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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警车开回了红珠山酒店。丹朱扶着晓霜,从车上走了下来。晓霜的脸色还是灰白的,一手按着胃,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杜润秋好歹还能走动路,只是一副要死不活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样子。

据医生说,他们都“没什么问题了”,洗过胃了,输过液了,只要这几天注意休息,吃清淡点,就行了。晓霜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杜润秋也一样,于是就一起回来了。

虽然时间还算早,但红珠山却是一片寂静,除了飒飒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近于凄厉的鸟叫,这种静让人心里发毛。杜润秋低声地说:“那群闹得很厉害在楼里作法的……怎么也不闹了?”

没有人回答他。开车的是屈渊,他一路上都板着一张脸,几乎没有说话。丹朱轻轻地说:“我们几个都在医院,谁会知道这边的事呢?”

“……我觉得今天红珠山酒店怪怪的。”杜润秋声音更低,带着种连他自己说不出来的奇怪的味道。

晓霜半个人都靠在丹朱身上,懒懒地说:“有什么怪的,是秋哥你自己怪吧。”

丹朱扶着她,慢慢地向前走。这时候,已经接近九月了,那些绿叶有些已经变黄了,被风一吹,簌簌地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直响。杜润秋在后面看着丹朱,丹朱长长的黑发被风吹得乱飘乱舞,再加上她那非常轻的步子,他突然想到了杜欣,杜欣也有一头及腰的直直的黑发。

杜润秋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袋。那枚胸针他还藏在身上。对了,应该找梁喜好好谈一下关于这胸针的事。

想到梁喜,杜润秋心里一阵发堵。他跟梁喜关系一向不错,也称兄道弟的,自己吃菌子中毒进了医院,梁喜不仅没来看他,居然连个电话也没打。

“这就是兄弟,也太不够义气了。”杜润秋小声地嘀咕着。前面的丹朱回头问道:“你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

他们已经走到了将军楼前面。屈渊停住了脚,说:“我要回局里了,如果有什么事,直接找我。”

“谢谢你送我们回来。”晓霜对他笑了笑,丹朱也对着他点了点头。

屈渊朝停车的方向走了几步,犹豫了片刻,又走了回来。丹朱奇怪地问:“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是陪你们上去吧。”

杜润秋胃里还在一阵阵的抽痛,只想快点回房间躺下。听屈渊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两步楼梯,我还爬得上去的,不劳你大驾啦!”

“……我也说不明白。”屈渊面无表情地说,“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反正来都来了,我就送你们上去吧。”

屈渊的话,让三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晓霜正好站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株株枝叶茂盛的大树,掩映着那潭湖水,水都是墨黑的。再远处,那座赤红的山峰,在日光下,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彩。

她赶忙转过头来。这一转又太急,牵得本来就疼痛的胃又是一阵疼,她“哎哟”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去。

“我来背你吧。”

屈渊说,他不由分说地俯下了身,把晓霜拉到了自己背上,然后背着她就往楼上走。杜润秋听着楼梯响,呆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说:“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看看,这个现成便宜让人捡了……”

丹朱又好气又好笑,说道:“瞧瞧你自己现在这样子,你也是病人!你还去背她?你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啊!”

杜润秋按着胃,苦着脸说:“如果不是自身难保,我早不顾自身安危地冲上去背她了……还轮得到屈渊那个扑克脸?”

丹朱翻了个白眼。“你究竟是打算追杜欣还是追晓霜啊?”

杜润秋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追得上手就追谁啊!人总要两手准备啊,你说是不是?”

“我看你要三手、四手、五手准备吧!”丹朱讥讽地说,杜润秋却丝毫不以为忤,他的脸皮反正是厚得堪比城墙。

“我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啊!”

他们在这里说了一阵话,楼梯也没听见响了,应该是晓霜和屈渊已经进房间了。空气里依稀还飘浮着没散尽的香烛味,杜润秋眨了眨眼睛,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还有纸钱的碎屑在飞。

“秋哥?”

