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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纳山村坐落在那些河谷的一个旁支中,途经那里的人都不知晓,好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去处。在它的高处是铁灰色的山峰,下面是挡着入口通道的一道悬崖峭壁,悬崖上一座塔的残垣俯视着已荒芜的田野。一条挖好的土路从这地区的公路分岔出来,绕着弯儿陡直地伸向高塔脚下。然后,越过高塔,向前缓伸,在山侧转弯,进入半山腰的峡谷,一直延伸至高山草原。我们进入那条山路是在一九八四年,七月份,正值人们在草原上收割干草。峡谷比从下面看上去时显得更为宽阔,在背阴面全是树林,朝阳那面则是梯田。山下的灌木丛中流淌着一条山溪,我时不时地瞥见溪水在闪烁,那是格拉纳小山村最令我喜爱的东西。当时我正在读探险小说,是马克·吐温引导我爱上了河流。我想过在河里可以钓鱼、下水游泳,砍断几棵小树建个木筏——我沉醉在这些幻想之中,竟没有发觉转过一个弯后出现在眼前的山村。

“就是这儿,”母亲说道,“你开慢点儿。”

父亲放慢了车速。打从我们出发以来,他一直乖乖地遵循母亲的指示。车辆在掀起的尘土中左右颠簸,我长时间地望着牲口圈、鸡舍、树干架起的草料房、焚烧过或倒塌的废墟、路旁的拖拉机还有打包机。颈上系着响铃的两只黑狗从一家院子里突然蹿了出来。除了几间比较新的房屋,整座山村像是用清一色的灰色山石建造起来的,如同因古时候的一次塌方而露出地面的一大块岩石,依傍在山崖上。稍稍往上看,母山羊在那儿安详地吃着草。

父亲什么也没说。是母亲自个儿发现了那个地方的,她让父亲把车停靠在一片空地上,就从车上下来,去寻找房子的女主人,同时我们卸下了行李。一只狗狂吠着向我们迎来,父亲做了个我从未见他做过的动作:他伸出一只手由着狗嗅完,跟他说了一个亲切的词语,并且亲抚了它的耳朵。比起与人打交道,也许他与狗更有缘分。

“怎么样?”他解开行李袋的松紧带时问我道,“你觉得如何?”

我本来想回答说:“美极了。”而在我刚下车,满怀着种种期待时,一股干草牛棚味、木料的煳味,夹杂着呛人的烟味,抑或还有别的什么气味,一起冲我袭来。不过,我不知我这么说是不是正确的回答:“我觉得不坏,您觉得呢?”

父亲耸了耸肩膀,抬眼望向行李箱上方,看了一眼我们面前的木屋。屋子朝一边倾斜着,若是没有两根支撑着它的桩子,肯定会倒塌。屋子里面堆着几大包干草,干草包上有一件牛仔衬衣,看来是某个人脱下来忘在那里了。

“我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成长起来的。”他说道,我不明白那是种美好还是痛苦的回忆。

他抓住了行李箱的把手,打算把箱子取下来,不过,随后他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件事。他看了看我,冒出一个十分令他开心的念头。

“在你看来,往事可以重现吗?”

“很困难。”谨慎起见,我说道。他总是让我猜这一类难以捉摸的事。他看到我身上具有他同样的聪慧,既有逻辑又精确,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考验我一下。

“你看那条溪流,看见了吗?”他说道,“我们权当那溪水就是流逝的时光。如果我们所在的这里是现在,那么,你想想,将来在什么地方呢?”

我考虑了一番。这似乎很简单。我做了最自然的回答:“将来就是水流去的地方,就在下面那儿。”

“错了,”我父亲判断说,“幸好是这样。”然后他如释重负似的说:“哟!”——他把我举起来的时候也总这样说,这时两个行李箱中的第一个掉落在地上了,发出一种沉闷的响声。

