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秋已经把“净瓶里的观音柳由绿逐渐变黄又变绿”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几遍。他看着龙勇那深刻怀疑的眼神,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是的是的,我知道非常难以置信,但是这绝对是事实,你不信就去问丹朱和晓霜,我们三个人一起看到的,还可以问杨翰……”他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实在很难相信他真的已经死了。昨天晚上,他还那么活生生的。”
“昨天晚上他来找你们做什么?”龙勇问道。他觉得自己跟杜润秋已经在“净瓶里的观音柳”这个怪力乱神的问题上纠缠得实在太久了,应该问点实质性的问题了。
“现在我也想不太明白。”杜润秋说,“他原本是打算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现在相信,一定是跟他的死有关的事,说不定就是他知道的事情导致他被害。但是他还没说出来,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出去了。”
龙勇盯着他看了片刻,看起来杜润秋实在不像说谎的样子,他似乎有点失望,只得站了起来。“好吧,暂时先这样吧。”
龙勇出去不到一分钟,丹朱和晓霜就悄悄地溜了进来。丹朱看杜润秋一脸凝重的表情,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微微带点好奇地说:“秋哥,真稀奇啊,你这是怎么了?瞧你这表情。”
晓霜却一脸难过地站在那里,说:“我真不希望会发生这种事。”
丹朱轻轻地说:“没有人希望发生的。”
杜润秋突然地说:“有些想法,我没有对刚才那个警官说。我也不确定,究竟跟杨翰的死有没有关系,但是……”
“说来听听。”丹朱说。
杜润秋慢吞吞地说:“你们还记得我们路上经过的那座梦城吗?”他抬起头,接触到丹朱若有所思的眼神,“想想,在梦城前面,就有一株观音柳。别管那些传说,我们不是学者。那天我去第三窟的时候,我踩到了一小株观音柳。那是真的植物,可不是画上的。杨翰说过,千佛峡周围榆树成林,但观音柳是决不生长的(它只会长在戈壁里面的绿洲上),那我踩到的观音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你的意思是……”丹朱沉吟着。
“一定是有人带进来的!”杜润秋说,“观音柳不会长脚跑,所以一定是别人带来的!”
晓霜憨憨地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是谁呢?谁会从那么远带柳枝过来?”
杜润秋一拍手,一跺脚。“这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给你们提供一种思路,明白吗,思路!”
丹朱说:“秋哥,你继续说,别听晓霜打岔,她从来提不出有点建设性的意见的。”
杜润秋哈哈大笑,推了晓霜一把说:“听听,连你的好姐妹都这么说你了!”
“你懂什么。”晓霜一嘟嘴,“搞艺术的人都是感性思维,当然就理性思维欠缺了!我又不是学理科的,要那么严密的逻辑头脑作什么?”
“这话虽然不错,可是,”丹朱的眼神带着些困惑,“那位杨翰杨博士,显然是个头脑清晰条理分明的人。”
晓霜眼圈又一红。“是啊,他真是很好,很出色,我真的很很很佩服他。没想到他会遇上这种事……”
“你们难道不觉得,”杜润秋说,“杨翰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死的?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上还是不通。”丹朱说,“我们索性把这事情说透吧,我们现在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杨翰说,这里有个传说,给水月观音供奉的不是香花宝烛,而是人血。而杨翰……我是听龙勇说的,他过来得仓促,又还在年假的时候,法医要晚一点才能来,不过据他的经验,杨翰身上的血几乎都没了。对这一点,我们都想到了,但是都不敢说——是不是壁画里的水月观音,吸饱了杨翰的血,才让她净瓶里的观音柳再次生机盎然?”
她一气说到这里,杜润秋只觉得毛发直竖,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自他第一眼看到翠绿的观音柳,他就想到了这些。但是,如丹朱所言,他不敢说,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如此恐怖的想法。
“你们记得吗?经过梦城的时候,风声里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鼓声……那个司机说,那是人头鼓在响……”杜润秋的眼神变得遥远了,仿佛在是看着远方,又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记忆,“你们听过一首歌吗?叫《阿姐鼓》的?”