有人在叫他,是个本来很好听却有些沙哑的女孩子声音。杜润秋回头一看,是英虹。英虹的头发有些散乱,一件绿得油亮亮的T恤也揉得有点皱,整个人都显得很狼狈。

“你还好吧?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英虹急急地说,“我那批接待的客人一直拉着我,我一直脱不开身,又没有你的电话……”

“我没事,你看,我这不生龙活虎的?”杜润秋握起拳头挥了挥,虽然他现在连拳头都握不紧。对于丹朱在旁边的吃吃笑,杜润秋只装作没听见。“英虹,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他问。

“是梁喜的团啊。”英虹的脸色更无奈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梁喜早上没来安排他的客人用餐,他客人闹得慌,打他手机又不通。我已经帮忙安排了,忙完了就过来看看,梁喜是不是睡过头了……真奇怪,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关手机的啊?”

杜润秋皱了皱眉。对梁喜他是太了解了,梁喜是个非常敬业的导游,绝对不像自己那么吊儿郎当。他心里浮起一丝隐隐的不安,脸上也笑不出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也许他是睡着了。”

“要我扶你吗?”英虹问道。杜润秋原来是走得动的,这么一听,巴不得自己现在就趴下了,连忙说:“好!好!谢谢你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丹朱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场活剧,就先往楼上走。这边杜润秋扶着英虹的肩头,更显得像个两腿都骨折了的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往楼上挪。英虹身上的香水味不断地往他鼻子里钻,弄得他简直是心猿意马。

他这么走,当然是慢得不行,上了二楼,早不见丹朱的影子了。杜润秋望了一眼,丹朱和晓霜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就对英虹说:“我们去梁喜的房间看看。”

将军楼跟元帅楼的结构差不多,每个楼层都是一个“Y”形的结构,丹朱和晓霜的房间,刚好在“Y”中央那个联结点上。而梁喜住在角落,是“Y”最右上的那一点。杜润秋住的则是“Y”左上的那一点——没办法,他们导游永远是最吃亏的,只能住条件最差的房间。

梁喜房间的房门是关着的。英虹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又提起声音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回答。

“秋哥,没人呀。”

杜润秋拉住门把手,一转,居然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英虹。“门没锁。”

英虹没有回答。她似乎也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眼里也浮起了一抹惶惑。杜润秋低声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房卡是插在门旁边的,灯亮着。床上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梁喜的包扔在桌子上,却没有看见梁喜的人。杜润秋也松开了英虹,他朝洗手间看了看。洗手间里相当干燥,应该是相当一阵子没有人开过水龙头了。

英虹走到桌前,拿起了梁喜的包。“他的包在这里呢。”

梁喜的包是个大挎包,容量很大,活像个百宝箱,他一向是包不离身的。包是敞开的,里面有水,有饼干,有本子,有书……杜润秋瞟了一眼,心里那股不安更浓了。梁喜究竟跑到哪去了?

英虹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她一把揪住了杜润秋的手臂,指甲都嵌进了杜润秋的肉里。但杜润秋居然没有反应,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英虹另一只手指着的东西。

床脚处,露出了一只鞋子的头。因为只露出了一点点,又跟地毯的颜色十分接近,要不是英虹眼尖,还真不容易看见。

那是一只墨绿色的帆布鞋。

杜润秋记得非常清楚,昨天梁喜就是穿的这种式样和颜色的鞋子。

他也不觉得胃疼和身体虚弱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杜润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天旋地转,眼前也一阵阵的发花。他盲目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最后是抓到了厚重的窗帘,才算勉强让自己站稳了。

等到那阵无法形容的眩晕和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的时候,他才能再一次把视线投到自己面前。

梁喜倒在床前靠窗的地毯上。床相当高,跟窗户的距离又相当窄,所以杜润秋和英虹进来的时候,从他们的视野都看不见梁喜。

窗户是打开的。窗台上还积着雨水——下了一晚上的雨,连窗前的地毯上都汪着水。梁喜全身上下,也都被雨水给淋湿了,现在仍然没有干透。

一个打翻的碗和一双筷子,落在他身旁。碗里还剩着几块棕黑色的菌子。

杜润秋非常机械地蹲下了身。他伸出手,呆滞地去碰那个碗。他只觉得指尖一痛,抬起手一看,被碗边沿的破口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正是用这样一个白底蓝花的大碗,盛了一碗才烧好的菌子烧肉,端到杜欣房间里的。杜欣谢绝了,他就给了来找杜欣的梁喜。