母亲租下来的房子坐落在村镇的高处,在一个被牲口饮用的水槽围绕的院子里。房子带有两种不同渊源的标志:首先是墙垣,发黑的落叶松的阳台,覆盖着苔藓的屋顶,煤烟熏黑的粗大烟囱,这是一种古老的渊源;其次仅仅是老旧的渊源。那是一个屋子里的地板上铺着亚麻油毡布的时代,墙壁上挂着各种花卉贴画。固定在墙上悬空挂着的小柜,洗碗池的厨房,所有的物件上都已长了毛,褪色了。唯有一件东西挺抢人眼球,那是一只生铁制的黑色炉子,威严又厚实,带有黄铜把手,有四个煮饭生火的灶眼。应该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收来的,而且还是另一个年代的产物。不过,我想,母亲更喜欢当时尚未曾有过的东西,因为她找到的其实是一个几近空荡荡的屋子。她问房子的女主人,我们是否可以整理一下屋子,女主人只回答说:“你们随便怎么整理都行。”那房子已多年不出租了,当然,她没料想到那年夏天能租出去。她有些粗鲁,但并不失礼。我想她当时是有些尴尬,因为她正在田里干活,没来得及更衣。她交给我母亲一把硕大的铁钥匙,最后向她解释如何使用热水,在稍稍婉拒了一番之后,她接受了母亲事先准备好的信封。

父亲早就不待在屋子里了。对他来说,哪儿的房子都一样,而且第二天他就得上班。他到阳台上去抽烟了,双手搭在粗木制成的栏杆上,双目望着山顶。他仿佛在琢磨得从何处着手。女主人走后,他回到屋子里,这样他就避开了寒暄,同时,他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他说要出去买午餐吃的东西;他想在日落之前驾车离开。

***

父亲一走开,母亲就在那个房子里重又按照她原先的生活起居行事了,那是我从来不知道的。早晨一起床,她就把柴火堆在炉子里,把一张报纸搓成团儿,拿一根火柴在铁炉子的毛糙部位蹭擦。她对弥漫在厨房里的烟毫不在意,既不管熏热了屋子里我们的被子,也不管壶里溢出来的牛奶在炽热的炉面上烧煳了。早饭给我吃涂了果酱的烤面包。她在自来水管底下给我洗澡,冲洗我的脸、脖子和耳朵,然后,用一条抹布替我擦干,并把我打发到屋外:她是让我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使我最终能丢掉一些在城市里娇生惯养的习气。

在那些日子里,山溪成了我探险的领域。那里有两道界线是我不能逾越的:上方有一座小木桥,过了桥,岸就变得更加陡峭,而且收缩成一条峡谷,下面崖石脚下有矮树丛,溪水从那里流至谷底。母亲从房子的阳台上可以监控到那段溪流,而且整条溪流都可以看到。溪水刚开始是湍流而下,溅起一连串的泡沫,我从巨大的岩石间探头望见水底泛出的银色反光;随着溪水流至下方,流速放缓了,像是从青年变为了成年人,而且分了岔,分割成一些小岛,由白桦树拓植而成,我可以跳跃着穿过那些小岛抵达对岸。再往前又是一片纵横交叉的树木,构成了一道屏障。在那里有一道悬崖上的裂缝,在冬天泥石流把树干和枝杈冲下来,如今它们腐烂在水里了,但对于那时发生过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在我看来,那是山溪生命中所遇到过的一个困难时期,它曾经在此停留,变得晦暗。每次,我最后都坐在这里,望着荡漾在水面下的水藻。

沿着溪岸有一个小男孩在草地上放牧母牛。据我母亲说,他是房东太太的外甥。他手里总拿着一根黄色的棍棒,是塑料做的,带有弯柄,用来从一侧赶母牛朝青草茂盛的下游走。那是七头奶牛,身上有栗色斑纹,年轻又不安分。当它们径自乱走一气时,小男孩就叱责它们,时常在一头奶牛后面追赶着,一边咒骂着。放完牛要回来时,他又爬上山坡,转身用这样的吆喝声招呼它们:“噢,噢,噢”,或者是“哎,哎,哎”,直到母牛很不情愿地跟着他回到牛棚。他常常在牧场上席地而坐,从高处监视着它们,用一把折叠小刀子削一块小木头。

“你不能待在那儿。”他说道,那是他唯一一次跟我说话。

“为什么?”我问道。

“你踩了草。”

“那我能待在哪里呢?”

“那边。”

他指着溪水的另一岸。从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怎么才能走到对岸,但我不想问他,也不想与他商量从他的草地上通过。我就这样踩进溪水里,连鞋子也没脱,竭力想在水流中站直身子,并且想表现出没有任何迟疑,仿佛涉水过河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过了河,我坐在一块岩石上,裤子全湿透了,鞋子滴着水,可是,当我转过身子时,那男孩不再理会我了。

我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他在溪水的一边,我在另一边,相互都不屑看上一眼。

“为什么你不去结交个朋友呢?”一天晚上,母亲在炉子跟前问我道。屋子里充斥着多少个冬天积攒下来的寒气,我们点燃了炉火吃晚餐,之后,又围坐在炉子旁取暖,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刻。我们俩各自读自己的书,翻过一页又一页,不时地拨旺炉火,活跃我们之间的谈话。黑色的炉子倾听着我们。