晓霜和丹朱都摇头,杜润秋只得拿出手机,现场播放了一遍。
丹朱说:“如果是民族音乐,我一窍不通。它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我觉得歌词很正常啊,就是一个少女认为她姐姐从小就离开家了——直到她长大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的姐姐在她小时候‘离家’,其实是死了。对吧?”
晓霜在旁边补充:“丹朱喜欢古典音乐。”
杜润秋对她的“补充”并不在意。“不,其实这歌是讲的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少女愿意主动为她信奉的宗教作奉献和牺牲,用纯洁的少女背上的皮作一个人皮鼓。注意,她是主动的,是自意的,并非被迫的,这是宗教的冥昧和蛊惑人心之处。当然你也可以用宗教的教义来稀释这种原始蒙昧的血腥和残酷——比如,生死轮回。”
晓霜侧着头,用一种很稀奇的目光看着杜润秋。“秋哥,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懂只认得钱吗?那你怎么懂这些?”
丹朱微笑。“很有哲理啊,秋哥。看来,现在确实流行说自己是文盲啊,我受教了。不过,我得说,你说的跟梦城的情形是两回事。你说的,是对宗教的盲目无知的全心全意的膜拜,是纯洁无玷的少女的真心奉献,虽然黑暗血腥,但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是某种原初的纯粹。但是,梦城的人皮鼓,是人心对于金钱的贪婪,是所有原罪中最不可饶恕的一种,也是最肮脏和最卑劣的。”
“我倒觉得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杜润秋耸了耸肩,“不过我们不用讨论这个,这个论题的范围太大了。我只是想说,长在梦城前面的观音柳,和水月观音净瓶里的杨柳,可能有些关联。杨翰说过了,这方圆百里,唯一长着观音柳的地方就是梦城,而画上的净瓶里面,插的正是观音柳。”
丹朱沉思。“有道理。我们应该找出这种关系。我想,千佛峡这一带流传的民间传说,应该有这方面的线索。”
“对!”杜润秋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活力又恢复了,“我们面前就有一位最懂行的专家!”
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估计那位老专家还躺在床上没醒呢。看到他的样子,我真是替他难过……”
贯穿千佛峡的那条河流,正在寒风里哗哗地流动。河两岸的那些红柳,似乎比他们来的时候又变红了些。晓霜站在河边,沉默地对着三号窟的方向,看了半天,直到丹朱拉了她的手臂一下。
“我们走吧。”
晓霜回过头来,她的脸冻得通红通红,唇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丹朱,一定要找到杀杨博士的那个凶手。”她停顿了一下,“我……很尊敬像他这样的人,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丹朱微微地楞了一下。她注视着晓霜,脸上露出了某种奇异的表情。她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一会,才说:“警方应该会破案的。”
晓霜略微地偏了一下头。她有一头浓密的披肩卷发,一半挑染成了棕色,随意地用一个金色夹子在后脑上挑起一绺头发别了一下,剩的就在风里飘拂。“是吗?丹朱,你觉得他们能破案吗?他们会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吗?”
杜润秋就在不远处,他听到了这两个女孩的对话。她们俩一向是亲密无间的,但这时候,杜润秋从她们的话和表情里,能够感到某种奇怪的疏离的气氛。晓霜的语气很怪,她一向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难道这就是她天真外表下的本来面目?杜润秋又再一次想起了谭栋的警告,想起了谭栋那又是恐惧又是厌恶的语调:
“离那两个女人远一点!”
突然,杜润秋看到了一个老人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了千佛峡洞窟的入口处。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背影孤独而苍老。
杜润秋扔下了还僵在那里的丹朱和晓霜,快步走了过去。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发生这样的事。这样残忍,这样恐怖……”老人听到了杜润秋故意放重了的脚步声(他不想吓着这看起来已很是衰弱的老人,万一把人家吓出了心脏病怎么办?),并没有回头,缓缓地说。他的声音也十分衰老,说不出来的落寞苍凉。“这里应该只有数不清的文化瑰宝,令人沉迷的文物宝库。我穷尽一生,都是在竭力保护这些洞窟,保护里面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最不为人所知的一方壁画,一尊彩塑,即使它已经残破不堪……”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杜润秋看到那张皱纹深深的苍老的脸庞上,盛满的是岁月留下的风霜。“小伙子,我一直有个心愿,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许下了那个心愿。”
杜润秋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心愿?”
