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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奥登(1974)

◎马鸣谦/译

奥登:还有什么要问?

《巴黎评论》:我想知道,哪个在世的作家,您认为担当了我们英语语言的完整性的首席保护者……?

奥登:嗨,是我,当然了!

——一九七二年八月的谈话

他坐在胶合板门廊两盏垂直照下的白炽灯下,喝着一大杯早餐前的浓咖啡,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边在做《纽约时报》每日书评版上的纵横字谜——这天的报纸上,恰巧登了一篇对他新近出版的诗文集的评论,还附了他的照片。

做完字谜,他摊开报纸,瞥了一眼讣告栏,就跑去烤面包了。

我问他是否读了那篇评论,奥登答道:“当然没有。很明显这些事跟我没多大关系。”

奥登不同寻常的洞察力、超前性和品位,在他这间纽约公寓的装饰风格中强烈地显示了出来,通常他会在这里过冬。三间宽敞的层高很高的主房间被刷成了深灰色、暗绿色和紫色;墙上挂着朋友们——伊莉莎白·毕肖普,E.M.福斯特,保尔·瓦雷里,切斯特·卡尔曼 ——的画,都镶着简洁的金色相框。餐室里挂着一幅威廉·布莱克的原版水彩画《创世史》,另外还有几幅男性裸体素描。在他卧室的地板上,有他自己的一幅肖像,没有镶框,正对着墙面。

黑洞洞的前起居室里,书籍垒得高高的;平时不开灯,除非他要在装着手稿的很多箱子里翻找东西,或是要去查阅《牛津英语辞典》,这才会跑进去一会儿。

奥登的厨房很狭长,墙上挂着很多罐子和平底锅。他像热爱语言一样偏爱美味佳肴,牛肚下水,猪脑,还有波兰香肠,还认为吃牛排很低等(“一点也不上流社会!”)。他喝斯米尔诺夫马蒂尼、红酒和科涅克白兰地(不用罐式蒸馏器);他还承认曾在一个医生的监护下试服过LSD :“没发生什么,但我那个感觉确实很清晰:有几只小鸟想要和我攀谈说话。”

他的谈话很逗趣,机智,又温文尔雅,是某种具备全球视野、富有人文色彩的闲聊。他对野心图谋不感兴趣,对具体的诗歌也兴趣寥寥,并绝对排斥电子化时代的影响。

正如他有次说起过的那样:“我刚从加拿大回来,在那儿我和麦克卢汉 吵了一架。我赢了。”

——迈克尔·纽曼,一九七四年

《巴黎评论》: 你坚持在这次谈话中不用录音机,为什么呢?

W.H.奥登: 因为我觉得如果真有什么值得留存的内容,记者本人肯定都会记住。杜鲁门·卡波蒂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记者在采访他时中途机器突然坏掉了,那家伙徒劳摆弄了半天也没修好;杜鲁门在旁等着,最后就问他是否可以继续。记者说不想添麻烦了——他还不习惯去听采访对象说些什么!

《巴黎评论》: 我想你反对的或许只是工具本身吧。你在新写的一首诗里曾指称照相机是个可恶的机器。

奥登: 是的,它徒增哀伤。当你在街上经过某个苦恼人身旁时,通常情形下,你要么设法去帮助他,要么就扭头不看。可对着一张照片,你没法做出任何符合人性的决定:你不在那儿,你都不能背过脸去,你只能张嘴傻瞪着。这是一种窥视癖。还有,我认为特写镜头很无礼。

《巴黎评论》: 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你特别害怕,就像小孩子那样?黑暗,蜘蛛,或其他等等?

奥登: 不,我不是很怕。蜘蛛,当然——可那个不一样,那是持续一生的个人恐惧症。蜘蛛和章鱼。我的确从来不怕黑。

《巴黎评论》: 你小时候是不是话很多?我记得你在某篇文章里曾描述过你私密世界里的自闭特质。

奥登: 是啊,我确实挺能说的。当然,在我的私密世界里,有些事我不会与他人分享。但我总有一些很好的朋友。

《巴黎评论》: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奥登: 我想,自己的情形也许有点古怪。我曾想做个采矿工程师或者地理学家。在六岁到十二岁的时候,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构造一个极其复杂的自我天地,它所基于的,首先是一处风景,奔宁山脉的石灰岩荒野;其次,是一种工业——石墨采矿。这时我发现,要做成这个的话,得给自己定些规则。我可以在两种必配机器里挑出一个来干这个活,但它们得是真家伙,在产品目录册里也要找得到。我有两种矿井抽水法可以选,但我不能去用魔法手段。过后的某一天,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非常重要。我正谋划着造一个选矿厂——你知道,这主意要多不切实际有多不切实际。有两种机器能分离矿渣,其中一种我想比另一种更漂亮,另一种我知道效率更高。我感到自己面临了一个道义选择,只能这么说它了——我有责任采用第二种更有效率的机器。后来,我意识到,为构造这个唯一占据我身心的世界,我就已开始学习怎么来写诗了。然后,我的最终决定发生在一九二二年,看来那时相当幸运;那是四月里,当时我正穿越一片田野,同行的是学校里的一个朋友(他后来成了画家)。他问我:“你写过诗没有?”我说:“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他说:“你为什么不写啊?”——就在那个时刻,我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回头想去,我才明白准备基础是如何打下的。

《巴黎评论》: 你觉得你的阅读对这个决定有影响么?

奥登: 好吧,直到那时(还是个孩子嘛),我读过唯一的诗歌,都是些低俗笑话——贝洛克 的《警诫故事集》,霍夫曼 的《乱发彼德》,还有哈里·格雷厄姆 的《冷酷家庭的无情韵诗》。有一首我特别喜欢,它的调子是这样的:

一头钻进了水井里,

管道工在为倒地的

玛利亚姑妈造座矿哩;

我们得要买个滤水器。

当然,我读了很多地理学和石墨采矿方面的书。一本是索普威斯 的《阿尔斯顿荒野访问记》,另一本是《地底生活》,我记不起是谁写的了。毕翠克丝·波特 的书我读了个遍,还有刘易斯·卡罗尔。安徒生的《冰雪女王》我很喜欢,还有哈格德 的《所罗门国王的宝藏》。我读侦探小说,则是从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开始的。

《巴黎评论》: 你读了很多豪斯曼 的书?