他蹲了下来,就离梁喜更近了。杜润秋摸了一下梁喜的手腕,是冰冷的,冷得浸骨。他的手腕上还有没干透的雨水。

“秋哥……秋哥……梁喜……他……他……”

杜润秋也觉得奇怪,自己根本没有去试过梁喜的呼吸或者心跳,怎么就会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认定他已经死了。是的,他几乎是完全确定这件事的,他根本没有想过梁喜可能仅仅是晕过去了。

“他死了。”

英虹双手蒙住了嘴,整个人都像是僵在了那里。杜润秋呆滞而僵硬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那个屈渊,他留在这里,还真留对了。”

雨又开始下了。梁喜的尸体,仍然躺在窗户前面的地毯上,雨丝不断地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地毯吸饱了水,大红的地毯也变成了深红色。

“法医正在往这边赶。现在不能动他。”屈渊喃喃地、解释一样地说,虽然他并没有义务对杜润秋他们解释。晓霜扶着丹朱,站在门口朝里张望。英虹抱着头坐在墙角,染成了紫红色的头发把她的脸遮了一大半。

“他死了多久了,你知道吗?”杜润秋终于开口说话了,是对着屈渊说的。屈渊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这要等法医鉴定。”

杜润秋低声地说:“他一定已经死了很久了。”

“为什么?”屈渊问。

“因为他是个很负责任的人。”杜润秋回答,“如果他还活着,就算他在生病,他也决不会抛下他负责的游客不管的。所以……”他看了一眼英虹,“英虹说,从今天早上起,梁喜就没有出现过。他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就……”

杜润秋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他觉得鼻子里发酸,声音都在发抖。屈渊喃喃地说:“昨天晚上。”

“菌子……”晓霜声音发抖地说,“他怎么也有?他怎么也在吃?他是不是吃了跟我们一样有毒的菌子,中毒死的?”

屈渊瞪着杜润秋。“你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菌子!有毒的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让人检查过碗里剩的菌子,其中有几片含有剧毒,不是青杠菌!一定是你把有毒的菌子混在了青杠菌里面带回来了……”

“不是我!”杜润秋终于发作了,他的声音快要把屋顶吼掉,“青杠菌是什么样子的,我清楚得很!我又不是傻子,我又不是没听说过吃了有毒的菌子会死人的事,我怎么会拿命来开玩笑!我跟你们说,我买下来的那些菌子,百分之百,千分之千,都是不折不扣的青杠菌,绝对没有混进有毒的!信不信,由你们!”

一直坐在墙角的英虹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慢慢抬起了头,墨镜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了。她虽然戴着紫色的美瞳,粘着长长的夸张的假睫毛,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眼里满是恐惧。“是不是……是不是……她回来了?”

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惊异地投射到了英虹身上。杜润秋的心里怦然一动:在树林里,那个采菌子的老婆婆,不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屈渊大步地走到了英虹的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肩头就把她拎了起来,对着她的脸大声地说:“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喂喂喂你干什么!”杜润秋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她又不是犯人,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她,人家都要被你摇散架了!”

屈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些,放开了手。英虹整个人就像是没力气似地,一软,又坐回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告诉我……你刚才在说什么?谁回来了?”

英虹瞪着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群人。“你们都不知道吗?那里……”她伸出手指了一下,众人就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但是除了山,什么都看不到。杜润秋催促道:“哪里?哪里?”

英虹吸了一口气。“红珠山啊。”

杜润秋差点昏过去。他的胃已经够痛了,哪里还经得起英虹这样子刺激。“这里,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你坐的地方,都是红珠山!”

屈渊高声地问:“红珠山究竟怎么了?”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然十分紧张。他也很明显地感觉到,从英虹的口里,可以捣出点有用的资料,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在清朝的时候,有一个翰林来到了这里,他很喜欢红珠山,在这里隐居。”英虹的声音更轻,轻得几乎低不可闻。楼道里也是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她幽幽的声音,飘浮在空气里。她的眼神也是飘浮不定的,完全没有焦距。“他杜撰了红珠山的那个传说——就是文殊菩萨的一串红色念珠落到凡间,化成了七座山峰和一个湖泊。可是……可是在那之前……”

杜润秋问道:“在那之前怎么样?”

