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虹的家,其实就在红珠山上,离酒店走路也只要半个小时。那个村庄一看就是富得流油,每家修的房子都十分气派,里面摆放的家电都是最时新的。
杜润秋“咦”了一声,他看到一个纤细的白色人影,从树后一闪而过。一把乌黑的长发,扬了起来,也是一闪而过。
“秋哥,怎么了?”丹朱在他身后问。杜润秋呃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大概是看花眼了。”
丹朱瞟了他一眼,没有再问。英虹指了指一家门口,说:“就这里。”
院门是开着的,杜润秋一眼就看到有个老婆婆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小凳上,地上摊了一地的菌子,正在晾。那个老婆婆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个子很小,不正是那天卖给他菌子的那个?
“祖奶奶,我带了两个客人来了。”英虹带着他们进了院子,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那老婆婆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耳朵聋,一直坐在凳子上,一动也没动。英虹又提高声音,叫了两声,她才慢慢地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了杜润秋和丹朱一阵,似乎是认出杜润秋来了,顿时,她那张像核桃一样的脸上,表情也变了。
“你们……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快走,快走!”她扯着嗓门嚷,声音又细又尖,听在耳里很是诡异。她又推着英虹说,“你怎么带不认得的人来了,快赶他们走!赶他们走呀!”
杜润秋本来心里并没有什么成见,但这时候见到这老婆婆的举动,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惨状,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心里恼火,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说道:“怎么,看见我们害怕了?以为我们死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是在下毒啊?是杀人啊,杀人要偿命的,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已经被你毒死啦,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呀?”
“谁?谁死了?谁死了?”老婆婆的脸色又变了,一叠连声地问道,“不会,不会是她,她不会害人的。”
杜润秋和丹朱对看了一眼。丹朱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说的她,是不是回来的那个她?”
“她是个好人,她不会杀人的。不会的。”老婆婆一直念叨着,直问得一旁的英虹脸色都变了。她拉着老婆婆的衣袖,叫了起来:“祖奶奶,你在说什么啊?你不会真的给了他们有毒的菌子吧?你究竟在想什么啊,祖奶奶?你真糊涂了吗,有毒的菌子人吃了会死的呀!”
“谁说我给了他们有毒的菌子!”老婆婆忽然把脖子一挺,细细的声音也更尖利了。“我给他们的都是青杠菌!青杠菌!看,看,”她指着满院子晾晒的菌子,“就是这个,青杠菌,虹儿,你认得嘛,青杠菌!我给的都是青杠菌,怎么会有毒?我们自己也吃呢,怎么会有毒?虹儿,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不是好人,快把他们赶出去!”
杜润秋朝老婆婆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她’来过了,是不是?我看到,她来过了,来找过你了!”
老婆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瘦小的身子就像是站立不住似的,发着抖就往后倒。英虹吓得连忙扶住她,只见老婆婆双手紧紧地按住了胸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在那里喘得越来越厉害,脸也涨成了紫色。
“快把她放平躺下!”杜润秋大叫,“她心脏病犯了!”
他边说边动,一把把那老婆婆扶起来平放在院子的地上。“药!英虹,你有她的心脏病药吗?”
英虹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听到杜润秋这么说,急忙冲到屋子里去,然后又拿着一个药瓶出来了。杜润秋抖出了几颗药,塞进老婆婆嘴里,可是这时候又哪里干咽得下去?他又叫:“水!水!”
英虹又跑进去了一趟,端了一杯水出来。她的手在发抖,水端到面前,已经泼了一半出来。杜润秋一面把水给老婆婆灌进去,一面招呼丹朱:“打电话叫救护车!赶快打,叫救护车马上来!”
英虹在旁边看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人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去。“祖奶奶,你可别有事啊!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可都是我害的啊!”
“大小姐,这不是演苦情戏的时候!”杜润秋大叫,“快来帮忙,把你祖奶奶扶好,我再给她多灌几口水啊!再不行,试着人工呼吸啊!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啊!”
