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的问题十分重大。我之所以要在此略述其简史,实在是因为它和建筑史的研究有着太过密切的关联。
中国的历史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对此,目前的学说认为,周朝之前应属于有史以前的传说时代。周的发祥地是黄河上游,国都在今天的西安附近,大概是汉族与外族的混血,希尔特先生起名为“半蛮族”。周以前的朝代,根据传说是在现在的山东、河北、河南建立的都城,可以认为汉民族在有史以前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黄河下游的平原地区发达起来了。
我想就周以前是架空的传说时代的说法讲上几句。希尔特先生认为尧舜只不过是儒教思想人格化的产物,而不是实在的人物。也就是说,尧舜是儒教的宣传工具,是捏造出来的圣人。文学博士白鸟库吉氏也发表了尧舜禹抹杀论,白鸟氏认为汉民族之间自古存在两种思想,一个是道教思想,另一个是儒教思想。儒教思想派作为宣传工具假想出了尧舜禹这样的圣人。尧代表天,舜代表人,禹代表地,也就是天地人的人格化。儒教经典《书经》以尧为始,尧以前则不予提及。尧舜以前的三皇五帝是道教思想派的假托,颇为神秘。总之,正史是从周开始的说法,当时认为是很有根据的。
中国人写的中国史是嵌在一种固定模式里的记录,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历史的趣味全然不同。一直以来,日本的中国历史学家都被限制在那个模式里,致使研究不能出新。今后对中国历史的研究必须完全脱离旧时的状态才行。以往的中国史,要么是历史人物的言行录,要么是重大事项记录一类的史料,而我们则必须从这些史料中发现真正的历史构成。
那么,周以后,也就是有史以后的汉民族又是如何发展的呢?周初期把都城建在长安附近的丰,然后东迁至雒,即今天的洛阳,在长安东约350公里处,靠近黄河。文化的中心沿着黄河逐渐东进,向着河口处的沃野发展过去。原来住在那里的先住民因汉民族的入住而被驱赶,被灭亡,或者被汉化,或者退移边疆。闽、越、苗、缅等诸族即是其例。到了秦始皇时,领土扩展到东海之滨,中部南部中国也一并统一了。可是秦仍然以长安附近的咸阳为都,为的是防范北方和西方的那些经常觊觎中原的匈奴人。
居住在中原四周的民族常常使汉民族感到困扰。特别是北方的匈奴人自远古时起就是汉人的劲敌。獯鬻、猃狁、犬戎等虽叫法不同,但所指相同,都是沙漠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由于物质资源匮乏,生活所迫,常常企图掠夺中原的肥沃土地。西面的西藏民族也是一样,唯有东面是一片大海可谓安全。南面的民族因物资丰富也就没有必要去侵犯中原土地。汉人用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来称呼四周的民族,自称中国,以文明为荣,实则受北狄侵犯之苦。秦始皇大修长城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汉取代秦统一中国,怀柔匈奴,扬威西域,完成了汉民族大发展的伟业。汉代在文化史上应该特书其详的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汉武帝时派博望侯张骞出使月氏,张骞途中被匈奴所擒,逃出后继续西行,越过葱岭到达月氏。当时月氏与希腊殖民地的大夏国即巴克特利亚合并,汲取了希腊的文明。张骞在此接触到了泰西(旧泛指西方国家)的古典文化,再前行至安息即帕提亚国,接触了更为古典的文物。虽然张骞没能走遍西域,但他带回来的西域文物无疑给了汉代文化很大影响。
