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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杜润秋望着那画像,正在神往,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发狂一般地大叫:“鬼啊!有鬼呀!有鬼啊!”

杜润秋倏地跳了起来。老所长也震了一震,瞪大了那双衰老而疲倦的眼睛。

他冲出了平房,看到那个姓徐的警察,正从第三窟里面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他对面前的石阶视而不见,骨碌碌地从高高的石梯上滚了下来,半天爬不起来。

马爱莲和彭怀安从办公室里奔了过来。彭怀安把小徐拉了起来,马爱莲问:“没有事吧?怀安,你扶他去我办公室,把医药箱拿出来,我一会来给他看看,应该没摔断骨头。”

杜润秋已经跑到了第三窟前面,他抬头看到一眼那半开半掩的铁门,里面黑洞洞的,一咬牙,拼着一股狠劲冲了上去,想都不想地一头撞进了洞去。

他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迎接一切了。但是,洞窟里却出奇的安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除了杨翰的尸体仍然躺在水月观音像下,洞窟里的所有一切都跟他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一样,看不出来任何异状。

杜润秋给自己鼓了一把气,颤颤地小步小步往洞窟深处挪,一直挪到了杨翰的尸体旁。直到这时候,他还是没遇到任何情况。杜润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摸出口袋里的手电,按下了开关。

电筒光投射到杨翰脸上的时候,杜润秋险些失声叫了出来,他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紧紧地闷住了自己的嘴,才算是把大叫声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杨翰的额头上,有一个鲜艳的唇印。小小的唇印,颜色嫣红,仿佛是刚刚吻上去的一样!

“砰”地一声,杜润秋的手电掉到了地上。杜润秋颤抖着想去捡,不小心又一脚踩到了手电上,他一个站不稳,滑了一跤,“扑”地一下,面朝下狠狠跌在地上。按理说,他不至于这么迟钝,虽然不像晓霜一样练过武,但他好歹也是常常去锻炼健身的人,也练过博击,算得上身手灵活,可这时候,杜润秋只觉得手脚酸软,根本使不上劲了。

杜润秋摔得昏头昏脑,正准备爬起来,他忽然觉得额头下硌着了什么东西。他顺手抓过来,另一手捡起手电一照,顿时呆住了。

那是一束观音柳。但是这束却跟他之前找到的不一样,碧色青翠,娇软轻盈,就像是刚从柳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杜润秋本能地扭过头,用手电朝墙上的水月观音照去。这一照,他张大了嘴,完全合不拢了。

水月观音净瓶里的观音柳,只剩下了断枝!

杜润秋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电一抛,狂喊着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他跑得太快太急,当发现面前是石阶的时候,已经刹不住脚了。眼看自己也要从石阶滚下去,重蹈小徐的覆辙,杜润秋吓得双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哇啦哇啦”地怪叫着,突然觉得整个人一轻,脑子里一昏,然后就是浑身一痛,“啪”地一声,他像个沙包一样,被人脸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下巴和鼻梁撞得一阵剧痛。但痛归痛,杜润秋心里面那个高兴劲简直是不用提了,就算把鼻梁摔断了,总比摔断脖子好吧?

难怪小徐也吓成那样,摔了下来。

杜润秋终于翻过身,慢吞吞地忍着痛爬起来的时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看看究竟是谁救了他。在他身后,晓霜正用力地甩着右臂,有点嗔怪地说:“秋哥,你应该减肥了,刚才那一摔,差点把我的手弄伤。都怪你,太重了!”

杜润秋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相当陡峭的石阶,拍了拍胸口。

“出什么事了?”老所长这时候才拄着拐杖赶来了,他气喘吁吁,脸色青紫。

杜润秋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老所长虽然眼神已经变得不那么好,但他也看到了杜润秋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惧表情。他突然地扔掉了拐杖,以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步伐走进了第三窟。

龙勇叫了一声:“爸!”他跟着老所长,进了洞窟。

过了片刻,龙勇在里面叫道:“还有谁在外面?进来帮个忙!”

