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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润秋从未到过那样的地方。如此壮阔,如此苍凉,如此萧瑟,却又如此美丽,美丽得不可思议。他是清晨下火车的——丹朱和晓霜是坐飞机到的,杜润秋在的城市没有直达的飞机。那个小小的火车站到市里还有整整一个小时的车程。

杜润秋也从未见过那样的路。直,直得令人惊异,一条黑色的路,一直延伸向天边。没有转弯,两边都是黄色的戈壁。平直的一条路,车飞驰在路上的时候,杜润秋只有一种感觉——是不是会开到天边?天边又是什么样?

他下火车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就在他赶往市里的路上,他看到了大漠戈壁上的日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日出,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满天的艳红洒在黄沙上,风吹过的时候,仿佛被鲜血染红的暗黄沙尘,铺天盖地,迷了人的眼。

天蓝如伸手可触。云流动如风。杜润秋下车的时候,面对车水马龙,他竟然有些迷惑。这一刻,他仍然陷在刚才的荒漠戈壁的黄沙红日里,无法自拔。

晓霜在向他招手。她晒得更黑了,两颊红红的,笑得很灿烂,健康而明丽。丹朱却仍是白,晶莹的白,就像再毒的太阳也晒不黑她一样。她们都穿得很厚,都是大红色羽绒服,同色的帽子、手套和围巾,杜润秋远远地看去,就像两个火球。

杜润秋不自觉地笑了。不管怎么说,他发现自己还是很想见到她们的。他想起了康源略带嘲讽的叮嘱:“别老想着当护花使者,就凭你那点道行,杜润秋,不够!”

不知道为什么,康源对晓霜和丹朱,相当的不喜欢。红珠山酒店的事情结束后,杜润秋拉着晓霜丹朱跟康源一起喝茶,康源看那两个女孩的眼光,真是连杜润秋这种粗枝大叶的,都觉得古怪。

那眼神,简直像是在看“异类”。

可是在杜润秋看来,这两个女孩就是美女,美女,大美女!

“我们等了你半个小时了!”晓霜用力搓着手,虽然戴着手套,她仍然冻得在那里哈气。丹朱转过身,拉开了身旁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朝杜润秋一笑。

“秋哥,上车吧。我们租了一辆车,今天要去的地方太远,不租车是不行的。”

杜润秋大喜过望,赶紧拉开前排的车门,把大背包连同自己都猛地扔进了座位里。“好好好,太好了,至少车里有暖气!”

驾驶座上坐着的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黑红,正在傻乎乎地对着他笑。杜润秋也嘿嘿地笑着跟他打招呼:“好啊!早啊!”

司机憨憨地笑着,问道:“我们现在就去千佛峡,是不?要开好几个小时哦!”

晓霜和丹朱也在后座坐了下来。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丹朱把围巾和帽子都给取了下来。她看着手机地图,说:“应该要开五个多小时。师傅,开车吧,我们在千佛峡应该会多呆一阵,所以早点到比较好。”

司机发动了车。他唠唠叨叨地说:“哎呀,这还是我这个月第一遭拉去千佛峡的客人呢!一般的都会去另外一个洞窟,千佛峡远,知道的人又少,去的人更少了。”

丹朱转向杜润秋,问道:“秋哥,你是导游,你知不知道千佛峡?”

“这里的万佛洞,天下皆知,我还真不知道还有个千佛峡。”杜润秋说,“应该跟万佛洞一样,很多洞窟,里面保存了大量的壁画和彩塑吧?我这种粗人,哈,哈,这种文化氛围浓的东西是看不懂的!我就是陪你们来的,怎么着,你们俩面子可大着吧!”

晓霜打电话过来约他的时候,杜润秋正在床上睡觉。一看到来电显示的头像是晓霜笑得甜甜的脸,杜润秋顿时精神百倍,从床上直蹦了起来。

“晓霜?是你啊,你终于找我了啊,我等你好久了呢,还以为你都把我忘了……”

“秋哥,我最近有个课题,要去西北一趟,收集一点资料。两个女生一起去有点害怕,你要不要陪我们一道去?”

杜润秋楞了一下,他的导游本能马上出来了,回答说:“现在去那不是好季节。冬天那里太冷,风沙太大,是旅游中的淡季……”

“淡季正好呀。”晓霜抢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兴奋,“淡季去的人少,我们才玩得好。人多了,有什么好看的,看人吗?”

“……好吧,什么时候?丹朱也去吗?”

晓霜的声音听起来更兴奋了。“她当然也去!具体的行程我已经定好了!晚上,晚上我发行程给你啊!”