“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也要死在千佛峡,守着这个我用尽心力爱护的地方。”老人笑了,他衰老的双眼里突然闪耀出了极其炽热的光芒,仿佛生命之火再次燃烧,“现在,我想,我的希望就快要达成了。但是……”
老人眼里的火焰,黯淡了下去。“我没有想到,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会死在这里。他还不到三十五岁啊……我老了,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他还那么年轻,不应该的,不应该是他呀……”
杜润秋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老人的眼里没有泪,他的眼泪大概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流干了。但是他的悲伤,甚至感染了像杜润秋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杜润秋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一向口齿伶俐的他,这时却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好不容易,他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来。
“您……您节哀,保重身体……警方……他们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老人又笑了。他笑得很奇怪,很神秘,甚至有几分诡异。“是吗?……他们会找到凶手?他们能吗?……”
杜润秋茫然不知如何应答。老人背转过了身去,拄着拐杖,艰难地向石阶上走去,一直走到了第三窟前面。
有个警察在那里守着。看到老所长,他明显地楞了一下。“您……您不是在休息吗?您到这里来……”
“让我进去。”老所长的声音很平静,“我要看看我的学生,还有那幅水月观音。”
“不行,这里是犯罪现场,龙警官交代过不能让任何人进去……”年轻的警察嗫嚅着,很显然,他十分熟悉老所长,也十分尊敬他,尽管是职责所在,他却连拒绝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爸,你最好不要进去。”龙勇的出现相当突兀,他站在木栈道上,似乎是从刚从上层的洞窟下来,“里面的情景……你见过了,相当骇人。你的身体……”
他看到老所长平静而固执的表情,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小徐,你扶所长进去,小心一点。”
龙勇也随着走了进去。他留意到杜润秋在后面亦步亦趋,却并没有开口叫他出去。
老所长站在水月观音像的下面,他先低头看了好一会杨翰的尸体,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壁画上的水月观音。他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但是杜润秋站得远,完全听不清楚。
老人的声音,终于清晰了,在洞窟里悲哀地回响。“为什么死的是他?为什么找上的不是别人?……”
那个姓徐的年轻警员惊愕地抬起了头,看着老所长。龙勇的肩膀也猛地颤动了一下。杜润秋可不像他们那么沉默,他直接就大声地问出来了:“您为什么这么说?是谁找上他了而不是您?”
“小声点。”老人低声地说,他的声音虚幻而空茫,“太大的声音,会影响到这里的壁画。别忘了,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美丽的水月观音。”
杜润秋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再次把视线投向了水月观音像。他想,这水月观音一定是依着当时的女子模样描绘出来的,因为她的脸庞是圆润的,身材是丰满的——就跟唐朝的女子一样。她是美丽的,细眉凤目,双唇娇艳。跟杜润秋印象里的观音像有些不同的是,这壁画里的水月观音的服饰打扮相当华丽,跟平日里想象的白衣飘飘出尘脱俗大相径庭。头戴七宝琉璃,颈佩五色缨络,肩批天青半臂,臂绕青绿画帛,腰系象牙丝绦,墨绿杏黄罗裙层层相衬,发间暗红织带盘结——如此华美的服饰,如果不是一圈淡淡光华笼罩着她,谁又会想到这是一幅菩萨图?
“她一定是有蓝本的,是吧?”杜润秋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她不像是个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她就像个美丽而自得其乐的人间女子,在竹林里赏月。”
老所长震动了一下。他回过头,留意地看着杜润秋的脸。“何以见得?”
“喔……我不知道,感觉而已。”杜润秋习惯性地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因为他常常做这个动作,后脑勺的头发都比其他地方要稀少。“我平时看的观音像,大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这个……这个……怎么说呢,总觉得像笑又没笑,眉眼间含情脉脉的样子。她就像是在看着你呢……”
老所长看着他,看了很久。“小伙子,你的直觉非常准确。”
杜润秋楞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说,我说对了?这水月观音,真的有蓝本可循?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可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啊!杨翰本来也说,要给我们讲水月观音的故事,难道不仅仅是传说?”