英虹似乎在跟自己挣扎着,终于,她挤出了一句话。“它叫返魂岭!”

众人一阵静默。没有任何人出声。过了很久,还是杜润秋打破了这片死寂的静默。“为什么叫返魂岭?难道有什么典故?”

英虹微微张开嘴,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群人。忽然,她像是崩溃了一样地叫出声来:“传说这里就是招楚怀王魂的地方,典故,这就是典故!信不信由你们!”

所有人都瞪着她,说不出话。只有晓霜跟着叫了起来:“你说的返魂岭,是不是中间没有树的那一座?”

“对。”英虹茫然点了点头,低声地说:“七座山峰里,唯一的红色的一座……”

“对了!就是它!就是它!”晓霜几乎要跳了起来,被丹朱一拉,又使了个眼色,晓霜才像是惊觉了什么似的,安静了下来,闭上了嘴。

杜润秋怔怔地问:“返魂岭?它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真的可以招来人的鬼魂吗?……”

丹朱沉吟地说:“我们可以爬上去,自己看一看。”

屈原《招魂》。楚怀王离国背乡,死在异地。中国传统,从古至今,都讲究叶落归根。古云:人有三魂七魄,就算肉身已死,魂魄也必归乡土,方得安宁。

屈原《招魂》,便是尽数列举东南西北四方皆不可去之缘由,又历数故里佳妙之处,招楚怀王之魂回归故里。

杜润秋终于爬上了山顶。这山不算高,但对于他此时还没恢复的身体来说,爬上来实在不容易,累得他气喘吁吁。英虹在他身后,反倒是如履平地,脸不红气不喘,让杜润秋觉得自己的脸都没处搁了。丹朱更落在后面,她也不急,一面爬一面还左顾右盼,倒真像是在游山。

这天的红珠山,又是云蒸雾绕。爬的时候,杜润秋就觉得今天的云雾特别浓了,爬到顶处的时候,他更觉得有点不妙了。没有来过红珠山的人,无法体会那种独特的“云海”,当云海正浓的时候,人在其中,就像是在大雾里,几米远都看不清楚的。这红珠山原本也不是让人来爬的,并没有什么安全保护的措施,杜润秋开始担心一会如果云雾不散的话,该怎么下去。

英虹抓了一把泥土在手心里玩着。赤红色的土。“秋哥,我们已经爬上来了。你们想看什么啊?”

杜润秋没有回答,而是扬起声音叫:“丹朱,你还好吧?小心一点,云雾太浓了,你可别掉下去了!”

丹朱的声音,从云雾里传了出来,已经很近了。“没事,我马上就到了。”

杜润秋伸出一只手,盲目地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过来,别乱走。这山顶没栏杆的,跌下去就完了。”

他把丹朱拽了过来,才算放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已经有点草木皆兵了。丹朱爬得额头上都是汗珠,脸色红红的,十分娇艳。只有英虹,脸色都没变一下。

丹朱喘了一会气,才开始打量四周。她注视着周围浓重的云雾,眼神也变得有些茫然。“走到这里,我才开始理解英虹说的话……是呀,如果要招魂,这里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这里确实有那种气氛……人都仿佛要羽化登仙似的……”

“什么登仙!”杜润秋大声地说,“世人都说神仙好,好个鸟!我日子过得快活得很,登什么仙!”

丹朱忍不住笑了。“是呀,你想成仙,也未必成得了。哪有这么好成仙的?”

“那可不是。”杜润秋说,“你见过山顶的佛光么?据说当佛光出现的时候,从山顶的舍身崖上跳下去,你就成仙啦!”

“听说过。”丹朱笑着说,“是成仙了,死了也算成仙?几千米高,这跳下去,还不粉身碎骨啊?”

英虹听着他们对答,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她低声地说:“虽然这么说,但是每年都会有好多人跳下去。以前没有铁链拦着,后来设了很结实很高的铁链,但是还是有不少人翻过铁链都要往下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站在那个地方,好像就有种很奇怪的力量,诱使人往下跳一样……”

丹朱打了个寒颤。“我还没去过。在哪里?”