行程上的目的地,其实只有一个。

千佛峡。

现在他们三个人就在去往千佛峡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女孩在车上相当沉默,也不知道是不是累了。

杜润秋也不再说话。他一大清早就在火车上醒了,现在只觉得疲倦,想打瞌睡。尤其是,这里的路,平坦笔直,永远都是同样的景色,灰黄的戈壁,纯蓝的天空,一轮如火的红日,光线炽烈,令人忘记现在是寒冷的冬天。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上迎面而来的车辆。他们那辆绿色的出租车,像一只瓢虫,爬行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黄的路上。

这是大漠戈壁的壮阔景色。你可以说它单调,沉闷,千篇一律,可是,它是美的,美到撼动人心的地步。那是一种会出现在你梦中的景色——即使你认为你已经遗忘了它。

杜润秋闭上了眼睛。没有变化的景色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就在他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丹朱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惊异。“那里是什么?”

杜润秋睁开眼。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光线耀眼得让他眼发花。他连着眨了好多下眼睛,才看清楚丹朱指着的东西。

在路的右侧,茫茫戈壁之中,湛蓝天空下,有一座灰色的建筑,被一弯几近干涸的水流曲曲弯弯地绕着。建筑正面,种着一株形似柳树的植物,这“柳树”干得只剩下半截枯木,丝丝缕缕地垂着几条半枯的柳条。杜润秋正想把车窗摇下来看得更清楚些,司机连忙叫道:“别,别开窗,起风了!”

虽然隔着车窗,仍然能听到咆哮的风声,由远而近,刮着满地黄沙滚滚而来。司机已经打开了车窗的雨刮——那些沙子比雨点更有威力,打得车窗上一片污迹斑斑,玻璃都快变成了泥潭。

“听!”丹朱叫了起来,她脸上的惊异之色更浓,“听风里的声音!”

杜润秋贴近了车窗,侧耳去听。风声呼啸里,他隐隐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鼓点声,鼓声浑厚低沉,但却似远似近,若有若无。这鼓声让杜润秋浑身一个激灵,唤起了他某种遥远而不祥的记忆。

“那是梦城传过来的声音。”司机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杜润秋看了他一眼,司机表情十分之淡定,对于他们这几个人的惊异完全是见怪不怪,双手仍然把着方向盘一动不动。也是,这里的路从头直到尾,司机基本上可以睡觉了,压根不用动手动脚。

看到三个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司机很得意,总算有了一个长篇大论的机会。“看,对面那座房子就是梦城。康熙梦城听过没有?没听过吧?就是康熙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一个人到西北巡游,这西北啊,沙漠戈壁,黄沙漫漫,他走得非常辛苦。突然,他看到面前出现了一片绿洲,被一弯清水环绕着。水边有一棵柳树,树上挂着皇帝的金冠和玉带!”

丹朱喃喃地说:“有意思。”她又问,“那么这梦城就是康熙梦醒之后,命人建造的喽?”

“是啊,”司机很起劲地说,“康熙拨了一笔巨款,让人来修城,当成他以后来的行宫。他派了一个叫程金山的官,这本来是个美差,可是这家伙太贪财又太笨了,他跟儿子商量说,这西北又偏僻又荒凉,皇帝老儿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真的来?”

晓霜问道:“他们就把这笔巨款给贪污了?真是傻,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就是啊!”司机双手用力一拍大腿,杜润秋慌忙叫道:“别,别,您讲就是了,可别手舞足蹈的,我们这一车老小的命可都在您老手上啊!”

“这里都是直路,车又少得可怜,想撞还没个可撞的呢。”司机说得十分豪迈,听得杜润秋头上冒汗。

丹朱却没理他们,她一直在注意倾听风里隐隐约约的鼓声。“师傅,这鼓声听起来很奇怪,是从哪里传来的?这种荒凉地方,不会有什么法事吧?”

“小姐,你说对了,这里怎么可能有法事!”司机把杜润秋丢到一边,开始全力以赴地继续讲他的故事。“刚才被他打岔啦,我还没说完。那个小姐说得很对,康熙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康熙可是出名的英明神武的皇帝……”

杜润秋打断了他。“他是把那个贪官程金山给砍头了,凌迟了,还是诛九族了?”

司机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肯定想不出来!康熙把程金山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处死了,然后把他两个儿子的头盖骨做成了一个鼓,又用他们背上的皮蒙在鼓上。程金山呢,用他的头盖骨,做了一个人头碗。”

晓霜轻轻颤抖了一下。司机又说:“康熙在梦城旁边修了一座永宁寺,把人头碗、人头鼓都悬挂在里面,每日击鼓,警示众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司机的声音也似乎染上了某种阴森的意味,车里开着的暖风都突然像是变冷了。

杜润秋咳了一声。“那现在我们听到的,就是这……每日击鼓吗?”

丹朱眉梢一挑,嘴角一弯,有点嘲弄地说:“秋哥,拜托,这不是康熙年间了。就算那人头碗人头鼓保存到现在,也肯定是当成文物保存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还每天敲一敲?你就不会动动脑子?真是的!”