“我们在千佛峡发现了一个藏经洞,里面除了大量的经卷,还有数量巨大的当时的各类文书典籍。”老所长静静地说,他的表情也十分沉静,“我们在里面找到一份十分珍贵的资料,里面提到了关于水月观音的成画。她的绘者,是一位叫许玄清的画师。许玄清是以自己的妻子为摹本,绘出这幅水月观音像的。”
杜润秋又呆了一呆。他再次细细地打量水月观音像,相当惊叹地说:“他的妻子可真是漂亮,真是有艳福啊!”
龙勇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杜润秋回了他一个白眼:“怎么?我说错了?这女人就算放在现在,也是个大美人啊!谁敢否认?啊?啊?”
“你想看她的画像吗?”老所长说。杜润秋隔了半天才确认,老所长确实是在对他说话。自己像一个对历史和文物感兴趣的人吗?
“跟我来。”老所长作了个手势。杜润秋迟疑了一下,朝丹朱看了一眼。丹朱和晓霜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进来了,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没有开口。这时候,丹朱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赶快跟上去。杜润秋虽然对那个千年以前的美女并不那么感兴趣,但出于礼貌也不能拒绝,只得跟了出去。
老所长把杜润秋带进了平房中的一间。这是一间资料室,满满的都是柜子。虽说家具十分陈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看样子是常常有人进出,而不是长期废置。这些柜子并没有上锁,老所长打开了左边第二个,从中间的一格里面拿出了一个资料夹。
他在一张老旧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拿着那个资料夹。他坐的样子,像是疲累得再也不想起来似的。他就坐在那里,头仰在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杜润秋耐着性子在那里等着。他虽然是个急脾气,但也不好意思去催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尤其是,面前的这个老人像是全部的生命力都已经枯竭了。就像绕着梦城流过的那一弯河流,如今已接近干涸,沉默地被无边的戈壁黄沙缓缓吞噬。
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除了那株仿佛记载着绿洲的消失的观音柳。
老所长终于睁开了双眼。他打开了手里的资料夹,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拓本,递给了杜润秋。
杜润秋接在手里一看,是一份古代文书,不少古体字,而且没有断句。他作了个苦脸。“所长爷爷,我没那么高的文化修养,这……我真的不是谦虚,我真的……看不懂啊。”
老所长呆了一下。这老人一辈子打交道的都是些“文化人”,哪里见过杜润秋这种一身俗气又“直爽”得出奇的人?不懂装懂的人,他倒是见了一辈子。他居然笑了一下,似乎还有点赞许的意思。
“那你尽量看吧,尽量就好。这是汉字不是梵文,你猜也能猜个大概。不懂的,你可以问我。”
杜润秋知道是躲不过去了,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铺平了那文书。他原本只是想随便看两眼,不让老人面子上过不去,但看了片刻,他的注意力全部就在这页文书上了。他聚精会神地看了很久,总算是看出了一个大概。坐在这潮湿而阴暗的屋子里,他觉得地底的凉气在一阵阵地往上冒,一直扩散到他的全身。
这页文书,用平铺直叙、毫无修饰的语调,记载了许玄清的一生。他少年的时候,因为贫穷曾经当过道士,后来成了千佛峡的一位画匠。在他的生命里,只拥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画。他投身于千佛峡的洞窟壁画创作,以他的妻子为蓝本,绘出了水月观音的线描初稿。虽然只是一幅线稿,但已能看出观音的美丽和灵动。
“你看懂了。”老所长在杜润秋的身后说。“我看到你在发抖。没看懂里面写的时候,是不会发抖的。”
杜润秋扬起了那页文书。“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发疯,为了一幅画而那么对自己的妻子!”
