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講的題目是「談朱子的論語集注」。
論語在漢代,和孝經、爾雅等書,同屬小學,是大家的必讀書。到了宋代,理學興起,朱子集其大成。朱子的論語集注,元以後,懸為功令,科舉考試必根據朱注發揮。因此元、明、清三代,七百多年,朱子的論語集注,亦為人人的必讀書。我今天要講的正是朱子的論語集注。
先講朱子寫此書的經過。向例一書寫成,都有序,或請別人寫,或本人自己寫。但論語集注並没有序。對其著書原委,未有說明。茲據朱子文集和語類以及年譜約略報告其經過。
朱子十二、三歲時,從其父讀論語。其父韋齋先生也是理學家,教朱子讀二程論語說。二程說論語未有專書,只從二程全書中可見他們對論語的說法。朱子十四歲時,韋齋卒。到朱子二十歲,看謝上蔡(良佐)的論語說,開始用紅筆圈,又用青筆、黃筆,後用黑筆。前後共用四種色筆圈抹。可見他讀論語非常用心。那時朱子是從一程後學之說來上參二程,再從二程之說來上參論語。
到他三十四歲時,寫了兩部書:一為論語要義,一為論語訓蒙口義。他自己說,前書之成,「先徧求諸儒之說,合而編之。晚親有道,盡刪餘說,獨取先生及其門人、朋友數家之說。
待要義既成,以其訓詁略而義理詳,因為刪錄以成訓蒙口義。」朱子嘗說,讀論語,只當没有孟子;讀學而第一章,只當沒有為政第二章。因為他把各家有關此章的說法匯合來看,參伍比較,讀完前一章,再用同樣方法讀後一章;是以用力大而費時久。等他拜李延平(侗)為師,所謂「晚親有道」,才感覺到講法應有一個標準。惟二程之說,最為可信。因此,他這一時期成此論語要義,乃是採取他父親以至李延平意見,從二程門人來參二程,從二程來參論語之一途徑。至於論語訓蒙口義,乃是「本注疏以通其訓詁,參釋文以正其音讀,會之於諸老先生之說以發其精微。」乃是把思想、義理方而加以刪節,加進了訓詁和音讀。但此二書可惜都失傳了。
朱子在二十幾歲時,師李延平,三十四歲時作論語要義和論語訓蒙口義。到四十三歲時,又把要義一書改寫為論語精義,後又改為論語要義。但此是後來的要義,並非三十四歲所成的要義了。過不多時,他又把此書改名為論語集義。我們只照此幾番書名之改定來作推想:朱子起初推崇二程,因及其門人與同時朋友的講法,匯成要義。後來愈研究愈覺得其中之深趣,故改書名為精義。但過了一段時候,又覺得他們的說法有些並不很「精」。他說:「精義中惟程先生說得確當。」所以又改名為要義。此時只認為其所收諸家之說,亦甚重要,卻不一定都精確。但再過一段時候,他又感到要義也有些不很「要」,所以終於復改為論語集義。
朱子開始服膺二程所講,因而徧求之於程門諸弟子,及其同時往來講學諸友。其後對一程門人說法有不滿意,最後對二程說法也有些不滿意,所以把他的書名也只叫作集義了。至是,朱子已經五十一歲。而他的論語集注,卻是在四十八歲時寫成。
現在再說論語集注和上三書不同處。上三書只是羅列各家說法來通論語,而論語集注則完全以論語本文為主,而加以解說。朱子自己說,「約精義、口義之妙得本旨者為集注」是也。
朱子寫論語集注,同時又寫論語或問。因為許多人的講法,本收於論語精義、要義等書者,此刻寫集注,則採取了各家說法的並不多。為何要取此捨彼?其理由則詳於或問中。朱子自己說,「疏其去取之義為或問」是也。我們若能先看論語精義,再看論語集注,然後看論語或問,從朱子寫此數書之經過,便可知道朱子為學逐步前進的層次。