奥登: 是的,此后我跟他本人私交很好。他给我讲过克莱伦斯·达娄 的一件事,很有趣。似乎达娄曾给他写过一封信,文中满是褒扬之辞,还声称摘引豪斯曼的诗句救了几个当事人的命。此后不久,豪斯曼有个机会和达娄碰面。两人谈得不错,达娄拿出了他提到过的那些庭审记录。豪斯曼告诉我:“里面果真有我的两首诗——可引用得都不对!”这些只是作家须得适应的轻微头痛症。让我受不了的,是有人写信来求签名,却忘了随信放入邮票。

《巴黎评论》: 你在学校里就遇到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 了?

奥登: 是的,我早就知道他了,那时我八岁,他十岁,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寄宿生,一同住在萨里郡欣德黑德的圣埃德蒙学校。自那以后我们就相互认识了。我总是记得第一次听到的那个机智评论。有个礼拜天,我和伊舍伍德一起散步——在萨里郡,他说:“我想上帝肯定累坏了,他弄出了这么个国家。”我还是头次听到有人这么机智地说话。

《巴黎评论》: 你有好的老师么?

奥登: 除了数学以外,我很幸运能有很出色的老师,特别是科学课。当我站起来回答口头测验时,朱利安·赫胥黎让我看一块骨头,然后让我告诉他那是什么。“一只鸟的骨盆。”我说,碰巧给说对了。他就说:“有人还说这是块灭绝爬行动物的头盖骨哩。”

《巴黎评论》: 你教过写作么?

奥登: 不,我从没教过。如果不得不去“教诗歌”(感谢上帝,我没踏上这条船),我会专注于韵律、修辞和语言学,还有诗歌背诵。我的路数或许不对头,可我看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学,除了纯粹的诗歌技艺——什么是十四行诗,关于韵律的问题。如果真有个什么诗歌学院,所列科目应该截然不同——自然史,历史,神学,各种各样的旁门杂学。

我上大学的时候,总坚持去上那些通识课程——关于十八世纪的,或是关于浪漫主义的。真的,这是大学作为艺术赞助人所做的绝妙好事。但艺术家们应该达成一致,不去染指任何的当代文学。假如担任了教职,他们该去做些学术研究,更进一步,如果可以摆脱那类直接影响他们当前写作的事情,那就更好。他们应该去教十八世纪历史或者其他不干扰他们本身工作的课程,且还要以此来谋生。去教创意写作课——我认为那很危险。我能想象出的唯一一种可能性,是一种学徒制,如同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人的做法一样——那时的诗人会忙着督促学生们完成他的诗歌订单。这样你才真的是在教诗歌,你会负起责任,当然喽,因为所有成果都会冠以诗人的名义发表。

《巴黎评论》: 我注意到,在你的早期作品里,你似乎对英国怀有一种激烈情绪。感觉你与所处环境正处在某种交战状态——而那种感觉,在你来美国后所写的诗歌里就不多了,你似乎更自在了。

奥登: 是啊,确实如此。我相信这部分地与年龄有关。你知道,每个人都会变。对一个作家来说,顺应他自己的年龄真是太重要了,既不要看着太幼稚,也不要显得过于老成。人们或许会问:“到六十四岁时我该写些什么?”却从不会问:“我在一九四〇年该写些什么。”我想,这一直是个问题。

《巴黎评论》: 对作家来说,是不是有一个达到他创作巅峰的某个特定年龄?

奥登: 有些诗人,像华兹华斯,他很早就才思枯竭了。有些人,比如叶芝,到垂暮之年才写出了他们最好的作品。世事难测啊。衰老确是个问题,但你必须接受它,无须大惊小怪。

《巴黎评论》: 是什么促使你选择定居美国的?

奥登: 嗯,英国的难处在于其文化生活——她确实前程黯淡,而我怀疑她现在仍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你面对家庭事务时的为难是一样的。我深爱着我的家人,可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住。

《巴黎评论》: 你来美国后使用的语言,与你在英国时使用的语言,中间是不是有条分界线?

奥登: 没有,真的没差别。你显然会看到一些小细节,特别是在写散文的时候,不过那是非常次要的事情。有些押韵在英国不被接受。在这里你可以用“clerk”来押“work”的韵,在英国你就不可以。但这些都是次要的——说twenty of,而不是说twenty to;说aside from,而不是apart from。

《巴黎评论》: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还有,搬到这间公寓以前,你都住过哪些地方?

奥登: 一九五二年起我就住这儿了。我是一九三九年来美国的。起先住在布鲁克林高地,之后在安娜堡 教过一段书,后来又到了斯沃兹摩尔 。我为军队干过一段时间,在美国战略轰炸调查团 。军队一点也不喜欢我们的报告,因为我们证明,不管我们怎样轮番轰炸德国,他们的武器生产量都不会下滑,除非他们输掉了战争。这在越南也是一样——轰炸无济于事。可你知道军队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喜欢听到与自己想法相反的观点。

巴黎评论》: 你和政界人物或政府部门联系多么?