英虹听他这么一说,一面哭,一面去帮忙。丹朱打完电话,说道:“马上就来,说很快,你们坚持住啊!”
“不是我们坚持住的问题,是这老太太要坚持住才行啊!”杜润秋咕哝着,“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啊?”
丹朱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杜润秋也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偷眼看了一眼英虹,英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胡言乱语,才舒了口气。他心里也是虚的,要是这老太被自己一席话给吓死了,那自己的良心怎么过得去呢?
救护车终于呼啸而来,又带着病人呼啸而去。英虹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丹朱和杜润秋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靠,真的有人会被吓死,我打出娘胎还头一回见呢!”杜润秋终于骂出了口,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丹朱皱着眉说:“这老太太的反应,真的很奇怪啊。”
“她不会是真打算毒死我吧!”杜润秋怀疑地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我?这可是要死人,要死人的啊!”他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似乎又感受到那绞肠捣胃一样的疼痛了,眉眼也痛苦地挤成了一堆,“还好我没死,不然,死了都是个糊涂鬼啊!”
“如果真是她干的,她要害的肯定不是你,也不是晓霜。”丹朱说,“这点很明显啊,她针对的是另外一个人!”
杜润秋很不情愿地说:“你指的是……杜欣?”
丹朱点了点头。“老太太一再说,她回来了,是对着杜欣说的,是吧?你跟杜欣在一起,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杜欣也会吃菌子吧!可是,杜欣是第一次到这里,这老太太一辈子没离开过红珠山,她怎么可能认识杜欣?”
杜润秋再次缩了缩肩膀。他的声音也放低了。“我倒是有个想法。”
“什么?”丹朱扬起了头。
“这里……不是叫返魂岭吗?是不是……杜欣不是杜欣?而是别的什么人……这老太太认得的人?……”杜润秋慢慢地说,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缥渺,有些诡异。丹朱盯着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丹朱,你怎么了?”
“没什么。”丹朱咬了咬下嘴唇。“我记得,你说过,她的丈夫死在酒店的房间。你能再去打听些细节吗?”
“这个……”杜润秋迟疑地说,“她的丈夫是死于突发的心脏病,法医也证明了这一点。这肯定跟杜欣是没有关系的,她那个老公心脏一直不太好,平时也都要吃药的,那天他们去的景区是个海拔很高的地方,很考验体力,他过于劳累了,一睡不醒,这没什么奇怪的……”
“你怎么这么糊涂!”丹朱大声地说,“还有什么死法,比这种‘过度劳累引起的心脏衰竭’更像自然死亡?尤其是在去了一个大家都知道海拔高、爬上去非常累人的景区之后?”
杜润秋回视她。他实在没有料到丹朱的脑子转得如此之快。他确实曾经隐隐地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立即被他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愿意相信杜欣会是个害死自己丈夫的女人。对杜欣,从第一眼开始,他就有种无法言喻的好感。她沉静,细致,跟身边那些喧嚣的人群格格不入。那天,看到她安安静静地站在红珠山的树林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金雨一样洒在她身上,杜润秋真的一瞬间有点看呆了。
“丹朱,你想得太多了。”杜润秋已经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你可别把这些话乱说,这会给杜欣带来麻烦的……”
“你喜欢她,是不是?”丹朱单刀直入地问,杜润秋一向脸皮厚如城墙,这时居然吭吭哧哧地答不出来。
丹朱看到他说不出来话,轻轻地哼了一声,说,“秋哥,我看,你总是会喜欢不应该喜欢的人。”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问题,当时警察就不会放她走。”杜润秋竭力地帮杜欣解释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刻有些害怕丹朱出奇的敏锐和犀利,“连她大姑子,都说自己弟弟是真有心脏病的……”
“你就别解释了,秋哥。”丹朱打断了他,“我们回去吧,我还要回去看看晓霜怎么样了。”
杜润秋无精打采地嘀咕了一句:“我也是病人。”
“那你也应该回去躺在床上休息。”丹朱回了他一句。她不再答理杜润秋,径直走进了屋里。杜润秋叫道:“你进去干什么?别人的家……”
嘴上这么说,他脚下也跟了进去。英虹家里都是老式的木质家具,五斗柜上放了一排相框,有英虹跟她祖奶奶的合影,也有英虹小时候的照片,大约是这个老人最珍藏的东西,个个相框都擦得一尘不染。
但让杜润秋奇怪的是,有一个样子特别古朴、沉甸甸的相框,里面却是空着的。木头镂空雕花,相当精美,而且看起来已经有年头了,跟旁边那些普通的玻璃相框相比,实在是大不一样。
“有人把里面的照片拿走了。”丹朱轻轻地说,“你说,秋哥,这里面会是谁的照片呢?”
