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或说:“子,男子之通称。”或说:“五等爵名。”春秋以后,执政之卿亦称子,其后匹夫为学者所宗亦称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说:“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称子不成辞则曰夫子。”《论语》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称子,闵子、冉子单称子仅一见。
学:诵,习义。凡诵读练习皆是学。旧说:“学,觉也,效也。
后觉习效先觉之所为谓之学。”然社会文化日兴,文字使用日盛,后觉习效先觉,不能不诵读先觉之著述,则二义仍相通。
时习:此有三说。一指年岁言: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教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二指季节言: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三指晨夕言: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人之为学,当日复日,时复时,年复年,反复不已,老而无倦。
说:欣喜义。学能时习,所学渐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远方来:朋,同类也。志同道合者,知慕于我,自远来也。或以“方来”连读,如言并来,非仅一人来。当从上读。
乐:悦在心,乐则见于外。《孟子》曰:“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远方来,教学相长,我道日广,故可乐也。
人不知而不愠:学日进,道日深远,人不能知。虽贤如颜子,不能尽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无愠焉。愠,怫郁义,怨义。
学以为己为道,人不知,义无可愠。心能乐道,始跻此境也。或曰:
“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后解浅。然不知故不用,两解义自相贯。
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学至此,可谓成德矣。
本章乃叙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实亦孔子毕生为学之自述。
学而时习,乃初学事,孔子十五志学以后当之。有朋远来,则中年成学后事,孔子三十而立后当之。苟非学邃行尊,达于最高境界,不宜轻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后当之。学者惟当牢守学而时习之一境,斯可有远方朋来之乐。最后一境,本非学者所望。学求深造日进,至于人不能知,乃属无可奈何。圣人深造之已极,自知弥深,自信弥笃,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浅学所当骤企也。
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务本之义,乃学者之先务,故《论语》编者列之全书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实有深义。学者循此为学,时时反验之于己心,可以自考其学之虚实浅深,而其进不能自已矣。
学者读《论语》,当知反求诸己之义。如读此章,若不切实学而时习,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孔子之学,皆由真修实践来。无此真修实践,即无由明其义蕴。本章学字,乃兼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言。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
学者诚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终身率循,亦不能尽所蕴之深。此圣人之言所以为上下一致,终始一辙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
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当如是。
故知孔子之所启示,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读者不可不知。
先生说:“学能时时反复习之,我心不很觉欣畅吗?有许多朋友从远而来,我心不更感快乐吗?别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郁不欢之意,不真是一位修养有成德的君子吗?”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乃孔子晚年来从学者。
孝弟: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弟。
好犯上者鲜矣:上,指在上位者。犯,干犯。好,心喜也。鲜,少义。
作乱:乱,谓逆理反常之事。
务本: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亦始义。
本立而道生:孔子之学所重最在道。所谓道,即人道,其本则在心。人道必本于人心,如有孝弟之心,始可有孝弟之道。有仁心,始可有仁道。本立而道生,虽若自然当有之事,亦贵于人之能诱发而促进之,又贵于人之能护养而成全之。凡此皆赖于学,非谓有此心即可备此道。
为仁之本:仁者,人群相处之大道。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犹木之生于根。孝弟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得于心则谓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指道言,有指德言。内修于己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为道。或本无“为”字。或说以“为仁”连读,训为行仁,今不从。