奥登: 我和这类人来往很少。当然,我在牛津读书时认识几个学生,他们中最后就有从政的——休·盖茨克尔,克罗斯曼 ,等等。我认为没有政治家我们也会干得很好。我们的领导人应该用抽签方式来选出。人们可以用他们的良知来投票,剩下的事电脑自会处理。

巴黎评论》: 作家的领导能力你觉得如何?比如说,叶芝就担任过公职。

奥登: 可他干得有多糟糕!作家很少能成为好的领导者。首先,他们是独立自主惯了的,他们与购书读者都少有联系。再者,对作家来说,很容易就变得不切实际。我没有对政治丧失兴趣,但我开始认识到,如果遭遇社会或政治的不公,只有两样事情有效:政治行动和直接报道事实。艺术在此无能为力。即便但丁、莎士比亚、米开朗琪罗、莫扎特等人从未降生人世,欧洲的社会史和政治史该怎样就还是怎样。一个诗人,身为诗人,只有一个政治责任,即通过他自身的写作,来为他不断堕坏的母语建立一个正确使用的典范。当词语丧失了其意义,肉体的蛮力就会取而代之。无论如何,就让一个诗人按他自己的意愿去写现今所谓的“介入诗歌”吧,只要他明了主要是他自己会从中受益。他这么做了,自会提升他在那些同道者中间的文学声誉。

《巴黎评论》: 现今语言的退化和堕落,思想的欠缺严密,诸如此类的现象,是不是让你很忧惧——或者,这恰好就是一个颓废时期?

奥登: 它让我感到恐怖。我试图以个人之力来抵抗它;如我所说,保持语言的神圣性正是诗人理应担当的角色。

《巴黎评论》: 你是否认为,在“未来”的眼中(若确实有的话),我们当前的文明状况正面临一种战前的颓败征象?

奥登: 不,我不认为它和另一场实际战争能扯上什么关系。在过往年代里,不管掌握的词汇量是多是少,人们知道词语的含义。可现在,人们从收音机和电视中耳濡目染习得的词汇,比他们明了其意义的要多出百分之三十以上。我见识过的对词语最为粗暴的使用,是我作为嘉宾参加戴维·萨斯金德 的电视节目的时候。中间休息时,他不得不为某类投资公司插播广告,而他宣称那些家伙“正直缠身”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巴黎评论》: 你曾说过劣等艺术总是以一种非常当代的面目出现。

奥登: 是的。当然,一个人在评判好坏优劣时可能会出错。鉴赏力和判断力可能各不相同。但他必须对自己忠实,并相信自己的品位。譬如说,我会欣赏一部催人泪下的好电影,那里边,哦,一位老母亲被丢在了家里——即便我知道这很糟糕,眼泪还是会流下我的脸颊。我不认为好作品会有催泪的功效。豪斯曼说他看到好诗时会有一种异样的身体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如果你去看《李尔王》,你不会哭。你没必要哭。

《巴黎评论》: 你曾说起过你的守护神圣威斯坦 的故事,他很像哈姆雷特。你是个哈姆雷特式的诗人么?

奥登: 不,我一点也不沾边。就我自己而言,我发现莎士比亚的最大影响,是他对大量词汇的运用。英语对诗歌来说如此不可思议的原因,就在于它的极大广度,以及它是非屈折语这个事实。你可以把动词变成名词,反之亦然,如莎士比亚做过的那样。你无法用那些屈折变化的语言做到这些,譬如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

《巴黎评论》: 在三十年代早期,你写作时是否面对着一个听众,而你想要把他摇醒过来?

奥登: 不,我只是试着去揭示事实,并且希望有人能读到它。若有人问“你为谁而写作”,我会回问“你读过我的东西么”;如果他们说“是的”,我会再问“那你喜欢它么”;如果他们说“不喜欢”,我就会说“我可不是为你写的”。

《巴黎评论》: 那么,下个问题是,在写某些诗歌的时候你是否会想象有一个特殊听众呢?

奥登: 嗯,你知道这事可没法儿说。要说脑袋里想着某个人的话……好吧,他们中的大多数可能早就过世了。你会寻思他们是不是会赞许,然后你也会希望——在你自己死后,也会有人来读你的东西。

《巴黎评论》: 你一直是个形式主义者。今天的诗人们似乎更喜欢自由体诗。你是否认为这是对诗歌训练的背离?

奥登: 很不幸,那已是很普遍的情形。可我无法理解——仅仅从一个享乐主义者的角度来看——写作者倘若完全舍弃形式的话,他又怎么享受个中乐趣呢?你去玩一个游戏,你就需要规则,否则一点不好玩。最狂放不羁的诗歌也得有个坚实的常识性基础,而这个,我认为正是格律诗的优势。除了明显的整饬修正的优势,格律诗正可以将人从自我桎梏中解放出来。这里我想引述瓦雷里的话,他说过,如果一个人的想象力能被其艺术的内在困顿激发出来,他就是一个诗人,倘若他的想象力因此而变得迟钝,那他就不是。我认为很少人能处理好自由体诗——你得像D.H.劳伦斯那样有只不会出错的耳朵,来决定诗行该在哪里适时收尾。

《巴黎评论》: 在读过的诗人中,有没有谁在你看来是志趣相投呢?这会儿我想到了坎皮恩 ,你与他对韵律学方都很着迷。

奥登: 是啊,我确实有几个特别喜爱的诗人。坎皮恩当然是其中一位,还有乔治·赫伯特 和威廉·巴恩斯 ;是的,他们对韵律学都怀有某种兴趣。这些诗人,我会乐意成为他们的友人。而像但丁这么伟大的诗人,我不会存有丁点奢望去与他建立私交。他是一位可怕的首席诗人。

《巴黎评论》: 你能谈谈一首诗是如何酝酿成形的么?最初想到的是什么?

奥登: 每到那时候,我脑海里会出现两样事情:一个是吸引我的主题,另一个则是与动词形式、韵律、措辞等等有关的问题。主题会寻找最确当的形式;形式也会寻找最确当的主题。它们两个碰在一起时,我就能动笔写了。

《巴黎评论》: 你是从起句开始写起?

奥登: 当然喽,通常你都会从起句开笔,然后一直写到结尾。可是,有时也会从脑海里的某行诗句开始,也许是最后一行。我想,我们都是有了主题构思的某个想法后才开始写的,但这个想法在写作过程中也经常会变。

《巴黎评论》: 对获得灵感,你有什么辅助方法?