外面只有三个女人,晓霜,丹朱,和马爱莲。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最后晓霜说:“我进去帮忙。”

马爱莲一瞬间却像是恢复了常态,丹朱和晓霜初见她时那热心和乐的神态。“不不,我进去。你刚才把那个小伙子拉了上来,手肯定受伤了,可别再用力了,不然会伤得更厉害的。我进去,啊,我进去帮忙,我力气大,以前还当过护士。你们留在这里,留在这里!”

这一次,她和龙勇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老所长给抬了出来。老所长十分瘦弱,马爱莲又长得结实粗壮,所以两个人也抬得轻轻松松的。晓霜吃惊地跑了过去,看到老所长脸色像个死人,正在不停地喘气,问道:“他怎么了?”

“倒在地上了。”龙勇简单地说,“林小姐,麻烦你找找他的口袋,肯定有带着他的药。他有高血压,动脉硬化,冠心病……老人有的毛病,他都有。”

晓霜听话地把手伸进了老所长的上衣口袋,摸了左边的,又去找右边的。最后她胜利地举起了一个小小的药瓶:“是这个!”

“快,先把爸抬下去,给他吃药。”龙勇接过了晓霜手里的药瓶,继续跟马爱莲一起抬着老所长下去了。

“唉,我们才来的时候,还花了不小的一笔钱,去看这个第三窟。现在可好,爱进就进,爱出就出,早知道那笔钱就能省下了。”杜润秋唠唠叨叨地说着。他把小徐放好回来找晓霜和丹朱,在她俩的鼓动下,不得不陪她们再一次进洞窟去。趁着龙勇还在忙着小徐和老所长的事儿,这洞窟没人警戒,进去易如反掌。

杜润秋不停地胡说八道,这是用来打破黑暗和恐惧的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那个娇艳欲滴的唇印,仍然留在杨翰的额头上,诡异而妖艳。

丹朱和晓霜站在那里,注视了半晌。

“那是女人的唇印。”

丹朱低声地说。杜润秋耸了耸肩,说:“当然,这点用不着你说,我也看得出来。一定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有很漂亮的樱桃小嘴的女人!”

他说到“樱桃小嘴”四个字的时候,本能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壁画里的水月观音。水月观音圆润而秀美的面庞上,娇艳的两点红唇,在一片淡雅柔和的色彩里,尤其醒目。

“你认为……那是她的嘴唇?”丹朱的眼神追随着杜润秋的视线,她的声音轻柔而动人。“你认为,是画里的水月观音吻了杨翰的额头,留下了这个美丽的、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唇印?”

晓霜神经质地摇了一下头。“不,丹朱,如果她那么残忍地杀死了杨博士,她为什么还要吻他?”

“哦,如果她真的像所长说的那样,在里面活了上千年,她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们?她为什么要杀死杨翰?杨翰跟老所长一样,他们对这个洞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都是在竭尽全力地保护这些东西啊!”杜润秋直着嗓子说,他挥动着手,指着墙上的水月观音,“她应该报复的只是她那个丧心病狂的丈夫,她为什么要迁怒到无辜的人?”

他突然一转身,面对着丹朱。“你们找的就是她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单刀直入,让丹朱和晓霜都怔了一下。丹朱扬了一下下巴,说:“是的,我们到千佛峡,为的就是她。她就是被记载在《录鬼簿》里面的一个怨灵。这里的传说是真的,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导致了杨翰的死吗?”杜润秋紧追不舍。

晓霜发出了一声尖叫。“不,当然不是!我很尊敬他,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死!我们只是因为好奇才来的,我们没有任何不好的动机,我们更不会害任何人!杨博士的死……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是吗?……”一瞬间,杜润秋觉得自己也出奇地疲倦,红珠山上发生的一切如昨日重现,涌上心头。“上一次,你们去了红珠山,接踵而来的就是死亡,一连串的死亡。我的朋友无辜地死在那里,杜欣也死在我面前……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吗?你们以为我只是个愚蠢的傻瓜,笨蛋,你们觉得我没有感觉,没有感情吗?”