“就在那边。”英虹伸手远远地指了一下。她又换了一副样式更奇怪的红色墨镜,镜架上嵌满了HELLO KITTY的小图案,衣服也应景地换成了HELLO KITTY。她的左腕上戴着一只非常显眼的黑色骷髅头的手镯,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蓝牙耳机,杜润秋不时地听得到从她的手机里飘出来的细细的音乐声——这上面实在是太安静了,连鸟叫都听不到。“从舍身崖上,能够远远地望到红珠山。”

丹朱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两两相望?……”

杜润秋的心里,又莫名地动了一下。只听丹朱对英虹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以前叫返魂岭的?”

“我家就在红珠山啊。”英虹说,“这是我祖奶奶讲给我听的,我祖奶奶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从小她就给我讲故事,红珠山……哦不,返魂岭的传说就是她给我讲的。她说因为这返魂岭从前都是招魂的地方,不仅能招来你想要招的魂魄,有些孤魂野鬼,也会被红珠山的灵气吸引来。红珠山是座真正有灵气的山,山上有很多千年古刹,孤魂野鬼是绝对不敢去的。但是这一座,它正好在红珠山偏北背阳的方向,这是一个死角,正对着湖,阴气非常重。所以……”

杜润秋在旁边打着哈哈,他虽然常常给游客胡说八道,但打心底里却是完全不相信这些的。“越说越玄乎了,那,我们现在站的这地方,就是一堆一堆的孤魂野鬼?是啊,现个形,我就信!”

英虹的脸,刹时间变得煞白。“别……你别乱说。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她拉开衣领,露出了脖子上戴着的一个玉佛。“这个是在报恩寺请大师开过光的,一般的……那些……是不会接近的。”

她又看了一眼丹朱脖子上戴的那枚八卦钱。“这个可是很古董的货色了。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市面上卖的这种八卦钱都是假的,真的是很难流出来的。”

丹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叔公送给我的,他喜欢收藏这些。”

他们说话这当儿,杜润秋一直在留意身旁围绕的云雾,他心里更七上八下的打鼓,虽然嘴里说得硬,但却着实心虚。只听见丹朱又在问英虹:“你说她回来了,究竟是谁回来了?是不是这里曾经招到过谁的魂,那个鬼魂一直在红珠山徘徊不去?”

英虹脸上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神色。她把声音放低了,似乎怕有人听到似的。“你们知道以前有个姓石的军阀在这里修了别墅的事,是吧?”

“这个都人尽皆知了吧。”杜润秋说。“也是这里旅游的卖点之一吧!”

“其实,据说他在这里修的并不是普通的避暑别墅。”英虹说,“你们也知道,红珠山灵气非常重,从古到今都流传着很多的修仙传说,总之是个非常神异的地方。从另一个方面说,就是风水好。那个军阀,就想借这里的风水,成就他的大事。听说他出身的那个地方,人特别迷信,对风水之说特别相信……”

“等等等等!”杜润秋打断了她,“难道就是你接待的那个非要作法驱鬼的旅游团来的地方吗?”

英虹点了点头。丹朱说:“你别打岔,让她说。”

“当时那个军阀专门请了一个风水大师,说是要在现在的元帅楼那里修一座楼。楼是木质结构的,五行属木。楼建在土上,五行属土。旁边有红珠湖,五行属水。对面的红珠山,赤红砂土,五行属火。”

杜润秋冲口而出:“那金呢?”

英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他找了一个女孩子,给了她父母很多聘礼,说要纳她当姨太太。可是,可是……他把这个女孩子杀死了,然后把她埋在了他的别墅下面!”

杜润秋脑子还没转过来。“就算五行缺金,这个女孩子又不是金子打成的人,为什么……”

“她一定是五行带金!”丹朱说,她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的生辰八字里面,一定都带着金!她虽然不是金子打成的人,但是她完全符合这个军阀金木水火土的要求!有了她,这个风水宝地的条件就齐全了!”

杜润秋打了一个寒颤。他遥遥地指着元帅楼的方向。“你的意思是说……她……这个女孩子……就一直埋在那下面了……埋在我们住过的元帅楼的下面?”