奥登: 我从不在喝酒时写。你为什么要借助外力呢?缪斯是个性子活泼的姑娘,她不会喜欢那种蛮横粗俗的追求方式。她也不喜欢一味奉从——那样她就会撒谎。

《巴黎评论》: 这让我想起了那句“圆脸的蠢物,博学的仿冒者” ,如你在《田园诗》组诗中的一首里说过的那样。

奥登: 的确如此。诗歌并非自我表现。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观点希望表达出来。我们希望有人读到它,并且会说:“这道理我当然一直知道,但此前从未想明白。”在这里我大体同意切斯特顿 的说法,他说过:“艺术气质是影响业余人士的一种宿疾。”

《巴黎评论》: 很多诗人都是夜猫子,脾气狂躁,生活习惯又不规律。

奥登: 抱歉,我亲爱的,诗人可不必都变成波希米亚人。

《巴黎评论》: 艾略特《荒原》的初稿最近出版了,你为什么不赞成?

奥登: 因为在他删去的那部分里,你一行都不会希望他保留,我认为这类东西会助长那些业余人士的遐想:“哦,看,我也能这样写。”在一份初稿上面劳心费神,而不是去关注一首完整的诗歌,我认为这很可耻。瓦莱莉·艾略特 不喜欢迫于压力出版那些草稿,可一旦被发现了,她知道它们终会流传于世——所以她就自己来做,以确保尽可能地做好。

《巴黎评论》: 可是,从中难道不是了解了某个事实了么?一个诗人真真确确是从“心灵那愚蠢的旧货商店” 开始起步的。

奥登: 对他本人来说,这或许是必要的起步吧,但其他人就没有理由再去走一圈了。这里我想引用瓦雷里的话,他说,当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他们才会脱去自己的衣服。

《巴黎评论》: 你在《备忘录》里已经写到了“行为学派 有效——痛苦亦能成就”。

奥登: 它确实有效。但我确信,假如把B.F.斯金纳教授交到我手上,手边还配备适当的药物和器具,我一个星期内就可以让他诵读《阿萨纳修斯教义》 ——是当众背诵。行为学派学者的问题,是他们总要把自己排除在自身理论之外。倘若我们的所有行为都是受条件制约的,那我们的理论自然也在毂中。

《巴黎评论》: 你在圣马可广场 那些嬉皮士中看到精神性了么?你住在他们中间已经有些时日了。

奥登: 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让我从何说起?有一点我确实喜欢他们,他们试图去复兴那种狂欢精神,那是在我们的文化里明显长期缺乏的东西。但我也担心,他们一旦彻底放弃了工作,有趣也会变味。

《巴黎评论》: 你新写的诗《喀耳刻》 就涉及了这个主题,特别是这段:

她没有让受害者变得残忍(野兽们

会撕咬或是奔逃)。她令他们

退化成了花朵和惰性的宿命论者,

不会声言反对,只能自说自话。

显然,你比你所承认的更了解那一代人。

奥登: 我得说,我真的很钦佩那些退出了激烈竞争、弃绝了金钱和财物的人。我做不到,我太过世俗了。

《巴黎评论》: 你有信用卡么?

奥登: 有一个。我能不用就尽量不用。只用过一次,在以色列,为了付宾馆账单。我打小就被教会一个事理,没有现金就不要买任何东西。欠债的想法让我恐惧。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我想我们的经济会整个崩溃的吧。

《巴黎评论》: 你是个好商人么——你很会讨价还价么,或者诸如此类?

奥登: 不。这话题我不想去考虑。

《巴黎评论》: 但你确实因为你的诗歌得了该得的报酬。前几天刚在《诗歌》上看到你的一首诗,我很惊讶——每行才付五十美分的稿酬。

奥登: 我当然得了该得的报酬——有谁不愿意呢?前几天我从他们那儿收到了支票,在我发现已赚到手之前,我就把它花掉了。

《巴黎评论》: 你是个美食家么?

奥登: 我很喜欢享受美食。在奥地利时我很幸运,因为我的朋友卡尔曼先生是个专业级的大厨,于是整个夏天我被惯坏了。我在这儿一个人住,情况就大不同喽。当你只为自己做饭时,你有时会热衷于某些东西。我有一次就迷上了萝卜。可独自吃饭,你就不愿花上很多时间,只是狼吞虎咽地赶快吃完。当然了,我喜欢好酒,但我不会为此大费周章。有一种佐餐红酒,瓦尔波利塞拉葡萄酒,我在奥地利和在这儿时都很喜欢喝。它比基安蒂红葡萄酒顺口得多,后者如果你在这儿喝到的话,味道总是像红墨水。

《巴黎评论》: 你在写作过程中曾忘记过吃饭吗?

奥登: 没有。我看着表很规律地作息。可如果没戴手表,我就不会知道饿!

《巴黎评论》: 你所知道的最糟糕的诗句是哪些?最好是大诗人名下的。

奥登: 我想它们出现托马斯·哈代的《列王》 中,那里边拿破仑试图逃离埃尔巴岛。有一节四行诗 好像是这么写的:

那护卫舰该会抵达

载着年迈的苏格兰上校,

逃亡会遭遇失败,

拘禁会永无期限。

《巴黎评论》: 叶芝的“德·瓦勒拉吃掉了帕内尔的心” 1 和艾略特的“为何苍老的鹰鹫要伸展它的翅翼?” 2 怎么样?

奥登: 都不是很糟啊,真的,只是无意中有点滑稽。这两句都可作为瑟伯 的卡通漫画的绝妙配文。作为牛津在校生,我想到了这句:“伊泽贝尔和她蹦跳的乳房/整个夏天都追着我……”想想看,瑟伯若看了这些会构思出多么精彩的漫画!嚯!嚯!嚯!

《巴黎评论》: 自己的诗里面,你最不喜欢的是哪首?

奥登: 《1939年9月1日》 ,恐怕它已被选进很多诗选里了。

《巴黎评论》: 你最骄傲的是哪首诗?