按:《论语》有子、曾子二人不称名,或疑《论语》多出此两人之弟子所记,或是也。《孟子》谓:“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于孔子事之,曾子不可而止。”则有子固曾为孔门弟子所推服。《论语》首篇次章,即述有子之言,似非无故而然。
孔子教人学为人,即学为仁。《论语》常言仁,欲识仁字意义,当通读《论语》全书而细参之。今试粗举其要。仁即人群相处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于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于此心而有此道。此心修养成德,所指极深极广。由其最先之心言,则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
发于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实为人性所固有。其先发而可见者为孝弟,故培养仁心当自孝弟始。孝弟之道,则贵能推广而成为通行于人群之大道。有子此章,所指浅近,而实为孔门教学之要义。
有子说:“若其人是一个孝弟之人,而会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乱的,就更不会有了。君子专力在事情的根本处,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孝弟该是仁道的根本吧?”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好义。令,善义。务求巧言令色以悦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鲜矣仁”。鲜,少义,难得义。不曰“仁鲜矣”,而曰“鲜矣仁”,语涵慨叹。或本作“鲜矣有仁”,义亦同。
先生说:“满口说着讨人喜欢的话,满脸装着讨人喜欢的面色,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名参,亦孔子晚年弟子。
三省吾身:省,察义。三省有两解。一,三次省察。一,省察三事。依前解,当作日省吾身者三,如三思三复。惟所省则为下列三事。
不忠:尽己之谓忠。己心之尽不尽,惟反己省察始知。
不信:以实之谓信。居心行事,诚伪虚实,亦惟反己省察始知。
传不习:传字亦有两解。一,师传之于己。一,己传之于人。
依上文为人谋、与朋友交推之,当谓己之传于人。素不讲习而传之,此亦不忠不信,然亦惟反己省察始知。人道本于人心,人心之尽与实以否,有他人所不能知,亦非他人所能强使之者,故必贵于有反己省察之功。
今按:此章当属曾子晚年之言。孟子称曾子为“守约”,观此章,信矣。盖曾子所反己自尽者,皆依于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极也。
又按:《论语》以有子之言一章次“学而”章之后,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嫌为以曾子处有子后。另入“巧言”章,而以曾子言次之,是有、曾二子之言,皆次孔子言之后,于二子见平等义。
曾子说:“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我替人谋事,没有尽我的心吗?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实的吗?我所传授于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道千乘之国:道,领导义,犹言治。乘,兵车。能出兵车千乘,为当时一大国。
敬事而信:敬,谨慎专一意。于事能谨慎专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诈。
节用而爱人:损节财用,以爱人为念。
使民以时:时指农时。使民当于农隙,不妨其作业。
本章孔子论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敬于事,不骄肆,不欺诈,自守以信。不奢侈,节财用,存心爱人。遇有使于民,亦求不妨其生业。所言虽浅近,然政治不外于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领导群伦。此亦通义,古今不殊。若昧忽于此,而专言法理权术,则非治道。
先生说:“领导一个能出千乘兵车的大国,临事该谨慎专一,又要能守信。该节省财用,以爱人为念。使用民力,要顾及他们的生产时间。”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谨而信:谨,谨慎。信,信实。弟子敦行,存心当如此。
泛爱众:泛,广泛义。如物泛水上,无所系着。于众皆当泛爱,但当特亲其众中之仁者。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亦称文章,即以读书为学也。有余力始学文,乃谓以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为本,以余力学文也。
本章言弟子为学,当重德行。若一意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其质之弊。但专重德行,不学于文求多闻博识,则心胸不开,志趣不高,仅一乡里自好之士,无以达深大之境。
先生说:“弟子在家则讲孝道,出门则尽弟职,言行当谨慎信实,对人当泛爱,而亲其有仁德者。如此修行有余力,再向书本文字上用心。”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卜商字子夏,亦孔子晚年弟子。
贤贤易色:下*贤字指贤人有才德者。上*贤字作动词用,尊敬义。易字有两读:一读改易,谓以尊贤心改好色心。一读平易,谓尊贤心平于好色心。今从前读。或说此四字专指夫妇一伦言,谓为夫者能敬妻之贤德而略其色貌。
致其身:致,送达义。致其身,如致命、致廪饩,谓纳身于职守。事父母能竭其力为孝,事君能致其身为忠。四句分言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四伦。
虽曰未学:其人或自谦未学,我必谓之既学矣。
上章孔子言学,先德行,次及文,故《论语》编者次以子夏此章。
或谓此章语气轻重太过,其弊将至于废学。然孔门论学,本以成德为重,后人分德行与学问而二之,则失此二章之义矣。
子夏说:“一个人能好人之贤德胜过其好色之心,奉事父母能*简体版注:此“下”、“上”二字,系竖排版原文,在横排版中作“前”、“后”解。
尽力,事君上能奉身尽职,交朋友能有信,这样的人,纵使他自谦说未经学问,我必说他已有学问了。”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不重则不威:重,厚重。威,威严。人不厚重,则失威严,不为人敬。