丹朱和晓霜面对他的爆发,都沉默了。过了很久,晓霜走上了一步,她双手拉着杜润秋的手臂,近乎哀求地对他说:“别这样,秋哥。我没有恶意,真的,我从来都没有。我很伤心,对杨博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

“你们怎么又进来了!”龙勇满是愤怒的声音响在洞窟门口。虽然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杜润秋已经可以想象他的脸色。龙勇似乎情绪极端不好,恶狠狠地说:“这里是现场,不允许闲杂人随便进出,你们懂不懂?啊?”

杜润秋吃软不吃硬,一听龙勇这语气,他也来了气。本来么,他的心情也不好,这一来他也找着了对骂的对象。

“你们警方是吃稀饭的吗?没有警示,没有标识,保护现场不是你们警方的事难道还是我的事?你连自己的手下都照顾不好,居然还找我出气?这杨翰的尸体在这里放了一天了,既没有法医来,也没有黑箱车,我还以为你是等着我来验尸的呢!怎么着,你以为这洞窟是个冷藏库,尸体放在这里都不坏的?”

杜润秋说得一气呵成,扬扬自得,龙勇却气得喘气,拳头都扬了起来。杜润秋一看,嚷得更大声了:“搞对没有,想打人啊?还有没有人权啊?当心我告你!”

晓霜火上浇油地在他身后帮腔。“秋哥,别怕,他要打你的话,我来帮你。”

丹朱翻了个白眼。“得了,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她笑得又是温柔又是甜美,对着龙勇柔声地说,“龙警官,你看,我们一点坏心眼都没有,说到底,我们也是跟这件谋杀案相关的人,我们很希望尽快抓到凶手。我们大家都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心里都害怕,所以有些事做得不对,请你一定多多包涵。事实上,我们来这里,也是为了证明我们得到的一些信息。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下呢?”

龙勇被她轻言细语地说了一通,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只得说:“你们得到了些什么信息?”

杜润秋朝洞壁深处的水月观音像一指,说:“杨翰就是她杀的,说出来,你信不信?”

他原本以为龙勇会大骂自己一顿“神经病”“胡说八道”,但阴影里,只见龙勇的双肩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龙勇也不在乎杜润秋不怎么好的口气了,急切地问:“你们说什么?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说?”

丹朱已经听杜润秋把从老所长那里听来的关于仙芝的事都讲过一遍了,她这时又扼要地对龙勇重复了一遍。她又说:“你看,龙警官,这种事,要信真的很难,不过……”

她猛地停住了。因为她发现龙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警官,居然会如此恐惧。

杜润秋也察觉到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对丹朱说:“我明白了,他们本地人,一定知道一些东西,比所长说的还要多。这件谋杀案,一定是触到了他们的某个软肋,也许对于他们的意义,比杨翰的死要大得多。”

丹朱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们迟早都会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她唇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一个人越害怕,越可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她又眨了一下眼睛,声音却又扬高了些,“听龙警官的口音,是当地人,他知道的一定很多。”

龙勇果然听到了,丹朱这话原本就是有意要让他听到的。他脸上愤怒的神色已经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无奈而凄凉的表情。

“是呀,我知道的很多……也许太多了一点。”

“千佛峡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保护得这么好的。”马爱莲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她这时候又“正常”回来了,完全就是一个普通而琐碎的中年妇女。彭怀安一个人坐在墙角的一张椅子里,仍然裹着他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戴着一顶大得有点离谱的暖帽,脸几乎快埋到了胸口,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丹朱,晓霜,杜润秋,还有龙勇,围着火炉坐成了一个圈。老所长还在休息,所以他们决定到马爱莲的办公室去。

“我以前在县医院当护士,后来调到这里来了,因为我丈夫退伍后,分到这里来当保安主任。我们在这里呆了十几年了。可是,他也死了,唉……这里呆着,真是难受啊,孤零零的,每天都只有发呆……”马爱莲一脸伤感,想想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夫妻相伴,谁愿意孤孤单单地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年八年的?除了像老所长,或者是杨翰这种对自己的爱好几近疯狂的人。