杜润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说:“走吧,丹朱,我们该回酒店了。”
因为出了这起“菌子中毒”事件,杜润秋就得以顺理成章地在红珠山酒店继续住着“养病”,连饭菜都是厨房给他特别做好送到房间来的。因为他还不能吃难消化的东西,所以炖的是鱼粥,配了几味精致的小菜。杜润秋虽然是个无肉不欢的人,但看到这样的粥菜,也没法挑剔什么了。
“笃笃笃”,杜润秋对着杜欣的房门,敲了三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从门里,传来了杜欣平静而温柔的声音。
“请进。”
杜润秋略略迟疑了一下,推开了门。杜欣穿着件白色的睡袍,坐在床头。她的头发很长,一直散落在腰际,乌黑发亮。她并没有回头,而是望着窗外的红珠湖。
“杜欣,你回来了。”
杜欣这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她很苍白,也没有化妆,脸看起来特别素净,素净得都带着某种惨淡的颜色了。她的唇角,挂着那丝淡淡的、礼貌而疏远的微笑。“是你啊。你有事找我吗?”
“……我是来问问你,有没有吃饭?”杜润秋不管是在丹朱还是在晓霜面前,都是肆无忌惮地乱开玩笑的。可是在杜欣面前,他却不敢开玩笑,说话的态度也全然是正经的。他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得罪杜欣,虽然杜欣一向是非常文雅和通情达理的。
杜欣指了一下床头上放着的粥碗。“吃过了。我……没什么胃口。”她轻微地瑟缩了一下,“现在……我看到吃的,就觉得……害怕……尤其是……尤其是……”
“尤其是菌子,是吗?”杜润秋接过了她的话头。“我也是。我原来是很喜欢吃菌子的,一次可以吃掉一大碗。可是现在,我一看到菌子,就觉得反胃。倒不是为了我自己吃了菌子中毒,而是……我看到梁喜死在房间里,那个碗落在地毯上,还剩着几片没吃完的菌子……从那之后,我一看到菌子,就想吐。碗边缘的破口,把我的手划伤了,血滴到了地毯上……”
杜欣的肩头,猛地颤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紧紧地盯着杜润秋。
“梁喜死了。”杜润秋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一想到梁喜那被雨水浸得透湿的尸体,他就觉得一阵鼻酸,几乎连声音都哽咽了。“如果不是我给他那碗菌子……”
“那不关你的事。”杜欣柔声地说,她的眼眶也发红了,“你也是好意。梁先生他……他是个好人。他帮了我很多忙……”
杜润秋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的手里,握着口袋里放着的那枚紫水晶胸针,握得手心都在出汗。“咦,杜欣,你那颗胸针呢?怎么没见你戴?你不是很喜欢那胸针的吗,怎么,哈哈,这么快就腻了?”
“没有呢。”杜欣打开了她的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枚胸针。杜润秋定睛一看,不是那枚四叶草形状的紫水晶胸针又是什么?他心里一松,就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似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听杜欣解释道:“胸针上的别针有点松掉了,我怕掉了,就没戴。”
“我帮你修修看?”