中国和西域的交通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东汉桓帝时,罗马皇帝安东尼诺思 派使者到中国朝贡。中国当然也应该派了回访使者。汉代时丝织物从中国向欧洲的输出就是一件显著的事件。
东汉明帝时佛教的传入是第二件大事。从现在的印度西北部即当时的犍陀罗地区出发,大月氏的沙门迦叶摩腾 和竺法兰携佛典越葱岭进入中国,来到洛阳,建起了佛刹即白马寺。与佛教一起,各种佛教艺术兴起,给中国的艺术界带来了一个大变动。这些当然是印度系的艺术,不过因为是犍陀罗,其间必然会掺杂着欧洲古典艺术的分子,这一点不说自明。
汉代灭亡,继之是三国两晋,趁着动乱,西、北、东北等处的民族一起侵入中国,相互征战,成五胡十六国之乱。不久,众小国渐次灭亡,最终由两个民族平分中国,形成南北对恃之势,即南北朝时代。北朝属鲜卑族的拓跋氏,国号魏,占领了整个黄河流域,建都洛阳。南朝是汉民族王朝,宋齐梁陈相继,建都南京。北朝是东魏、西魏、北周、北齐相传 ,隋兴并统一南北,中国再次回归汉人之手。这一时期史称六朝,作为佛教艺术振兴的时期备受瞩目。
唐取代隋统一中国,其威几乎盖压亚洲全境并远及欧洲,成了继汉代之后又一个中华民族大发展、中国艺术达到最高潮的时代。当时欧洲的古典艺术已经衰亡,基督教艺术尚未成熟,文化方面可观之物甚少,故而世界文化之重是在亚洲。在亚洲大放文化光芒的有三处:一在西亚的伊斯兰教国,以巴格达为中心;二在戒日王朝的印度;三在中国,以长安和洛阳为中心。三者中又属中国文化最为灿烂,印度、大食国即伊斯兰教王国等都前来中国朝贡。日本也派遣唐使、留学生来学习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化是怎样获得如此发展的,这是个饶有兴趣的问题,尚未得到彻底的解答。依我之所见,那是因为从汉到六朝期间输入中国的各国文化得到了适时适宜的吸收和融合之结果。事实上,唐代时,世界文化悉数集于中国,中国则以宽宏的度量迎接吸纳,并成功地使之为我所用。例如犹太教、景教、摩尼教、袄教、伊斯兰教等相继传来,中国不但不予迫害,反之大力保护,或给予布教自由。现在,犹太教的遗迹尚存开封,景教的古碑残留西安,而伊斯兰教则以现在进行时流行于中国各地。佛教方面,从印度渡来的众多高僧开展了多彩的活动。从中国向外国输出的文化也不乏其量,出国后在传播文化方面做出成绩的也不乏其人。比如六朝时,东晋的法显经陆路越过哈拉和林的峻岭进入印度,周游五大天竺,经锡兰、爪哇后返回中国的山东。唐太宗时,玄奘三藏从西安出发经陆路越葱岭进入印度西北地区,周游五大天竺后再入中国境内,经吐鲁番归国。唐高宗时,义净三藏经海路去印度,费时二十五年才返回。法显的《佛国记》,玄奘的《西域记》,义净的《南海寄归传》都是佛教上同时也是历史上的珍贵资料。另外从中国周边向西域等其他各地远征的人也为数众多,创立了日本奈良唐招提寺的鉴真大和尚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唐逐渐走向衰微时,蒙古和通古斯的混血民族契丹在东北地区兴起并南下入侵中原,不久占领了今天的河北和山西北部,建国号称辽。唐灭亡以后是五代十国的乱世,时间不长,后来宋平定了天下。而辽之后是通古斯族的女真兴起,灭辽建金,逼迫于宋。宋舍弃国都汴京即今日开封南逃,迁都于临安即今之浙江杭州,号南宋。金占领了黄河流域的全部地区,还把手伸到了长江流域。在和南宋讲和的期间,北方的蒙古人崛起,以疾风扫落叶之势,转瞬即将中亚、西亚全部征服,继而蹂躏俄罗斯,并长驱攻至德奥。这就是成吉思汗的雄图,其子窝阔台时灭金,其孙忽必烈攻迫南宋,南宋舍弃临安逃至海边,在广东的崖山全军覆没,蒙古人从而占领了中国全土,国号元,建都北京。中国全土沦入其他民族之手这是第一次。