奥登: 在我对莎士比亚《暴风雨》的评论里面,名为《卡列班的即席演讲》 ,用散文写的诗歌,模仿了亨利·詹姆斯的晚期风格。

《巴黎评论》: 你会不会读完一本让你很憎恶的书?

奥登: 不会,我就丢开不读……哦,实际上有过一次。我通篇读完了《我的奋斗》,因为有必要了解他的想法。这可并非一件愉快事。

《巴黎评论》: 你评论过自己憎恶的书吗?

奥登: 很少这样。除非你是个职业书评人,或者你发现这本书的参考索引存有事实性的错误——你有责任去告诉社会大众,就像警告他们提防掺了水的牛奶一样。写些恶毒评论可能很有趣,但我不认为这种做法会对人的品性有好处。

《巴黎评论》: 你收到过的最动听的赞美之辞是什么?

奥登: 它以一种最不寻常的方式到来。我的一个朋友,多罗茜·戴伊 ,因为参加了一次示威活动,被关进了第六大道和八号街那边的女子监狱。嗯,有个星期的礼拜天,在这个地方,女孩们排队下楼去洗淋浴。一群人被领进了门,这时,一个妓女在高声念诵:“很多人无须爱也可苟活,但没有水则万事皆休……” 那是我一首诗里的句子,才刚刚发表在《纽约客》上。听到这个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白写。

巴黎评论》: 你是否读过有关妇女解放的书?

奥登: 我对此有点儿困惑不解。当然她们该去抱怨那些广告,比如女性内衣,或诸如此类的。

《巴黎评论》: 男性诗歌与女性诗歌之间有没有本质差别呢?

奥登: 男人和女人有截然相反的困难要去对付。对男性来说,困难在于要避免变成一个唯美主义者——避免那种不去追求真实、只关注诗意效果的言说。而女性的困难是如何与情感保持足够的距离。她们都不是唯美主义者,也不曾写过打油诗。男人是花花公子,女人则是现实主义者。如果你讲了个有趣的故事,只有女人才会问:“它真的发生过?”我揣想,倘若男人们知道女人们相互间是怎么议论他们的话,人类都有可能会灭绝。

《巴黎评论》: 你认为由女性来领导人类,情况会变好些么?

奥登: 我认为干脆就让外交政策脱离男人们的掌控好了。男人应该继续去制造机器,而女人该去决定制造哪些个机器。女人的判断力要好得多。她们永远不会引进内燃机或任何一种邪恶机器。譬如说,大多数厨房家电都是好的。它们不会让人荒废其他技能,也不排斥其他人。与此同时,我们的领导人大多时候像是在打邻家男孩间的口水仗:“我爸爸会打败你爸爸。”眼下,玩具已经变得太过危险了。

《巴黎评论》: 你认识发了疯的人么?

奥登: 哦,当然。我认识精神错乱的人。我们多多少少都认识。那些在精神病院进进出出的人。我认识几个躁郁病患者。我常在想,如果他们组织一个匿名的患者协会,那会对他们大有裨益。他们可以聚在一起,相互做些有益的事。

《巴黎评论》: 我不觉得这会有用。

奥登: 嗯,每个人有得意时也有失意时。

《巴黎评论》: 如果你失心疯狂,你有想过自己会是何种情形么?

奥登: 我可想象不出变疯的样子。我的想象力无法处理这样简单的事情。你可能会疯疯癫癫——但那个是不同的!有一本很有趣的书叫作《伊普西兰蒂的三个基督》 ,说的是一座医院里有三位先生,每个都相信自己是上帝。这再平常不过了,除非碰到一种情形——他还真收了个门徒。

巴黎评论》: 诗人间的合作情况又如何?你一直让艾略特看你的诗么?

奥登: 不,你不能指望别人做这样的事情。他对我很好。他鼓励我。他也不嫉妒其他的作家。我在离开牛津前与他碰了面。我给他寄去了一些诗,然后他就让我去见他。他出版了我最早的公开作品——那是《两边下注》——一九二八年或是一九二九年发表在《标准》 上的。

巴黎评论》: 伊舍伍德在这个时期对你很有帮助?

奥登: 哦,非常大。人在那个年纪当然要靠朋友。每人读各自的作品,然后大家一起评论它。每一代人都这样过来的。

《巴黎评论》: 在牛津时,你和他有过这样的合作?

奥登: 我和伊舍伍德的初次合作想必是在一九三三年或是一九三四年——诗剧《狗皮人》 。我一直很喜欢合作创作,它令人兴奋。当然,在个别某首诗上你不能这么干,但翻译、歌剧脚本或戏剧就可以合作;我喜欢那种工作方式,即便你只能与那些志同道合者共事——每个人都能给予他人一点激发;而当合作发挥了效用,两个相关者就变成了一个“第三人”,“他”与他们单独拎出来的每个都不相同。我注意到,当评论家试图去说谁谁谁写了什么什么时,他们总是会搞错。当然,任何演出性的作品必定需要合作,因为,你至少要让演员们、制作人还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

巴黎评论》: 现在回头来看,你怎么评价和伊舍伍德合写的那些早期戏剧作品?

奥登: 我想它们写得都不太好。对《狗皮人》我有些私心偏爱,我想如果处理得当些,它还是挺有趣的,只是合唱段落得全部砍去。里边有些诗相当好,但戏剧性不够。在我这方面就是有点自私吧,想要写得有点诗意,却没有顾及戏剧本身,真是这样。

《巴黎评论》: 你是否觉得当前的剧院状态更有益于诗剧?