学则不固:此句有两解。一,固者坚固义,人不厚重,则所学不能固守勿失,承上文言。一,固者固陋义,人能向学,斯不固陋,四字自成一句。今按:本章五句分指五事,似当从后解。若依前解,当云学而不固,或虽学不固,始是。
主忠信:此亦有两解。一,行事以忠信为主。一,主,亲义。
如人作客,以其所投遇之家为主。与下文友字对照,谓当亲忠信之人。今按:当从前解。后解乃偶然事,分量与其他四事不相称。
无友不如己者:无,通毋,禁止辞。与不如己者为友,无益有损。或说:人若各求胜己者为友,则胜于我者亦将不与我为友,是不然。师友皆所以辅仁进德,故择友如择师,必择其胜我者。能具此心,自知见贤思齐,择善固执,虚己向学,谦恭自守,贤者亦必乐与我友矣。或说:此如字,当作似字解。胜己者上于己,不如己者下于己,如己者似己,与己相齐。窃谓此章决非教人计量所友之高下优劣,而定择交之条件。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苟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说《论语》者多异解,学者当自知审择,从异解中善求胜义,则见识自可日进。
过则勿惮改:惮,畏难义。过则当勇改,不可畏难苟安。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
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终,指丧礼言。死者去不复返,抑且益去益远。若送死之礼有所不尽,将无可追悔,故当慎。
追远:远,指祭礼言。死者去我日远,能时时追思之不忘,而后始有祭礼。生人相处,易杂功利计较心,而人与人间所应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见。惟对死者,始是仅有情意,更无报酬,乃益见其情意之深厚。故丧祭之礼能尽其哀与诚,可以激发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趋于敦厚。
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张死后有灵魂之存在,然极重葬祭之礼,因此乃生死之间一种纯真情之表现,即孔子所谓之仁心与仁道。
孔门常以教孝道达人类之仁心。葬祭之礼,乃孝道之最后表现。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于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于死者尚所不忍,其于生人可知。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不可已。曾子此章,亦孔门重仁道之一端也。
曾子说:“对死亡者的送终之礼能谨慎,对死亡已久者能不断追思,这样能使社会风俗道德日趋于笃厚。”
(一〇)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陈亢字子禽,即原亢。
子贡:端木赐字子贡。二人皆孔子弟子。
闻其政:预闻其国之政事。
抑与之:抑,反语辞。与之,谓人君与之,自愿求与为治也。
温、良、恭、俭、让:温,柔和义。良,易善义。恭,庄顺义。
俭,节制义。让,谦逊义。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态度,可以想见其蕴蓄在心之德养。孔子因此德养,光辉接人,能不言而饮人以和,故所至获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问之。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其诸,语辞。诸,许多义,亦一切义。
孔子闻政之所异于人者,不只一端,故连用“其诸”为问辞。孔子之所至而获闻其政,直是自然得之。因承子禽问,若谓即是孔子求之,亦异乎他人之求之。
子贡善言圣人,此章揭出温、良、恭、俭、让五字,而孔子之心气态度,活跃如见。学者细玩之,可不觉其暴戾骄慢之潜消。亦知人间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与巧言令色之所为,相去远矣。然孔子亦固未尝真获时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于世,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让,亦己心自修当然,而非有愿于其外。
子禽问子贡道:“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子贡说:“我们夫子是把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五者之心得来的。我们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
(一一)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观其志: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惟当观其志。
观其行: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孝子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或说: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
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论语》文辞简约,异解遂滋。如此章或谓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无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谓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若非道,何待三年?或则从三年上寻求,谓三年不改,即是终身不改。疑辨纷纭。然《论语》所言,固当考之于古,亦当通之于今。固当求之于大义,亦当协之于常情。如据三年之丧为说,是专务考古之失。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专论大义之失。其实孔子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国家庭,能遵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义。孝子之心,自然有此。