“小杨是前几年才来的,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所长本来经常来,可是这两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想常来都不行了。”马爱莲叹着气说,“我记得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修栈道,我们爬上爬下都很危险,所长还摔了一跤。你们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吗?正因为这个他才不得不拄拐杖的。”

晓霜低声地说:“他们真的很值得人尊敬。”

马爱莲又给自己的茶杯加了一点水,叹着气说:“前些年,这里保护没那么周到,常常都有人来偷彩塑和壁画。他们又怎么懂这些东西的珍贵!”

晓霜插口说:“我知道,有一年,千佛峡的第二十八窟被盗了。犯人仓皇逃跑,那些无比贵重的壁画却从此流失在了茫茫戈壁里,后来专家们花了六年工夫,像筛筛子一样,把那些壁画的碎片从黄沙里找了出来,又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慢慢修复。这一回,我本来就是想来看那个窟的。”

杜润秋听得目驰神摇,他无法想象这么多年的寻找和修复具有什么意义。把青春和生命耗费在这个黄沙漫漫、气候干燥得让人窒息的地方,靠的是满腔的热忱,爱和信仰。

杜润秋喃喃地说:“比起盲目的对宗教的信仰付出的崇拜和牺牲,这才是值得崇敬的东西。”

晓霜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回过头来说:“秋哥,你总算说了一句像样的话了。”

这时候的龙勇,他的脸上只有失意和伤感。“我都过了四十了,在小的时候,我们这里,发生的水月观音杀人的事并不少。”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杜润秋被彻底地打倒了。手里的茶杯失手落到了地上,他也没有察觉。

“你是说,杨翰并不是死在水月观音死亡之吻下的第一个人!你们这里发生过不少类似的事件,而且还……不少!”

“不不不。”龙勇用力摇头,“死在水月观音前的人不止一个,但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亡之吻。甚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会有这样的鲜血之吻。”

丹朱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在看到杨翰的尸体的时候,你相当镇定,你甚至有些失职的表现。我们都以为你是个不负责任的警官,事实上,你知道,不管你如何追查,都是没有结果的。”

“是啊。”龙勇笑得很苦,很酸,“这类的案子,困扰这个地方几十年了。想想,过几年就给你来个破不了的杀人案,每次都是‘查无凶手’,就算领导‘体谅’你,想升职,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那局里的人,也都只能‘无所作为’。”

丹朱柔声地说:“龙警官,讲讲好么?关于水月观音曾经发生的那些杀人案?”

龙勇居然笑了,说了一句:“小姑娘,还想听这些,你就不怕晚上做恶梦睡不着觉?旁边又是才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他朝杜润秋一指,“你们就指望他保护啊?”

杜润秋哪里受得了龙勇声音里淡淡的鄙夷之意,朝晓霜凑近了一点,小声问:“哎,我说,你是跟谁练的武啊?引见引见,我也拜个师,好不?”

晓霜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你?秋哥,你?就凭你这好吃懒做四肢不勤的个性,也想练武?得,你别笑掉我的大牙了!”

杜润秋被她这一噎,默默地不说话了,一脸受伤的表情。丹朱却对他们的对答一点不感兴趣,催着龙勇说:“龙警官,别理他们,你说,我听着呢。”

龙勇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对马爱莲说:“嫂子,如果我说得有错的地方,你提醒提醒。”

这一句“嫂子”,连正在黯然神伤的杜润秋都抬起了头,错愕地看看龙勇,又看看马爱莲。马爱莲察觉到了他们的诧异,忙解释说:“我的前夫,是阿勇的远方表哥,他一直这么叫我,没改口啦!我们这些小地方,大家都沾亲带故的啦!”