奥登: 我想,困难在于演员和诗歌紧密关联的传统已荡然无存了。在歌剧里,譬如说,吟唱的传统从未完全中断。而写正式诗剧——用诗歌写的戏剧——的麻烦在于,作者很容易就两头不落好:要么写的东西如此接近于散文,以至真就写成了散文——要么写的东西没有戏剧性。事实上,卡尔曼先生和我有个非常有趣的经历。我们曾为NBC 翻译过《魔笛》,而我们决定把幕间口白改成双行联韵体 。自然,演出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歌唱家……此前从未朗诵过诗歌;只有一个角色是由专业演员担纲的。那些歌唱家,我们很快就可以教会他们怎么朗诵;他们此前从未念过,但十分钟之内就能进入状态,因为他们知道节拍是什么。但我们和那个专业演员的麻烦就很大。

巴黎评论》: 你是否觉得美国剧院的表演风格愈加破坏了这种朗诵能力?

奥登: 他们不会原地踏步,当然了。这有点像足球比赛。诗歌是很排斥自然语调的。歌剧演唱的一大特质就是你不能装出那种自然语调。

《巴黎评论》: 你是不是觉得歌剧脚本是受限的——它要求做某些牺牲……?

奥登: 哦,是的。你写的诗是被阅读,被朗诵,还是被演唱?你当然得忘掉写诗时的所有惯常做法。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艺术。自然了,你需要服从作曲家。而他评判一个人,真的就看你多大程度上能激发他。而个中乐趣就在于此:会受到限制。有些东西,你冷静想来绝对是没有价值的垃圾,突然,当它被唱出来时,却变得有趣了。反之亦然。

《巴黎评论》: 这让人回想起艾迪逊 在十八世纪初对伦敦的意大利歌剧的一句评论:再怎么说不出口的蠢话,都可以把它唱出来。

奥登: 哦,这并不准确——尤其须提到的,是近年来作曲家们比以往更多地仰赖歌剧脚本的质量了。确实,自施特劳斯和霍夫曼斯塔尔 以来,脚本作者就不再是个纯粹的附庸了。

巴黎评论》: 《浪子历程》 的合作进行得怎样?

奥登: 卡尔曼和我预先准备好了剧本,但我之前和斯特拉文斯基先生谈过,我们对他想要的东西已略知一二。有个想法吸引了他,他觉得是个适合歌剧的有趣主题。那是霍加斯 晚期作品中的场景,在疯人院,有一个金发男子和一把破碎了的小提琴。现在我们知道,斯特拉文斯基事实上从未采用它,但他凭直觉确曾这么想过:“现在这个主意挺有意思。”到最后,它压根儿没用上。

巴黎评论》: 你能描述一下你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工作关系么?

奥登: 他总是十分专业。他接了我传给他的脚本,然后把它谱成了音乐。他总是不辞辛劳地想找准节奏音调,那对他来说想必有些犯难,因为在跟我合作以前,他从未碰过英语脚本。

《巴黎评论》: 你们之间有像施特劳斯和霍夫曼斯塔尔那样通信么?

奥登: 没有。关于他们俩的通信——我们非常幸运可以读到——有趣的是,他们之所以选择书信往来的工作方式,那是因为他们谁也受不了谁!

《巴黎评论》: 你和斯特拉文斯基会在电话里讨论工作么?

奥登: 不,我不怎么喜欢电话,总是尽量不煲电话粥。你知道有些家伙就是不想挂电话!我记起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男人去接电话,被缠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的女人说个不停。末了,他绝望了,告诉她说:“真的,我必须挂了。我听到电话铃在响!”

《巴黎评论》: 你和汉斯·维尔纳·亨泽 合作的歌剧怎么样了?

奥登: 那是二十世纪早期某个“天才艺术家”的故事,为了完成他的作品,他必须盘剥其他的人。一个真正的怪物。故事发生在奥地利山区的一间小旅馆,时间在一九一〇年。围绕它的标题《年轻爱人们的挽歌》,发生过一次有趣的混淆:当它出现在某位律师的授权文件上时,变成了《年轻爱人们的过敏》。

《巴黎评论》: 你也参与了它的创作过程?

奥登: 自然喽。我在允许的范围内竭尽所能,要和现代舞台监督共事,总是很不容易。

《巴黎评论》: 你很享受所有那些争吵?

奥登: 是的,我是很享受。我是个糟糕的急性子。

《巴黎评论》: 诗歌里包含了音乐么?

奥登: 只要你记得词语里的声音本就与意义不可分离,你可以用“音乐”这个词。音乐里的符号并不代表任何东西。

《巴黎评论》: 写一首会谱成音乐的诗歌作品的时候,你的目的有何不同?方法上是不是也有差别?

奥登: 为音乐谱词时,你须记住,三个单词中很可能只有一个能被听到。因此你必须避免复杂的比喻。适宜采用的是动词、感叹词、排比句,还有像月亮、大海、爱、死亡这些名词。

《巴黎评论》: 你为联合国写的赞美诗由卡萨尔斯 谱曲,你的目的和方法又是怎样的?

奥登: 写联合国这个主题,你不能去冒犯任何人对人类、自然和世界的既有观念,问题在于如何尽力避免沉闷的陈词滥调。我决定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让所有的比喻都很悦耳,因为音乐与语言不同,它具有国际性。卡萨尔斯和我有书信往来,他非常有雅量,有那么一两次,我觉得他对诗节的重读出错了的时候,他就修改他的音乐。

《巴黎评论》: 你是从哪里引发了对冰岛传奇的兴趣的?

奥登: 我父亲用这些故事养育了我。他的家族早先繁衍的地区,从前曾是维京军团的集结点。“奥登”这个名字在冰岛传奇中很常见,常被拼写成“奥当(Audun)”,但我们没有任何家谱或类似的东西。我母亲来自诺曼底——那意味着她有一半的北欧血统,和诺曼底人一样。我有个先祖名叫布奇,她嫁给了康斯太勃尔 。我能理解,家族里对她嫁了个画家很是恼怒。我看过几幅他为她画的肖像画——她以前肯定美貌出众。我还有个亲戚嫁给了一个印度人。我想,我的族人们也就只好随它去了,因为他们说一个人要么嫁个英国佬——要不就嫁个婆罗门!

巴黎评论》: 你父亲是医生?

