悲叹、呜咽时,声音里满是生活的苦痛,而那苦痛也是它野生祖先的苦痛,歌里对寒冷和黑暗的恐惧与神秘,也是它们的恐惧与神秘。它被这首歌震动,这表明它已经走过在炉火边、屋檐下的生活,回到在野外嗥叫的原始生命之初。
抵达道森的七天后,他们走下巴拉克斯陡峭的河岸踏上育空河雪道,向戴依和咸水进发。佩罗带走的公文比他带来的要紧急得多,同时,路途的骄傲紧紧抓住了他,他打算在今年创造一个赶路记录。好几个要素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经过一星期的休息,狗得到彻底休整,回复了精力;他们来时开辟的路已经被后来的赶路者踩实了;此外,警察为狗和赶路者安排了两三处食物补给站,他可以轻装上路了。
第一天,他们跑到六十里,其实是一段五十英里的路;第二天,他们沿着育空河飞快跑上前往佩里的路。但是,能这样飞速地奔跑,弗朗索瓦需要花费大量的心力。巴克的暗中叛乱已经破坏了车队的团结,它们不再齐心合力了。巴克给反叛者的鼓励让它们犯下各种各样的小错,斯匹茨不再是让人畏惧的领袖,过去的敬畏已经消失,它们都开始挑战它的权威。一天晚上,派克抢了它一半的鱼肉,在巴克的保护下大口吃掉了。另一个晚上,杜布和乔跟斯匹茨打了一架,迫使它放弃了它们应得的惩罚。就连好脾气的比利也不再老实,哭泣声也不像过去那么平和了。只要靠近斯匹茨,巴克总会威胁地咆哮发怒。实际上,它的行为近乎霸凌,它也乐于在斯匹茨面前耀武扬威。
纪律的崩坏同样影响了狗之间的关系。它们之间的吵闹比从前多得多,有时能把营地变成一个嚎叫的精神病院。只有戴夫和索尔莱克斯没有变化,却也被无止境的争吵弄得烦躁易怒。弗朗索瓦骂着奇怪的粗话,狂怒地在雪地上跺脚、抓自己的头发。他的鞭子经常落在狗的身上,却收效甚微。他一转身,它们就依然照旧。他用鞭子支持斯匹茨,而巴克支持车队的其他狗。弗朗索瓦知道它是所有麻烦的源头,巴克也知道他知道。但巴克太聪明了,从没被抓到犯错。它套着挽具专心干活,因为卖力干活成了它的一种快乐;不过,在同伴间悄悄挑起一场争斗、让挽绳缠到一起更让它快乐。
在塔其纳河口,一天晚饭后杜布发现一只雪兔,却粗心大意没有抓到。一瞬间,整个车队的狗都大叫起来。一百码外是西北警察的营地,里面的五十条狗——都是西伯利亚雪橇犬,也加入追逐。兔子沿河飞奔,转到一条小溪,在冰冻的河床上平稳飞跑。它在雪面上轻快地跑,而狗却用尽全力在雪上费力地追。巴克率领群狗,足有六十多条,拐来绕去,却始终追不上兔子。它压低身体奔跑,急切地呜叫,精壮的身体向前飞奔,在苍白的月光下接连跳跃。雪兔也同样向前飞奔,接连跳跃,像一个苍白的冰霜幽灵。
古老的本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驱使人们离开喧闹的城市,走进森林和平原,用化学推动的铅弹杀死动物,这古老的本能,杀戮的欲望,屠杀的愉悦——都是巴克的,只是无比隐秘。它在狗群前列,要把猎物、那活生生的肉追至倒下,用自己的牙齿杀死它,把自己的口鼻埋在温热的血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一场狂喜标志着生命的巅峰,其后生命再无法上升。这就是生存的悖论,这狂喜来临时,一个人最为鲜活;它的来临,也是一个人对自己生存的彻底遗忘。
这狂喜、这生存的遗忘,发生在艺术家身上,让他沉迷、失去自我;发生在战士身上,让他在战场上疯狂,拒绝饶恕敌人;发生在巴克身上,让它引领狗群、发出古老的狼嗥,在月光下追逐面前奔跑的鲜活的食物。它从自己天性的深处发出叫喊,从天性中比自己更深的某处发出叫喊,它正返回时间的发源地。它被纯粹的生命的波动和存在的浪涌所主宰,被每一块肌肉、关节和肌腱的完美愉悦所主宰,这一切都无比鲜活,是灼热的、奔放的,它在运动中表明自己,狂喜地在星光下飞驰,跑过一动不动的死寂地面。