“我还没讲完。”英虹说,“她的父母在军阀还在的时候,敢怒而不敢言。但在军阀失势逃走之后,他们来到红珠山上……”她朝地上指了一下,“招她的魂!从此之后,元帅楼就成了鬼楼,这七八十年来,总是死人,不断地死人!后来,请了红珠山报恩寺的一位大师来作法,这些年总算是没死人了,直到……直到那个姓马的女记者死在那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祖奶奶知道了那个女记者死在那里之后,就一直念叨着,说她回来了,一定是她回来了。说她只要再回来,就没有什么能镇得住她了,她一定会杀很多很多人的……现在,现在已经开始了!”

丹朱忽然盯着英虹,一字一字地说道:“你祖奶奶有多少岁了?”

英虹楞了一下,她似乎没想到丹朱会问出这个问题。“她……具体多少岁我也不太清楚,八十多,也许快九十了吧?……”

“她身体还硬朗吧?”丹朱又问。这个问题问得英虹更怔住了。“很好呀,她自己出门没问题。”

“她出门都干些什么?农活恐怕是干不了的吧?”丹朱问得更咄咄逼人。这时候,杜润秋大概也明白丹朱想问什么了,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差不多也已经想得到英虹的回答了。

“嗯……农活肯定是不能干了。但是她还可以去菜地里摘摘菜,这个季节她会在山上去摘菌子,晒干了卖……”

杜润秋高声地问:“她是不是也常常到红珠山酒店这一带来摘菌子?”

“这个……是呀。”英虹回答,“红珠湖旁边很潮湿,菌子容易生长,我祖奶奶最喜欢到这里来摘了。怎么?你们……你们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杜润秋实在忍不住了,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我们中毒的菌子,就是你祖奶奶卖给我们的啊!”

英虹倒退了一步。她的目光从杜润秋的脸上,移到丹朱的脸上。确定了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之后,她呐呐地说:“什么?你们说,我祖奶奶卖给你们有毒的菌子?不可能,不可能的,祖奶奶采了一辈子的菌子,她最清楚什么菌子有毒什么菌子没毒了,她心最善了,她不会害人的……”

“我们要见见你的祖奶奶。”丹朱说,“带我们去见她。现在就去。”

杜润秋说:“你们走后面,我去探探路。”他在地上拣了一根结实的棍子,试探着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他一向记忆力和方向感都很好,只要是走过的路都不会忘的。但是这时候,红珠山的云雾几乎就像是一场大雾,方圆几米之内都看不见东西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探着路,慢慢地往前走着。走了一会,杜润秋一回头,大吃了一惊。

他已经看不到英虹和丹朱了。他心里怦怦乱跳,提高声音叫道:“丹朱,英虹,你们在哪里?”

“秋哥,你在哪里?”丹朱的声音传了过来。英虹也回应道:“我们没动呢,你别再走了,你再走我们到哪去找你呀!”

“好,我就回来。”

杜润秋一边叫,一边摸索着往回走。忽然,他脚下大概是绊着了个石块,身子也跟着歪了一下。他急忙把手里拄着的棍子往前用力戳去,只听“啪嚓”一声,棍子居然折断了。杜润秋稳不住,整个人往前一冲,他“嗳哟”一声,也只有顺势往前扑去。就算摔个狗刨,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人看到。

正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有一股大力从身后撞来,把他猛地向旁边推去。杜润秋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估量了一下方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被推过去的那个方向,是山崖边缘!杜润秋发出了一声大叫,人在往下滚的同时,双手也疯狂地乱抓,可是抓到的都是一把一把的沙土。本来也是,这上面寸草不生,难道还能指望抓到一条藤蔓?突然,他的手指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杜润秋反应很快,猛地一下抱住了那东西。虽然手指被撞得剧痛,但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

“秋哥,秋哥,你怎么了?没事吧?”英虹惶急的声音飘进了他耳里,她的声音已经离他很近了。“你在哪里,秋哥?快回答我啊!”