奥登: 是,他是个医生。但我母亲嫁他那会儿,医生可不是个让人尊敬的职业。她的一个姑妈在婚礼前不久曾对她这么说过:“好吧,如果一定要嫁,那就嫁他好了,但没人会上你家串门子的。”

《巴黎评论》: 你相信阶级差别以及社会制度和形态的差别么?

奥登: 某种程度上,是的;你要和其他人交谈,你有话要说——这会让事情进行得更顺利些。而我认为,实现文明的先决条件,就是展开文明对话的能力。

《巴黎评论》: 很多艺术家和作家,要么加入媒体,要么使用媒体技术来创作或编辑他们的作品。

奥登: 当然,它们对我从来没什么吸引力。我猜想,有些人,比如诺曼·梅勒 ,他就挺适应的。就个人而言,我不明白文明人士怎么会去看电视,更别提买台电视机了。我更爱读侦探故事,特别是布朗老爹 ,我不是特别喜欢科幻小说。年轻时我读过些儒勒·凡尔纳的书,但我对别的星球实在不怎么感兴趣。我喜欢星星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在太空里。

巴黎评论》: 是不是有些媒介对你而言是特别忌讳的?

奥登: 对。电视,还有所有的电影,除了喜剧片——查理·卓别林和马克斯兄弟 非常有趣——而所有的摇滚乐我都避之惟恐不及。

巴黎评论》: 那报纸呢?

奥登: 它们很讨人厌,可你还得看报纸以便了解发生的各种事情。我设法尽可能快地看过一遍。早上翻开《纽约时报》从来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巴黎评论》: 你读过《芬尼根的守灵夜》,或试着去翻过么?

奥登: 我对乔伊斯不是很熟悉。很明显他是个非常伟大的天才——但他的作品实在太过冗长了。乔伊斯自己说过,他希望人们用一生的时间去体会他的作品。对我来说,生命太过短促,也太宝贵了。我对《尤利西斯》的感觉也一样。除此之外,《芬尼根的守灵夜》还不能用平常的阅读方式去读。你可以沉浸进去,但我不认为任何人可以一口气读完,并且之后还能记得住内中细节。一点点地啃当然不同。我记得,在《安娜·莉维娅·普鲁拉贝尔》 单独出版的时候,我还能通读完,并且很喜欢它。大体上,我喜欢短小又有趣的小说。当然,有少数是例外;比如说,人人都知道普鲁斯特,那可一点都不短。我想我最喜欢的现代小说家是罗纳德·费尔班 和P.G.伍德豪斯 ——只因他俩的作品都涉及伊甸园。

巴黎评论》: 顺便说一下,你是否知道《芬尼根的守灵夜》第279页提到了你本人?

奥登: 我知道啊。我没法说出具体的页数——但我看过那个脚注。

《巴黎评论》: 你是否愿意评论一下叶芝?

奥登: 我发现要公平对待叶芝很困难,因为他对我产生过一个坏影响。他曾诱惑我进入一种夸饰的文辞,对我来说,这过于简单化了。无须多言,错在我,不在他。当然喽,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诗人,但他和里尔克都对我造成了恶劣影响。所以,我对他们两个很难做出公正的评判。

《巴黎评论》: 那艾略特的影响呢?

奥登: 在风格上,艾略特对其他诗人的直接影响很小,确实如此。我是说很少有人不经意读到一首诗后,会说:“哦,他一直在读艾略特吧。”叶芝和里尔克会产生这样的影响,但艾略特不会。他是个非常特殊的诗人,并且不可模仿。我的作品的风格样式要搬用起来就容易得多。我这么说艾略特并不带任何贬损之意。吉拉德·曼雷·霍普金斯 也一样——他们两个的风格都极其独特,要将它们转变为自己的敏感性并不容易。若你敢于一试,到头来只会变成个掺了水的霍普金斯。

巴黎评论》: 你认为《小老头》是艾略特最好的诗么?

奥登: 又来了,总想选来选去。为什么是一首呢?显然,一个诗人希望有很多首好诗。

《巴黎评论》: 好吧,那么,你认为《小老头》是一首非常神秘的诗么?

奥登: 我不确信“神秘”这个词是否很准确。当然,他有些作品里蕴藏了非常奇异的想象力。这部分说明了他何以如此独特。可能在他年幼时发生了某些事情吧。这会儿我想到了他对但丁的贝阿特丽斯的一个评论,非常有启发性。虽然但丁曾声称初遇她时自己是九岁,艾略特却确信他们定然在更早时候就认识了。我想这对帮助我们了解艾略特很有价值。还有那些个意象,孩子们在苹果树下荡着秋千……必定指向了某些非常强烈的幼年想象。但他不是个乐于自我告白的诗人,所以我们也就无从得知详情了。

《巴黎评论》: 艾略特的这个倾向据说受到了圣十字约翰 的诗歌的指引,而圣十字约翰我们确实可以说他是神秘的。你读他的作品多不多?

奥登: 他的诗歌非常出色,但确实不是我的最爱。本质上来说,因为我不认为神秘经验可以用语言描述出来。当自我消失时,语言的力量同样也会丧失。我得说他确是极其大胆——为表达那种高潮体验,他运用了最大胆的隐喻。如此,可能就必须处理好两个方面的实际情形,高潮体验与神秘要合为一体,而自我要彻底忘却。

《巴黎评论》: 你是否花很多时间做礼拜?

奥登: 不,只在星期天去。

《巴黎评论》: 但你在神学圈子里确实有些名声,你和圣公会的学者们已经做了些事情。

奥登: 哦,那只是应约提供些建议,他们想修订《诗篇》。确实,我坚决反对所谓的“礼拜改革”,而且宁愿《祈祷书》还保留拉丁文。仪式是死者和未来人们之间的联结纽带,它需要一种永恒的语言,而实际上这意味着它会是一种消亡了的语言。我很想知道他们在以色列正面临着哪些问题,在那里,他们所说的语言长久以来不为人知。

《巴黎评论》: 你会说希伯来语么?