他的声音是底气不足的。尤其是在面对老所长那双历经了人世沧桑的眼睛的时候。老所长的声音,低沉而衰弱。
“那只是你没有见到过所谓真正‘入魔’了的人,小伙子。”
杜润秋不说话了。他再次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页文书。
那是个让人颤栗的故事。许玄清完成了线稿,对于花了自己数年心血的作品非常满意。对于这些画匠而言,并不是一到千佛峡的洞窟就可以投入壁画创作工作的,他们必须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练习和熟悉,技艺到达了某种程度,才能够绘制重要的壁画。因此,许玄清对于这幅壁画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力。
在这种黑暗的洞窟里,没有任何的自然光源,仅凭油灯照明,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画,对于画匠而言,结果只有一个。
他们的视力会迅速地下降,直到变盲。对于许玄清而言,他的视力退化很快,加上画匠的酬劳很低,吃得都很差,许玄清甚至出现了夜盲的症状。
千佛峡地处荒漠,风沙茫茫,条件艰苦,绝不是一个好风好水可以养人的地方。这些处在生活底层的画匠,虽然有着精湛的技艺,却生活艰难。他们甚至没有权力在壁画上署上自己作为画师的姓名。
因此,对于许玄清而言,这幅水月观音或许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幅可能流传千年不朽的壁画。
对于壁画而言,最令人担忧的一点就是它会风化褪色。杜润秋已经见识到这一点了。千佛峡大多数洞窟里的壁画,都有不同程度的氧化,尤其是肉粉色的皮肤,大多褪成了砖红色甚至黑色。
除了那仿佛是上天造化一般的水月观音像。
“对于画匠而言,上色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步骤。颜料的好坏,直接决定了壁画的鲜艳程度和保存时间的长短。”老所长的声音更衰弱了,但这种衰弱里却有种在杜润秋听起来相当病态的热情,一种接近回光返照的热情。“许玄清的了不起之处在于,他不仅拥有高超的画技,他还在绘画的颜料上下了不少功夫。可以说,他不仅是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师,也是一位化学家。”
“不……”杜润秋的声音也像是生了病一样,“这不是真的。这不合实际。人血,跟动物的血没什么区别,人血不会让壁画鲜艳和不褪色!”
“当然没有任何作用。”老所长突然笑了,奇怪地笑了,“这是常识,谁都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把人血加在颜料里,才让水月观音永葆青春的啊?我说过,他是一位优秀的化学家,他找到了一种石材,以此为原料研制了一种颜料,这种颜色可以长久地保持鲜艳。记住,他曾经是一个道士,擅长炼制丹药的道士自然更可能成为一个化学家。”
杜润秋举着那页文书,大声地说:“那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用他妻子的血加在颜料里来画水月观音?”
“为什么要用纯洁无玷的少女背上的皮来作成法事用的鼓?”老所长盯着他,慢慢地说。“小伙子,别把千年前的那个时代和现在划上等号。那时的人,虔诚而迷信。在很多国家,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有一个十分残忍的习俗,就是在某些重要的建筑动工之时,杀死一个或者更多的人作祭祀,然后把他埋在地基里,据说这么做可以让那座建筑物永远牢固不倒。通常,那个被用作牺牲的祭品会是个少女,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女人都是当作祭品的第一人选。在我国的民间传说里,献祭给河神的,不也是民间的少女吗?”
杜润秋手里那页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脑中一片混乱。
许玄清,用自己妻子的血,和在他特别研制的颜料里,完成了这幅水月观音。文书里并没有记载,这个女人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也没有记载过程。只简略地提到,许玄清因为这幅壁画得到相当的殊荣之后,面对着妻子亲手种下的观音柳,心有戚戚,于是终年在水月观音像前供奉观音柳,以慰爱妻。
“爱妻”两个字,只让杜润秋觉得恶心。
“那个女人还活在画里。”老所长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那是她的肌肤,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血已经溶进了壁画里,每一分每一寸……她跟这千佛峡一起活着,直到今天,她仍然活着……就在那里。”
杜润秋身不由己地顺着老所长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第三窟紧闭的铁门赫然在目。
老所长又从资料夹里取出了一页纸。“这就是她的画像,跟记载着许玄清身世的那份文书一起找到的。”
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年轻女子,容貌神韵都跟水月观音十分相似。帔带飘飘,手持琵琶,正在舞蹈,姿态十分美妙,杜润秋仿佛听得到她手腕脚踝上钏环的叮当之声。
有意思的是,她弹琵琶的姿势与众不同,是双臂反持,斜举在脑后的。
在画像上,题着两个小字。
“仙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