“……我,我在这里。”杜润秋略微喘息了一下,扬起声音回答。他仍然紧紧地抱着那个硬东西,只觉得圆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英虹满脸焦急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杜润秋一瞬间有个错觉,她就像是从浓重的乳白色云雾里钻了出来似的。

杜润秋觉得身上微微地有些暖意。抬头一看,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了。对于红珠山的云海而言,阳光就是天生的对头,只要太阳出来了,云雾就会很快散去的。

丹朱也出现了。这时候,云雾已经消散了很多,至少不是刚才那种几米之间不见人的情形了。丹朱正想说什么,忽然,她发出了一声惊叫,眼睛死死地盯着杜润秋的双手。

杜润秋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他也发出了一声大叫,双手不自觉地一松。英虹赶紧一伸手,把他给抓住了,她力气不小,好歹没让杜润秋再继续滑下去。

杜润秋只觉得自己背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双腿都在打颤。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但这时候,他腿几乎都软得站不住了。

他刚才抱住的,是一个圆圆的、表面非常光滑的骷髅头,紧紧的地嵌在红色砂土里!也正是这个骷髅头,救了他的命!

云雾几乎散尽了。杜润秋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崖顶最边缘的地方。要不是他刚才误打误撞地抱住了那个骷髅头,他已经摔下去了!如果摔下去,不说粉身碎骨,也是必死无疑!

三个人站在崖边,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人说一句话。过了很久,杜润秋才勉强地笑了笑,说:“看来还是我命大,这骷髅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女的!”

英虹惊魂未定,木木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知道是女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丹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那是因为这骷髅头都看上了他,要救他的命呢!当然是女的了,不然怎么会看上他这个大帅哥呢?”

杜润秋哈地一笑。“还是丹朱了解我呀。”他虽然在说笑,但是背上的衣服都完全被汗水浸透了,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

丹朱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她弯下腰,盯着那个骷髅头看。杜润秋对丹朱的胆子实在是有些佩服,虽然那个骷髅头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不敢像丹朱这样,把骷髅头当成一朵盛开的花一样细细地瞧。

“秋哥,难怪你抓住这个骷髅头就把你这一两百斤的体重给稳住了。”丹朱若有所思地说,拍了拍手上的红土,“我看,这应该是一具完整的骷髅,埋在这红砂里面,埋得又紧又深,只露出了头顶。你就正好……抓住了,也算你命大。”

杜润秋消化了一下她的话,却不敢也像她那样伸手摸摸去“证明”一下。但他立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叫了起来:“不对!按你的说法,这个骷髅……必须要竖着埋在土里面,才会直直地露出一个骷髅头……哪有竖着埋的道理?都是横着躺下的啊!”

丹朱站起了身。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你不相信就自己摸摸,我刚才摸到了这个骷髅的肩胛骨,就是竖着埋在里面的,完全直立着埋在红砂土里面!”

杜润秋瞪着她,过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我们……我们应该报警吧?”

没人理会他。丹朱和英虹都一言不发。

三个人慢慢地往山下走,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杜润秋刚才是惊吓过度,这时已经回过了神来。他想得更多的,不是那个骷髅头,倒是另外一件事。

那股大力,把他硬生生地往崖下推去的那股力,究竟是谁?那就是一双活人的手,要把他给推下去,置他于死地!

杜润秋回头看了一眼走在他身后的两个女孩子。英虹低垂着头,蓬松的紫红色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丹朱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他实在不相信会是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想把自己推下山去。

想到这一点,杜润秋刚才才被风吹干的T恤,背心又被冷汗湿透了。难道真的有鬼?

“你怎么了,秋哥?”英虹奇怪地看着他,“你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我们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什么。”杜润秋打着哈哈,“我是看你们两个这么上上下下一趟,脸都走得红通通的,比桃花还红啊。”

英虹笑着骂了一句:“就你贫嘴。”

“见到美女我才贫嘴,换个丑的,我字都不会多说一个。”杜润秋嘻嘻笑,努力想让气氛活跃一点。

英虹被他逗笑了,丹朱却还是一脸抑郁。她盯了一眼英虹,说:“现在带我们去见你祖奶奶,行吗?”

英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她嗫嚅地说:“我祖奶奶,她,她是个好人,她绝对不会害人的……”

丹朱有点不耐烦地说:“没人说她害人,我只是想问她一些问题。”

“……好吧。”英虹总算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tUix8+ir1h9RZ6Qj0WajaO9MqfeOdkVq5dPG2EwepHTdJXnKGdN0Ih0FmQBHk9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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