論語集注可說是朱子一生用功論語最後所得的結果。此書完成以後。大家便只讀他的集注,而忽略了其他兩書。所以朱子常勸人看他的精義,好多研究各家的見解,比較它們的得失,也使自自自己多啟發。他說:精力強的人,既看精義,又讀集注。如果沒有這分精力,則只看集注便也可以。這因為集注太簡要,故必以集注和精義對看,研究兩書不同所在;然後再去求解於或問,才會明白論語集注的取捨。對於這種讀法,他的好友張南軒(栻)認為:每一條注解的是非,人家看了集注,再看精義,自然會發現出中間的好壞,根本用不到再撰或問加以審辨。此書容易引致一種好批評、喜議論的風氣。朱子接受了他此意,或問不再刊行。我們今天見到的或問,只是朱子門人傳抄下來的本子。
朱子大約在三十四歲時即開始從事於論語有關的著作,到四十八歲論語集注寫成,前後花了十四年工夫;但此後還時時改寫。從他文集和語類中看,得知他隨時修改的情形。
他五十歲知南康軍,公務緊忙,曾教他高第弟子黃榦讀論語,對各家說法,再加研究,把研究結果告訴他,讓他再加覆審。他說:我在此兩月間,只看兩篇論語。這是他寫給呂東萊(祖謙)的信上說的。
五十四歲時,又寫信給人說:我對於論、孟二書,雖然用功一輩子,粗有成就,然今讀之,一、二大節目處,仍有謬誤,不時修削,有時隨手又覺病生。
六十歲時,又對友人說:我的論語集注,為朋友抄去,印刷成書。但其中尚有不妥當該改的地方。
六十一歲時,又說:此書甚恨發表得太早了。他又曾用官府的力量,謂此書非定稿,禁人續印。
六十七歲時,更說:南康所刻論語集注,雖為成書後的改定本,但仍有許多不愜意處,再待改定。
綜上所述,可見朱子四十十八歲後尚在不斷修改他的論語集注。集注既然不斷的修改,或問也當跟著修改;但朱子因為精力不足,沒有把或問追隨著集注繼續改;於此遂形成集注、或問兩書間有了許多矛盾。或問究竟修改到什麼時候纔停止,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由集注與或問之間的歧義,可以窺見朱子用心的經過。
剛才說過,朱子教人讀集注之後,還要看精義。精義難讀,為要校量各家短長,不易折衷。
集注已有定說,比較易讀。但朱子又教他弟子們切勿輕易去看集注。他說:精義有許多話,集注就不同了,著語不多,一字是一字,有時一字有十字的用處。朱子又告誠學生:不要看某字重要,某字不重要;重要的固然重要,或許仔細看後,不重要的倒反更重要。所以他說:集注添不得一個字,減不得一個字。又說:不多一個字,不少一個字。朱子又說:集注每一個字都如在天平上稱過的,孔子怎麼說,我怎麼注,不輕一點,也不重一點:不高些,不低些。他對集注的自信又如此強!
說不定我們今天所見的論語集注,大部分早已不是朱子四十八歲前的原作。最重要的是,朱子起初推崇二程,可是當撰作集注時,見解早已多與二程不同。他說:程先生講經,理在解語內。他寫論語集注,理皆在經內。可見二程所解,不免有不得論語本文之本意者。朱子曾批評郭象注莊子,說的是他自己,未說中莊子。他的論語集注所釆引,必是妙得論語本旨者。
集注於正文下,先解說字訓、文義,與聖經之本義。諸家說明白切當者,引用不沒其名。在每條注下多加有一圈,圈下又有一些話。圈下的與句下的注不同。句下之注,乃注解論語本文:
放在圈下的,則有兩種情形:
一是通論一章大義的。
一是因其非論語之本義、正義,而別為一種引申義、發明義;可以推廣本文原義,卻與原義不同;此不得為是論語之本義,故引置於圈下。
今檢集注,統計它引用二程語,十分七八都放在圈下。這可證明朱子認為二程之說,非經「天平稱過」,非與孔子原語意義一致。圈下又有「按」,這是朱子覆按那些圈下所引的話。諸位當知,朱子一生崇拜二程,後人也認他屬於二程一脈的學統,故合稱之為程朱;但在論語集注中,二程語多半放在圈下。如再把二程遺書中所有說論語的各條抄出,會發現很多為朱子所遺棄。即在圈下亦不予稱引的。此乃與朱子起先由二程之說來探究孔孟思想的途徑大有不同了。西方人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朱子的治學精神,實亦如此!