奥登: 不会,我希望能懂点。很明显,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言。另一个我希望能在我们教堂出现的是逾越节家宴 。我曾去过一两次,印象极其深刻。我们并没有那样的仪式。“最后晚餐”是一个公众活动,但不是一种家庭行为。

巴黎评论》: 结婚仪式又如何?

奥登: 哦,我是完全认同婚礼的想法的,但我想,毁了那么多婚姻的,却正是恋爱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当然,有些人拥有异乎寻常的丰富想象,我想这也是常有之事。毫无疑问,这是必会发生的神秘体验。但对大部分自认为相爱的人们来说,我想情况可以描述得更简单些,恐怕也要更直言不讳。但凡此种爱情事务遇到的麻烦全都一样,到头来,总有一方会感觉糟糕或心生内疚,只因实际情形与他们书上读到的并不一样。而如果婚姻由父母一手包办的话,幸福感恐怕还要更多一些。我确实认为,配偶双方在幽默感和人生观上的一致是绝对必要的。这里,我想我赞同歌德的意见,婚姻庆典理应进行得更安静、更低调些,因为婚姻是某种重要开端。该省点力气在喧闹的典礼上,多费些心神在今后的美满结果上。

《巴黎评论》: 那边一本很大的书是什么书?

奥登: 是歌德的自传。一本令人惊异的书。假如有人请我写一部有关人生最初二十六年的自传,我想自己都凑不齐六十页。嘿,歌德他竟然写了整整八百页!就个人而言,我对历史很感兴趣,但对自己的过往岁月缺乏兴趣。我只对此时此刻和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感兴趣。

《巴黎评论》: 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奥登: 我现在没养猫。

《巴黎评论》: 那摩塞呢?

奥登: 摩塞是条狗。

《巴黎评论》: 鲁尔菲·斯特罗布尔又是哪个?

奥登: 是我们的看门人的狗,一条阿尔萨斯牧羊犬。邻居里肯定有个狗娘养的家伙,因为有一天那可怜东西逃到了高速公路上,给汽车撞死了。我们和摩塞有过一次非常有趣的经历。我们已跑到维也纳去参加《浪子旅程》的首演式,那次演出通过电台现场转播。几个朋友正在收听,摩塞那时和他们待在一起。我的声音刚在广播里传出,摩塞就把耳朵竖了起来,然后它径直跑到了喇叭前——就像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巴黎评论》: 你的猫猫们出什么事了?

奥登: 我不得不送走它们,因为我们的看门人死了。它们的名字也是从歌剧中得来,鲁迪梅斯和列昂诺拉。猫也会非常好玩,它们有最古怪的表示亲近的方式。鲁迪梅斯总是在我们的鞋子上尿尿。

《巴黎评论》: 于是有了你新写的这首诗,《与老鼠的谈话》 。你有自己喜欢的神话般的老鼠么?

奥登: 神话般的!你究竟指的是什么啊?除了米老鼠,还有其他的老鼠么?你一定是在说虚构作品里的老鼠吧?

《巴黎评论》: 正是这个意思。

奥登: 哦,是的,毕翠克丝·波特的老鼠,我非常喜欢它们。

《巴黎评论》: 那你喜欢米老鼠吗?

奥登: 它不错啊。

《巴黎评论》: 你相信魔鬼吗?

奥登: 信。

《巴黎评论》: 你在奥地利时住在奥登斯特拉斯。你的邻居们知道你是谁吗?

奥登: 那儿的邻居知道我是个诗人。我住的那个村子出过一个有名的奥地利诗人,约瑟夫·威恩赫伯 ,所以有个诗人住在附近他们挺习惯的。他是在一九四五年自杀的。

巴黎评论》: 你在纽约这儿的邻居怎么样?

奥登: 我不知道。我的股票去年升了点,我知道。《每日新闻》上曾有我一个专题——这里每个人似乎都会读到。那以后他们就明白我是某某人了。能被关注到那种程度,非常不错。

《巴黎评论》: 你是否认为作家在国外得到的尊崇比在这儿更多?

奥登: 我不会这么说。有人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时候,我曾告诉他们我是个中世纪历史学家。谈话马上就冷场了。如果告诉他们你是个诗人,你就会看到他们古怪的神色,那像是在说:“好吧,他都靠什么过活呢?”在过去,一个人会为他护照上的名分感到骄傲——职业:绅士。安特里姆伯爵 的护照上只写着——职业:贵族。我觉得很准确。我的生活很幸运。我有个安乐窝,而我父母给了我良好的教育。我父亲既是个医生,也是个学者,因此,我从不觉得艺术与科学是两种对立的文化——在我家里,大家对这两者抱有了同等的兴趣。我不会抱怨。我从未迫于压力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当然,我不得不接各种各样的活儿,如果手头有点钱的话,我是不会去做的。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工匠,而不是体力劳动者。有那么多人做着自己根本不喜欢干的工作。我没有这样,对此我充满感激。

(原载《巴黎评论》第五十七期,一九七四年春季号)


1 出自叶芝的《帕内尔的葬礼》:

德·瓦勒拉吃掉了帕内尔的心,

嘴巴不严的 煽动者没有赢得这一天,

民众的敌意没有撕裂这块土地。

科斯格拉夫吃掉了帕内尔的心,

大地终于心满意足,

抑或脱离了,那政府的掌握。

德·瓦勒拉是爱尔兰近代政治人物,爱尔兰独立运动领导人,爱尔兰内战过后,其好战的共和主义立场开始转变,成为态度缓和的保守主义者。

2 出自T.S.艾略特的《圣灰星期三》第一节:

只因我不再希望再次转向

只因我不再有希望

只因我不再希望去

渴望这个人的礼物和那个人的机会

( 为何苍老的鹰鹫要伸展它的翅翼?)

为何我应该去哀悼

那惯常统治者的消亡的力量? XF1drDk0D6/j4xdqw0WFSTO93rbJZHqD6Vq++mr/5jGi5e88NHRAPV7UbID0KQ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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