丹朱不易觉察地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几乎像是缩进了阴影里的彭怀安。杜润秋也本能地看了彭怀安一眼。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妥当的感觉,虽然他也很清楚,马爱莲说的是真的,在小地方,尤其是这种乡镇农村,一堆人论起来可能都是有亲戚关系的。

龙勇从小在安平县长大,安平县虽只是个县,但因为这一带地广人稀,所以安平县占地很广,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县应有的面积。县里的居民最集中的镇子,从古代起就是商旅的必经之路,直到如今也仍有定期的集市。这是真正的边塞苦寒之地,黄沙朔风,冬天严寒,夏天酷热,也不长什么粮食菜蔬。

如此艰苦的自然环境造成的结果就是,在很多城市已经高楼林立、纸醉金迷的时候,这里仍然保持着贫穷落后的状况。不少人自然会不满于现状,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找出路。有到大城市去打工的,但是那些工厂同样的苛刻,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一年,能积攒下来的也所剩无几。可是留在安平县,不管是多么勤劳,也不过如此,人是对抗对不了严酷的自然条件的。生活也仅仅是够温饱而已,想要富裕,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有人就开始打起了歪主意。一锅汤里面有颗老鼠屎是常见的事,虽然这里的人大多数是勤劳、纯朴而善良的。

他们所在的这一方土地,虽然在栽种农作物方面无比贫瘠,但这方土地却拥有一个无以伦比的宝库,那就是千佛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对于处在西北荒漠里的千佛峡的保护严重不到位,可以说,根本谈不上什么保护。几乎所有的洞窟都只有一扇破旧的木门和一把破锁,看守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人们是出于对神明的敬畏(这种敬畏很大程度上是来自文明的蒙昧)才会战战兢兢,不敢触动这些沉睡了千年的壁画和彩塑。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文物的价值,他们不可能确切地知道它们拥有哪些意义上的价值,但他们知道一点,那就是:它们可以卖很多钱。

最终,当对金钱的渴望、对富裕生活的向往突破了信仰的桎梏的时候,对于千佛峡的偷盗行动,也开始了。这种渴求的根苗一旦破土而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了。

甚至对于神明的惩罚的恐惧也无法阻挡。

第一次大规模的偷盗出现在1974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之前的偷盗,都是一些小偷小摸,比如搬走了一尊小塑像,或者在壁画的角落割下不起眼的一块……虽然这也是令人痛心的损失,但比起1974年的这次盗窃,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也就是在这一次,水月观音第一次显灵了。至少是活生生地出现在当地居民的记忆里而不是代代流传的传说里。

龙勇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他听见父亲、伯父……所有人都在议论,大声地、愤怒地讨论,骂着邻村的那个叫彭大发的人。龙勇认识那个人,獐头鼠目其貌不扬,家里穷得一直没娶上老婆。听着大人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龙勇小小的心里也觉得很奇怪。他悄悄地躲在门背后,听着大人们的议论,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由村长带头,一群青壮年带着锄头、砍刀,准备去四处搜索彭大发。小小的龙勇也偷偷地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

还没有走多远,一个村民就狂奔着跑了回来,嘴里嚷着:“观音娘娘活了!观音娘娘把彭大发杀啦!”

他就一直这么嚷着,直到为首的村长重重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叫什么叫?徐老三!观音娘娘怎么会杀人?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水月观音……水月观音!”徐老三狂叫着,“我找到彭大发啦!他死了!死了!死在洞窟里了!就在娘娘脚下!”

所有人都错愕地盯着他,以为他真发疯了。最后,村长一挥手,说:“别叫了!我们去看看!”

对于研究壁画的专家们而言,水月观音是稀世奇珍,不论是学术价值还是艺术价值都是极其难得的。对于附近的村民而言,他们并不知道水月观音的价值,他们只是单纯地认为水月观音是位美丽慈祥的菩萨,是千佛峡百余个洞窟里最美丽的一个,所以他们不时地带上观音柳来供奉她。

他们只知道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要求就是给水月观音供奉观音柳,也虔诚地照做,别的一概不知。他们跋涉很远很远到梦城去采摘观音柳——徒步,或者骑一头瘦骡,顶着烈日在茫茫戈壁里跋涉。

村长带着十来个人,赶到了千佛峡。事实上,离千佛峡最近的村子,也要走很久。徐老三来回这样的跑,已经快要脱力了,喝了半瓶烧酒,醉醺醺地跟着他们的队伍跑,嘴里还在不时地吆喝着:“观音娘娘显灵喽!观音娘娘显灵喽!”