司机开口了,他的声音更低,更模糊。“是啊,小姐说得没错。现在鼓是保管在梦城里面的,可是……每到起狂风的日子,就像今天……路过梦城的人,都会听到从风里传来的鼓声……没人敲它,它自己就会呜呜地响,跟风声一起,传到过路人的耳里……听,你们听,这就是人头鼓的声音……”

杜润秋再次闭上眼睛。他相当确信,从风中传来的忽远忽近的鼓点之声,绝不是幻觉。曾几何时,他也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之中,在另一个几近被世人遗忘的地方。那鼓声,沉闷而重浊,像一个自亘古流传下来的解不开的魔咒。

他睁开眼的时候,从后视镜里,他留意到丹朱正在审视自己,她的眼神仿佛想看进杜润秋的内心深处。

司机终于把车停在了一大块平地上。晓霜左看右看,没看见一个洞窟的影子,瞪着眼睛问:“千佛峡在哪呢?你不是把我们带错地方了吧?”

“怎么会,我又不是第一次跑这里!你们往右走,有石梯下去,顺着一直往下走,就到了。”司机连比带划地解释。“我就停在这儿等你们,你们好好玩啊!”

三个人一下车,寒风就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简直像冰刀子一般。晓霜和丹朱用围巾把脸都给盖住了,杜润秋比她们还夸张,居然戴上了一个大口罩。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得都捧着肚子笑。

他们顺着司机指的方向走去,丹朱微微有些诧异地说:“原来千佛峡是这个样子的?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确切地说,停车的平地之下就是悬崖,崖下有一条窄窄的河流贯穿而过,河两边的石壁上,凿出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上百个洞窟,修建了木制的栈道供人行走。河流两边都长满了一种介于金黄和枣红之间的植物,没有叶,没有花,只有细细的枝。这植物的颜色出奇的美,从黄一直到红的颜色渐变,过渡得比任何调色盘调出来的颜色都协调。在青色的水、灰色的崖壁、黄色的土映衬下,这一抹亮色无比美妙。

沿着石头的阶梯一直往下,走了七八分钟,他们终于走到了入口处。这里被一道铁门和大锁把守着,旁边修了两排平房。一间屋子里放了个火炉,门敞着,但却没人,只有一只黄色的小猫蹲在桌子上,好奇地滚着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看着他们。

晓霜叫了一声:“有猫呢!”她跑了过去,开始逗那只猫。那只猫大概是太久没看到人了,跟她玩得很是开心。

丹朱低声地说了一句:“这地方也太清静了。”

杜润秋完全表示赞同。他们一路进来,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哪里像什么旅游景点?正在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了起来,语气里十分惊讶。“哎呀呀,有人来了,你们是来参观千佛峡的吗?”

丹朱和杜润秋同时转过头去。跟他们说话的是个敦实的中年大妈,笑眯眯的很是和蔼。“进来进来,到里面来烤火,这外面冷死人啦!有热水,你们喝不喝?”她把那只猫从桌子上抱了下来,“豆子,来客人啦,你一边去玩。”

那只猫“喵呜”一声,蹿到了一个柜子上,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杜润秋一行人看。晓霜还不死心地伸手去逗它,一边说:“这猫好可爱,是大姐你养的吧?”

“这里老鼠多,怕它们破坏壁画,所以我们养了豆子来抓老鼠。”大妈说,“你们在这里烤着火等等呀,喝点热水,我去给你们找讲解员。”

她把一个热水瓶拎到了桌上,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晓霜说:“这里还有讲解员?在这里可真够苦的,要什么人才肯在这里呆下去呀?”

五分钟后,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出乎意料,这居然是个长得相当英俊斯文的男人,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看到他们满脸都是笑容,搓着手说:“来参观的啊?真好,都一个月没人来了。”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杨翰,是这里的讲解员。你们来得真巧,明天我就有事要出去,你们来了也没人讲解,只有自己看了。”

丹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里不乏好奇之意。她清清脆脆地开了口。“杨先生,我想看第三窟。”

杨翰楞了一下。“第三窟?那是个特窟。”

“我知道那是特窟。我们是来做课题的,所以一定要看第三窟。”丹朱微笑,“需要什么手续吗?”

“呃……到那边办公室去吧,我去叫彭哥开收据,我才能领钥匙。”杨翰的声音有些迟疑,他也在审视丹朱。丹朱点了点头,说,“好。”

她跟着杨翰走到隔壁的小平房里去了。杜润秋有点埋怨地对晓霜说:“你们要看那什么第三窟,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是你自己说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的啊!”晓霜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就不说了!说了你也是当耳边风啊!”

杜润秋气结。他又问:“第三窟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你们要这么千里迢迢地跑来看?要说壁画和彩塑的数量、知名度和珍贵程度,附近的万佛洞远远超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千佛峡啊!”

“没错。”晓霜说,“但是千佛峡的第三窟里面有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

杜润秋紧张地问:“什么?”

晓霜笑了。她笑得很美丽,也很神秘。“全世界最美丽的水月观音。” hH/KirEUyNE/nAh6T3tacV19axu3I3IU/eO5a4knOyeaifrClXRtPE9kCG1oWW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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