又集注圈下往往引用兩、三人的說法。因為各家所說不同,相似而少異,正可相資。又有的其說全別,未定孰是,則併存之,以待讀者自己審擇。惟兩說併存,在朱子意中總是前說較勝於後說。如此之類,照理應在集注有一個「例言」,把他編撰之意加以說明,可惜朱子沒有作。後人讀集注,看似易,實不易。這也難怪,在朱子化了畢生幾十年工夫的結晶,直到死前一年幾月之內,還不斷在修改;如此般的偉著,其用意深微處,自然遽難通曉。
現代學者,承接清儒,有所謂漢學、宋學,義理、考據之劃分。依我愚見,講明義理,亦有待於考證。如論語集義,集二程、橫渠、上蔡以下許多家的說法,就其中酌取一家之言,奉為定論,這也就有考據工夫。博考前說,取其義理深長的為注,這即是說:從事考據,正所以為義理;而講明義理,亦不得脫離考據。
我們只知朱子在易簀前三天改定了大學「誠意」章之注,可是沒有人知道他怎樣改,未改以前舊注如何。我所知道的,只有清儒江永曾考出大學「誠意」章根本沒有改,只是改了「誠意」章前「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注下三個字。此一段考據極為明確,載在近思錄集注附錄考訂朱子世家一篇的裏面。但在看重宋儒義理的學者,傳刻江注近思錄,卻將此篇附錄刪去。至於專心喜好考據之學的,連近思錄也懶得看。於是變得治考據者絕不談義理,談義理者絕不治考據。此兩途合則兼美,分則各缺,誠是可惜。我曾根據江氏所考來思索朱子在易簀前所以改二字之用意,卻又久思不獲。後來再細讀語類,載有朱子關於大學「誠意」章所注答問的好幾條。有些學生說朱子大學「誠意」章注錯了。朱子起初斥責他們粗心,看得不透徹。到晚上仔細一想,卻認自己注語確實比較大學原文講深了一層。他承認學生質疑有理。再把現在大學章句與語類相較,始知朱子大學「誠意」章確曾改過,只是其事尚在前;那時忘卻把前面「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下注語一并改,直到易簀前三天把來再改。而所以要改的意義,也就懂得了。所以不讀集義,不讀精義,不讀或問,就不容易懂得集注,而更緊要則在讀語類。讀了語類,始知集注之幾經改定,及其所以要改之意義。
讀古人書,讀本文,不易明白,因此有注,有疏。注是注的本文,疏是疏的注。「因此我想論語集注最好也有一疏。更好是用朱子的話來自疏其集注。語類所集,始於朱子四十四歲以後,絕大部分是在其論語集注成書以後;他的學生根據二程及其他人說論語與朱子不同處發問,見於語類中甚多。我們援據語類,再來查考集注,就知道朱子集注屢有改定。語類各條,多數有年代可考,便可知朱子修改集注某一條在某一年,暸如指掌。而且朱子所以要改的意義與理由,也在語類中明白說出了。
朱子修改集注,有時某一條改了一遍,又改一遍,甚至有改過三遍、四遍的。孟子集注中也有此例。今天這樣說,明天那樣說,而且細處、大處,一樣不苟且,一樣不憚煩。當時陸象山因而看不起朱子,說治學應先「務其大者」,不應該那麼「支離」。其實,這正是朱子的偉大處。
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一旦豁然貫通,在許多說孔孟大義的學者中,我們不能不承認只有他說中了最多。
語孟集注中,其實承用二程說並不多,並多與二程持異處,已在上面說過。但朱子為何畢生推崇二程,這裏也該說一說。
二程年輕時,曾見周子敦頤,周子教他兄弟去「尋孔顏樂處」,這是理學興起一條主要命脈。從前人讀論語,並未在此等處注重,因亦不向此等處去推闡。朱子初見李延平,他的學問已有相當基礎。延平告訴他兩點:
第一、教他應在日常生活注意。
第二、教他多讀聖賢經書,把經書中所說道理來與自己日常生活配合。
這兩點也就是周子告訴二程「尋孔顏樂處」之意。朱子接受了這兩點,受用終身。論語中「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兩章之涵義,顯然是超乎訓詁之上的。專用訓詁,說不出此兩章之精義。朱子講論語,實是開了一條新路。我們要學孔子、顏淵,此兩章不可不注意。孔、顏樂處,人人能學,但也最為難學;因須從日常生活中去學。此兩章也不是格言之類,而是真實人生的一面,人人應當探求遵守。然又何須乎訓詁?