他们赶到千佛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附近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所以太阳说下山就下山,连一点缓冲都没有。天一暗,周围一点亮光都没有,只有老鸹不祥的叫声。

“老孙头!老孙头!”村长用力砸着千佛峡入口处一间小木屋的门。看守人老孙头平时就住在这里,他无妻无子,每周村长会给他送一次粮食。老孙头腿脚不便,这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千佛峡。但这时,木屋里完全没有灯光,门也反锁上了。

“他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徐老三满口酒气地叫嚷着,“他在里面……也在里面!也在里面……他也死啦!”

众人都面面相觑。村长点亮了火把。“走,大家跟我进去看看!”

水月观音的洞窟有扇木门,也有把大锁,平时会象征性地锁起来。但这时候,锁被撬开了,木门虚掩着。

虽然村民们都对这个洞窟再熟悉不过了,但这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村长也害怕,但他壮着胆,举着火把,带头走了进去。

徐老三并不是喝醉了在说胡话。洞窟里,水月观音像的下面,倒着两具尸体。火把的光摇晃不定,映得洞窟里鬼影幢幢——那是人们满是恐惧的身影。

老孙头的头上有一道骇人的血口,几乎劈开了他的脑袋。而凶器正握在另一个死者——也就是彭大发的手里——一把磨得雪亮的杀猪刀。血糊了他一脸,已经干了,但依稀看得到他脸上惊愕的表情。他压根都没有想到彭大发会给他致命的一刀。

彭大发仰面躺在地上,他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瞳孔放大,面容扭曲狰狞。他右手紧紧抓着那把杀猪刀,左手却握着一个打开了盖子的木瓶。奇怪的是,他身体早已僵硬了,但身上却完全没有血迹,只是在喉咙上有一个深深的圆洞。

“他……他没流血!”另一个眼尖的村民叫了起来,“他一滴血也没有!他的血被……吸干了!”

村长回头低声怒吼:“胡说八道什么!”他虽然竭力做出不害怕的样子,但心里也渗得发慌。他把火把举高了些,低着头看了半天,喃喃地说:“真是怪事……”

忽然,那个眼尖的村民又叫了起来:“看!看观音娘娘的净瓶!”

水月观音面前的净瓶,里面观音柳已全部枯萎!

“彭大发一定是来偷观音娘娘的壁画的。”村长强自按捺着满心的不安,对众人说,“看他手里拿的那瓶粘胶,不就是小偷常用来粘掉壁画的?看样子,老孙头发现了他,他反而给了老孙头一刀!这彭大发真是太狠毒了,一定是观音娘娘惩罚他,把他杀死了!我们赶快出去,不要惊扰了娘娘,明天我们赶快去梦城采观音柳回来,敬奉她!快,快,快把尸首都抬出去,可不要熏着了观音娘娘!”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心安了些,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两具尸首抬出了洞窟。村长亲手把木门关好了,跟几个人合力搬过了一块大石头把门抵住,说:“明天让锁匠重新打把锁来,好好锁上。”

村长又转过身去,盯着彭大发的尸首看。对于彭大发手里那个木瓶,众人都并不陌生。多年以来,盗贼想要偷盗洞窟里的壁画,这种胶就是最常用的工具,只要一粘就会把完整的壁画从墙上给粘下来了。他并不怀疑彭大发的动机。

“走吧,走吧,我们去找公安。” wijasr93EmqAjHNtTzkW27Rqt3hL9MJJMsTdWQKxu1ngKMnQOoHnUvXP/dlieu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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