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鹜远以求之,乃转失其真义。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说:“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父死了,该看他行为。在三年内能不改他父亲生时所为,这也算是孝了。”
(一二)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为贵:礼主敬,若在人群间加以种种分别。实则礼贵和,乃在人群间与以种种调融。
斯为美:斯指礼,亦指和。先王之道,以礼为美。和在礼中,亦即以和为美。
小大由之:事无大小,皆由礼,亦即皆由和。
有所不行:此四字连下读,谓亦有不能行处,如下所云。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节,限别义。如竹节,虽一气相通,而上下有别。父子夫妇,至为亲密,然双方亦必有别,有节限,始得相与成和。专一用和,而无礼以为之节,则亦不可行。
言外见有礼无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
本章大义,言礼必和顺于人心,当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难勉,斯为可贵。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故礼非严束以强人,必于礼得和。此最孔门言礼之精义,学者不可不深求。
有子说:“礼之运用,贵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处。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节限,也就行不通了。”
(一三)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言可复也:与人有约而求能信,当求所约之近于义,俾可践守。
复,反复,即践守所言义。
远耻辱也:恭敬亦须合礼,否则易近于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犹依。宗,犹主。谓所依不失为可亲之人,则缓急可恃,亦可亲为宗主。或说:因,姻之省文。宗者,亲之若同宗。外亲无异于一本之亲。今按:前解通说,后解专指,今从前解。
本章言与人交际,当慎始,而后可以善终。亦见道有先后高下之别。信与恭皆美德,然当近义合礼。有所因依亦不可非,然必择其可亲。
有子说:“与人约而求信,必先求近义,始可践守。向人恭敬,必先求合礼,始可远于耻辱。遇有所因依时,必先择其可亲者,亦可依若宗主了。”
(一四)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求安饱,志在学,不暇及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乐亦在其中。若志在求安饱,亦将毕生无暇他及矣。
敏于事而慎于言:敏,捷速义。慎,谨也。于事当勉其所不足,于言当不敢尽其所有余。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言有道德或道艺之人。正,问其是非。
如上所行,又就有道而正之,始可谓之好学也。
先生说:“君子,饮食不求饱,居处不求安,敏疾地做事,谨慎地说话,又能常向有道之人来辨正自己的是非,这样可算是好学了。”
(一五)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告诸往而知来者。”
无谄:谄者谄媚,卑屈于人。
无骄:骄者矜肆,傲慢于人。贫多求,故易谄。富有恃,故易骄。
可也: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
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一本“乐”下有“道”字。贫能无谄,富能不骄,此皆知所自守矣,然犹未忘乎贫富。乐道则忘其贫矣。
好礼则安于处善,乐于循理,其心亦忘于己之富矣。故尤可贵。
《诗》云:《卫风·淇澳》之篇。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诗语有两释。一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四字分指平列。谓非加切磋琢磨之功,则四者皆不能成器,盖言学问之功。又一释,治牙骨者,切了还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还得磨,使益细腻。此言精益求精。求之古训,前说为当。
其斯之谓与:此句从前释,子贡闻孔子言,知无谄无骄,可由生质之美;而乐道好礼,则必经学问之功。从后释,子贡闻孔子言无谄无骄之不如乐道好礼,而知道义无穷,进而益深,如诗所云。
子贡所悟,盖悟于义理之无穷。惟其义理无穷,故不可废学问。
告诸往而知来者:往,所已言。来,所未言。从前释,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孔子所已言。而此诗之言学问之功,则孔子所未言,子贡悟及于此,故孔子嘉许其可与言诗。从后释,孔子仅言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而子贡悟及此诗,知一切事皆如此,不可安于小成而不自勉于益求精进。前释平易,后释曲折,今采前释。
子贡说:“贫人能不谄,富人能不骄,如何呀?”先生说:“这也算好了,但不如贫而能乐道,富而知好礼,那就更好了。”子贡说:“《诗经》上曾说过:像切呀,磋呀,琢呀,磨呀,不就是这意思吗?”先生说:“赐呀!像这样,才可和你谈诗了。告诉你这里,你能知道到那里。”
(一六)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君子求其在我,故不患人之不己知。非孔子,则不知尧舜之当祖述。非孟子,则不知孔子之圣,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贵,而我之不知人所以为可患。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该愁我不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