但是,即便在最激动的情绪中,斯匹茨也依然冷静、算计,它离开狗群,在小溪绕了大弯的地方径直跑过狭窄的陆地。巴克不知道,它绕过弯道时,冰霜幽灵般的雪兔依然在它前面飞跑,它看见另一个更大的冰霜幽灵从高岸上跳到雪兔奔跑的路线上。是斯匹茨。兔子来不及转弯,白色利齿在空中咬进它的后背时,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就像遭受袭击的人发出的尖叫。随着这声尖叫,生命的叫喊立时从生存的顶峰跌入死亡的手掌,巴克身后的狗群发出了地狱的欢喜合唱。
巴克没有叫。它没克制自己,而是冲向斯匹茨,两条狗肩膀狠狠顶着肩膀,它没能咬到对手的喉咙。它们在粉末似的白雪中翻滚。斯匹茨站起来,好像它根本没被撞倒,它在巴克的肩头咬了一口,随即跳到一边。它后退几步,想站得更稳,利齿猛咬了两下,就像陷阱的钢齿,精瘦的嘴唇抬起,扭曲着,咆哮着。
一瞬间巴克明白了。是时候了,它们至死方休。
它们绕着圈子,咆哮着,耳朵后倒,敏锐而警惕地寻找良机,这情景让巴克觉得有点熟悉。它好像都想起来了——白色的树林、土地、月光和战斗的激动。
笼罩在白芒和寂静之上的是可怕的冷静。空中没有一丝风——什么都没动,没有一片叶子抖动,狗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上升、消散。它们很快解决了那只雪兔,这些狗都是驯化不全的狼,现在它们围成了期待的一圈。它们同样非常安静,眼睛闪着光,呼吸慢慢飘上空中。对巴克来说,这情景全不陌生,这是旧日时光的情景,好像事情一贯就是如此。
斯匹茨是个老练的战士。从斯匹茨卑尔根岛穿过北极,跨过加拿大和贫瘠之地,面对各种各样的狗,它都没有战败,还成功统治了它们。它的怒火满是仇恨,却从不盲目。它心中充满撕碎和毁灭的冲动,却没忘记自己的敌人同样想要撕碎与毁灭。没准备好承接突袭,它绝不会突袭;没首先防御攻击,它绝不会攻击。
巴克徒劳地咬向那大白狗的脖子。不管它的利齿咬向哪个方向,都会碰上斯匹茨的牙齿。牙齿碰撞牙齿,嘴唇撕裂流血,但巴克没能突破敌人的防守。它激动起来,旋风般绕着斯匹茨猛攻。它一次次试图撕咬雪白的咽喉,那是生命最接近体表的地方,可每一次,斯匹茨都躲开攻击并且反咬回去。巴克又一次开始攻击,好像是冲喉咙去的,却突然扭回头从侧面绕过去,它想用肩膀去撞斯匹茨的肩膀,把它撞倒。可每次巴克的肩膀都被咬破,而斯匹茨则轻巧跳开。
斯匹茨毫发无伤,而巴克浑身是血,喘得厉害。战斗变得越发拼命、危险。那一圈安静的、狼一样的狗始终等着去结果倒下的那条狗。巴克受伤后,斯匹茨开始进攻,让巴克摇摇晃晃、站不稳脚。一次,巴克倒下了,围成一圈的六十条狗直起身,但巴克几乎在半空中就恢复了平稳,那一圈狗又坐下去继续等待。
不过,巴克拥有一项卓越非凡的特质——想象。它凭本能战斗,但它也用脑子战斗。它进攻,好像还想用攻击肩膀的老办法,但在最后一刻,它突然猛地低扑进雪中,牙齿咬住了斯匹茨的左前腿。随着骨头碎裂的一声脆响,白色大狗只能用三条腿面对它。巴克三次试图把斯匹茨撞倒,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咬断了斯匹茨的右前腿。尽管疼痛无援,斯匹茨依然疯狂地挣扎站起。它看着周围安静围成一圈的狗,它们眼睛放光,伸着舌头,银白色的呼吸缓缓上升,慢慢向它围拢,以前它见过同样的圈子围拢住被打败的反抗者。只是这次,它是被打败的那个。
斯匹茨没有希望了。巴克不为所动,同情只能用在优雅的地方。它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圈子收紧了,它能感到西伯利亚雪橇犬的呼吸喷在自己身侧。它能看见它们,它们在斯匹茨身后和另一侧,半蹲着准备跳起,它们的眼睛盯在它身上。一切好像突然静止了。每条狗都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石头。只有斯匹茨浑身颤抖、毛发倒竖,前后摇晃,威胁地咆哮,似乎想吓退即将到来的死亡。然后,巴克跳过去又跳回来,它跳过去时,肩膀终于对上了斯匹茨的肩膀。在洒满月光的雪地上,漆黑的圆圈变成了一个黑点,斯匹茨消失在视线中。巴克站在那里看着,这胜利的冠军、支配的原始野兽刚刚完成了它的杀戮,感觉十分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