論語有「四子言志」章,子路、冉有、公西華都有出人的抱負,只有曾晳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而孔子獨贊成曾晳,「喟然而嘆:吾與點也。」我敢斷言,從漢至宋,没有人注意到此章,他們的眼光只集中在仁義道德、治國平天下上面去。直到程明道纔說「曾點便是堯舜氣象」。從此「與點」一義,屢屢掛在宋明學者的口頭,屢屢存在宋明學者的心頭。直到清人金聖嘆,他取名「聖嘆」,即因想慕孔子「喟然而嘆」之意而來。這處應問孔子何以獨與曾點?何以喟然而嘆?這中間的道理,卻又用不上考據工夫。專來考據,考不出中間深義。像「浴乎沂」,曲阜三月天氣能否「浴」於田野之水中?
此處考據無關大旨。只有明道要用心體會出此章之深義。朱子認為二程講「回也不改其樂」講「吾與點也」,還沒有講到恰好處,所以花費著很大上夫來作注。關於「與點」一章,注了又注,改了又改,在語類中還可考見。想朱子自己認為:在小節處自己有不同意二程說法的,但在大端處,還是跟著二程前進,所以終生推尊二程不改口。試問這是何等的胸襟?
二程和朱子講學,不可否認的,他們也曾受到禪宗影響,但不能說程朱就是禪學。他們儘發揮「孔顏樂處」以及「吾與點也」之意,他們究竟不曾把孔門的政治抱負看輕了。只是從人生日常生活以及其情趣方面多有闡發。這些處縱說是多少受了禪宗影響,但那能把程朱理學和佛家禪宗并為一談?
最後我希望學會同人研究孔孟學說,應先用心細讀論語孟子,讀論孟必由朱注入手。更希望讀朱子的論語集注,對於朱子所下的解說,切勿粗略看過。更望進一步有人能用語類和集注比讀,試將語類中有關材料分條繫屬於集注之下,撰作論語集注疏一書,那更有益於後來讀者之研尋。
朱子後學在此方面的著作也是有,如通志堂經解所收趙順孫四書纂疏即是一例。但朱子的後學者們,似乎不能追步朱子,擺開了考據來講義理。因此在義理方面,終亦講不到精處。如趙氏纂疏,因朱子自言論孟或問乃未定之書,因此不敢用或問,只取其與集注同者疏於各條之下。但或問與集注異處,正可見朱子思想改變,其所認義理更進一層。其異同同處更值得留心。再如趙疏引用語類,也只用其與集注同者,而於語類中先後辯雖,朱子自己思想之轉變痕迹,其講究義理之由淺入深處,亦不見於疏中。更可異者,如朱子在易簀前改定了大學「誠意」注三字,趙疏卻依然用了其未改以前之三字,似乎並未知朱子易簀前有此改定。豈不可異?即此正可證江氏之所考得。又如朱子「誠意」章注,朱子與他學生們幾番辯論,趙疏皆不收。則朱子所以先後改了「誠意」章,後來又要改上面這三字之意,全不易見了。因此可見,我們後來若真有人要為朱子論語集注作一新疏,其事亦絕不易。非於義理真能精究到深處,則此等考據工夫實亦無從下手也。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在臺北孔孟學會講。復刊載於九六八年元月孔孟月刊六卷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