“可我该怎么做呢?”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你可以问候他。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那些母牛叫什么。”

“好的,晚安。”我说道,假装正沉浸在阅读之中。

在与他人相处这方面,母亲比我有一套。由于村子里没有商店,当我在探察小溪时,母亲却发现了可以买到牛奶和奶酪的牛舍、出售某些蔬菜的菜园子,以及能搞到废木料的锯木厂。她还跟牛奶制品厂的小伙子协商好,让他给她捎面包和购置的物品,那小伙子早上和晚上都驾驶货车回收牛奶桶。不知怎么回事,一星期之后,她在阳台上挂起了花盆架,在上面种满了天竺葵。如今,我们的房子从老远处就能辨认出来,我已经听到过格拉纳镇上不多的居民喊她的名字向她问候了。

“反正没有关系。”片刻之后,我说道。

“什么没有关系?”

“交朋友。我也喜欢自己独处。”

“是吗?”母亲说道。她抬起双眼,脸上没带微笑,仿佛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她又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于是,她决定帮助我。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想法,但是母亲却坚定地认为有必要介入他人的生活。几天之后,就在那间厨房里,我发现那个放牛的小男孩正坐在我的位子上吃早餐。说实话,我在见到他之前,就闻到了他的气息,因为他身上带有牛棚的味道,干草、凝乳、湿润的泥土、燃烧的木头的味道,对于我来说,从那时起这些就是大山的味道,是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座山里都找得到的。他叫布鲁诺·古列尔米纳。格拉纳小镇上人人都姓古列尔米纳,这得说明一下,但名字布鲁诺只属于他。他比我大几个月,因为他生于一九七二年,但是在十一月份。他吞食着母亲给他的饼干,好像长这么大从未吃过似的。最近的一次发现是,在山下牧场的时候,不仅我在研究他,他也在研究我,尽管我们俩都假装无视对方。

“你喜欢激流,真的吗?”他问。

“是的。”

“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

“会钓鱼吗?”

“我觉得不会。”

“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这样说道,从椅子上蹦了下来,我向母亲使了个眼色,然后,不假思索地跟在他后面跑。

布鲁诺带我去了一个我认识的地方,那里的溪水从小桥底下流过。当我们到了岸上,他低声命令我尽可能不要出声,隐藏起来。然后,他从崖石后稍稍探出头来,那样足以窥视溪流那边的动静。他向我做手势叫我等着。我等在那里时,望了望他:亚麻黄的头发,被阳光晒黑的脖子。穿着尺寸大小不合体的裤子,裤腿卷到脚踝骨上,耷拉着裤裆,像是一幅成年人的漫画像。他的行为方式也像个成年人,声音和手势透着一种庄重。他示意我赶上他,而我服从了他的命令。我从崖石探出头去,望着他注视的地方。我不知道该看什么:在水溪那边形成了一挂小瀑布,绿荫丛中有一口小水塘,也许水深至膝盖处。水在洼坑表面流动,倾泻而下的溪水激起层层涟漪。水塘边缘漂浮着一点泡沫,一根粗树枝横在水面,挡着腐烂的青草和树叶。这种景象微不足道,唯有溪水沿着山势往下流淌,每次都令我陶醉着迷,而我也不知为什么。

我仔细察看着洼坑,不一会儿,看到水面稍稍荡开了,而且发现里面有活的东西。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细长的影子张着嘴逆流而上,唯有尾巴微微沿水平方向摆动着。时不时有一条黑影骤然移开,停留在另一个点,时而又露出背部,并从水底下游回,但始终是朝着瀑布的方向。我们位于它们的下游,因此它们看不见我们。

“是鳟鱼吗?”我低声问道。

“是鳟鱼。”布鲁诺说道。

“它们总是在那里吗?”

“不总是。有时候它们会换洼坑。”

“它们要干什么呢?”