宋及南宋继承了唐文化,但已没有了往日的风光。虽然其绘画及各种艺术出现了一些禅宗的新趣味,工艺品的精巧值得观赏,但不见了唐代雄劲伟大的气魄。元文化一方面承继宋,另一方面又独放异彩,这是因为元以世界性的眼光尝试超出常规的结果。聘用西藏的八思巴为国师,以藏传佛教为国教,挽留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十七年之久并允许其参与国政机密,让波斯人阿合马任宰相、司国政,迎罗马法王使者建天主教堂,所作所为均别具一格。元虽只经九十余年即灭,但其历史却令人兴趣盎然,其艺术也颇具独特之处。
明灭元后恢复了中国,在今北京修筑国都,命脉延续了三百余年。其文物颇为隆盛,但多为古典的复兴而全无独创。无论哲学还是文学,几乎都是重述先哲或者加以改窜,拘泥枝节而忘却根本。艺术领域亦是流于细枝末节的技巧,缺乏创造,工艺品只注重大量生产用于出口的大路货,品位低下。洪武、永乐初期尚存的一些坚实倾向,到了末期就荡然无存了。
明末国运倾衰之际,女真族爱新觉罗氏在东北边境兴起,趁明内乱纷扰之机夺了明的天下,建都北京,国号为清。中国国土被非汉族占领这是第二次。
清继承了明的文化,依然急速地下滑。如果把明比作欧洲文艺复兴的话,清就是彻头彻尾的洛可可。康熙、乾隆时期有一线光明,可是光明转瞬即逝,难阻急转直下之势。学问艺术都没有生命,只是徒然地重复古人的皮毛。举清初之例来说,比如《康熙字典》《古今图书集成》《渊鉴类函》《佩文韵府》《西清古鉴》等大作虽时有问世,但毕竟都是对古人著作的整理编纂,不能称之为新著。艺术方面亦是如此,大型建筑虽不乏其数,但大都停留在蹈袭前代样式的水平。
伴随国运衰微,内忧外患相继而起,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等事件不断。国家多事,外敌觊觎,此时的“北狄”已不再是蒙昧的原始民族而是可怕的俄罗斯,“南蛮”不再是来中国朝贡的尚未开化的南洋人而是可怕的欧洲人。以往周边的蛮族必然同化于汉土文化,但这一次的蛮族不再同化,不断反复的中国历史到此停顿下来。清亡是必然的,而步其后尘的民国尚在五里云雾中彷徨。
以上简述了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既往的中国史是汉民族和少数民族争夺中原的历史,与汉民族相比,少数民族的文化明显低级,故汉人轻视其为夷狄,自称中国,确信自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夷狄在武力方面的确勇猛,但是缺乏自身的文化,一旦接触到汉人文化立即心醉并与之同化。如拓跋氏的北魏,打败汉人占领了汉土北半部却自禁胡语、胡服,皈依汉人的风俗、语言,武力赢,文化败。如此,不论哪一个民族占有中国,最终都摆脱不了被汉化的结果。
汉人在武力方面难敌夷狄,代之以巧妙的外交权谋操纵进行攻克。如汉元帝用怀柔政策使王昭君和亲匈奴,唐太宗为笼络西藏藩王嫁出文成公主。汉人历来有微妙的外交伎俩用来对付其他民族。到了清代后期欧洲诸国开始干涉中国时,清朝表现得十分淡漠,相信欧洲人不久也会被汉化。十分遗憾,由于欧洲诸国的侵略,使清朝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地步。
总之,中国文化自周起明显发达,汉时威震西域,唐时隆盛威名冠于世界,成为中国文明的最高峰。宋以后渐次下滑,元曾一时回光返照,明以后越发下滑最终行至清灭。民国后,国情纷扰无暇顾及艺术。我认为,今日中国没有可值观赏的艺术。当然作为有五千年历史的老大国,古代文化的底蕴不会轻易消失,必须承认还有令吾辈惊叹的艺术存在,但那只不过是以往的积蓄,而不是现在才产生的现代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