杜欣把胸针递给了他。杜润秋看了看,果然,是别针有点松动。他使劲地扭了几下,扭紧了,还给了杜欣。“没问题了。”
杜欣接了过去,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她的黑发,散了下去,遮住了脸。“唉,大姊是怎么死的?我真是不明白……”
老实说,杜润秋也不明白。但是他这时候,想问杜欣的,是另一件事。
“今天,在英虹祖奶奶家的外面,我看到你了,杜欣。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他问得很直接,杜欣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她的表情,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安静,安静得一点涟漪都没有。
“我想去弄清楚一些事情。大姊告诉了我一些事……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些事,听起来,很可怕……太可怕了……”杜欣捂住了脸,“我昨天晚上,又做梦了。”
杜润秋望着她。“什么梦?”
“……我又梦见那个女人了。”杜欣的眼神恍惚,声音也是飘飘浮浮的,“土,红色的土,她的脸上都全是红色的土……她的眼睛……哦,她的眼睛就像两颗在血里浸过的珠子一样!”她突然双手蒙住了脸,声音也在微微的颤抖,“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她是……”
杜润秋抓住她的手。“杜欣,振作点!”他看着杜欣迷乱的眼神,和颠倒的话语,心里一阵阵的不安。杜欣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第一次见到杜欣的时候,虽然杜欣的丈夫才猝死没两天,但她还是平静和处事清楚的。可是现在,杜欣分明有要崩溃的迹向。
“不会有事的,杜欣。我保证……”他握着杜欣的手,杜欣的手冷得像冰,杜润秋很想把她的手焐暖。杜欣只是呆呆地坐着,两眼也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把手抽出来,也没有说话。
“杜欣……别害怕。”杜润秋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杜欣跟晓霜完全不同,晓霜是健康而充满活力的,杜欣却是纤弱而让人怜惜的。她跟丹朱也不一样,丹朱有种无法形容的冷漠,那是自内散发至外的一种冷,最初杜润秋没有发现,但是跟她多相处几天就逐渐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能够不经意地拉开跟别人的距离。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杜欣的长发。杜欣的头发乌黑而柔软,跟她的肌肤一样,冷冷的。杜欣靠在他的肩头,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我害怕……我好害怕……从他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害怕……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觉得很孤单,他的那些亲戚,都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从最开始就恨我……”杜欣的声音很轻,还夹杂着抽泣。她哭泣的模样,十分柔弱,十分无助,泪珠一点点地在脸颊上闪亮。“我根本不愿意跟他结婚,从来都没有愿意过……”
“别哭,不会有事的。”杜润秋抬起手,想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正好杜欣一抬头,杜润秋就跟她的眼光相接了。杜欣的眼睛很黑,很亮,泪光盈盈,美丽得出奇,让杜润秋一瞬间看着她有些傻住了,抬起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杜欣,既然不愿意,你又为什么会跟他结婚?你们一点都不相配。你是为了钱吗?”杜润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实在觉得杜欣不像是这种人。
“……他跟我老家在同一个地方,有点沾亲带故。他是华侨,回来看家乡人,遇到了我,他第一眼就看上我了,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后来,我妈妈也病故了……我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他对我穷追不舍,我……我就同意跟他结婚了……”
杜欣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的表情也变了,带着一种迷人的朦胧的回忆。
“然后呢?你并不快乐,是吗?”
杜欣眼里回忆的神色骤然消失了。看到她表情的变化,杜润秋不问也知道结果了,他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了,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杜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他听到杜欣在他身后,低声地、幽幽地说:“是的,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快乐了。可是,他那么喜欢我,他说他从第一眼看到我就迷上我了,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杜润秋再次回过头,盯着她看。这一看,他却吃了一惊。杜欣在笑,脸上甚至散发着光辉,让她的整张脸都发亮起来。杜欣原本一直有种疲倦而萎靡的神态,但这时候,她就像是一朵在阳光和雨露下舒展开的花,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
她像是一个一直在梦游的人,这时候,突然地醒过来了,活过来了。杜润秋想着。她浑身都像是在发着光,尤其是那双眼睛,被某种仿佛要溢出来的幸福完全地充满了,连眼泪都是快乐的。
“但是,从他死那天开始,我又觉得,我活过来了。对,在他身边,不管他对我怎么好,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