“觅食。”他回答说,在他看来,事情似乎再自然不过了。而我此时却正在学习。原先我总是想,一条往水里游的鱼儿,更容易顺流而下,而不是费力气逆水而上。鳟鱼为了坚持在水中不动,就用足力气摆动尾巴。我想知道它们寻觅什么吃。也许是那些在水面上飞舞的小虫子,它们像是落入罗网一样待在那儿不动了。我观察片刻,想了解得更多些,可布鲁诺突然按捺不住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挥动着双臂,瞬间鳟鱼就飞速游走了。我走过去看,只见鱼儿正从水塘中心向各个方向逃窜。再往水里看,见到的全是白色的卵石和湛蓝的水底。然后,我不得不离开那里去追布鲁诺,他正跑步登上山溪的对岸。

稍往岸的上方,一座房子孤零零地俯瞰着溪岸,看上去像是牧羊人住的小屋。它耸立在被阳光晒干的荨麻、荆棘和黄蜂窝中间,快要倒塌了。像那样的废墟,村子里比比皆是。布鲁诺把手放在石墙上,残破的墙垣连成一面满是裂缝的墙角,他抽身向上一跃,就到了屋子二层的窗口。

“上来呀!”他从上面探身说道。不过,随后就忘了等我,也许因为他觉得一点儿都不难,或者因为他压根没想到我需要帮助,或者只因为他已习惯如此,不管困难与否,每个人都得自己应付。我尽力模仿他。我感到手底下的石头粗糙又干硬,微微温热。我双手抓住窗台,往里面望去,见到布鲁诺正从阁楼的地板活门爬下去,有一架木梯子可通到楼下。我觉得自己已决意跟着他去到任何地方。

那里在半明半暗中,下面有一个被矮墙分隔成四间的屋子,空间大小都一样,像是槽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和木头腐烂的味道。当双眼逐渐习惯黑暗后,我看到地板上散落着铁皮罐、瓶子、旧报纸、撕成条的破衬衣、脱了底的鞋子、部分生了锈的工具。布鲁诺俯身趴在一块磨光的白色大石块上,石块呈轮子形,搁置在房间的一个角落。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石磨。”他说道。然后又补充说:“水磨子的石头。”

我挨着他俯身察看。我知道什么是磨石,但我从未亲眼见过。我伸出一只手。这另样的石块冷冰冰、滑溜溜的,磨子中心长出了苔藓,留在手指肚上就像是绿色的泥土。胳膊因刚才攀缘留下了抓痕,有些灼痛。

“我们得把磨石竖起来。”布鲁诺说道。

“干吗?”

“这样它就能滚动了。”

“往哪儿滚?”

“什么往哪儿?往下面呀,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不明白。布鲁诺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我们把磨石竖起来,把它推到外面,然后扔到下面的山溪里。这样,鳟鱼就会从水里跳出来,我们就可以吃到鱼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宏大,却又难以实现。这块大磨石对于我们两个来说太重了。不过,一想到磨石滚动起来该是多美的事,而且想到我们自己居然如此能干,心里就美滋滋的,于是我决意不表示反对。该是有人已经这样尝试过了,因为在磨石下面,在石头和地板之间插嵌着伐木工人用的楔子。楔子插入的深度足以把磨石从地面上抬起来。布鲁诺捡了一根结实的木棒,一把铁锹柄,像敲一根钉子似的用一块石头开始往那条裂缝里敲击。当尖端嵌入缝隙里,就把下面的石头推挤到铁锹柄底下,并用一只脚顶住。

“现在你帮我。”他说。

“我该怎么做?”

我走过去站在他一旁。我们两个人得用身体的重量抬起磨石,把它往下面推。这样,我们就挂在铁锹柄上,当我的双脚离开地面时,就感到石磨动了。布鲁诺想出的办法是正确的,倘若用一种更好的杠杆,也许能奏效,但那旧铁锹木柄在我们的重压下,吱吱嘎嘎作响,最后突然断裂了,我们摔倒在地。布鲁诺的一只手受了伤。他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天挥动着那只手。

“你被弄疼了吗?”我问道。

“该死的石头,”他吮着自己的伤口,“我迟早会把你从这儿挪开的。”他沿着小梯子上去,怒气冲冲地从屋子上面消失了。过了不久,我听见他从窗口跳下去,跑掉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激动的心情令我无法合眼:我有过孤寂的童年,不习惯两个人共处。在这方面,我想我与父亲一样。不过,那天我却感受到了某种东西,一种突如其来的亲昵感,令我着迷,同时又令我害怕,如同在一片未名的领土上出现了一个突破口。为了平静下来,我在自己的头脑里寻找到一些形象。我想到了山溪,想到水塘、小瀑布,想到了为保持静止不动而摆动尾巴的鳟鱼,想到了被冲刷到别处的树叶和枝杈。然后,又想到跳起来跃向猎物的鳟鱼。我开始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河里的一条鱼来说,所有东西,都来自山,昆虫,树枝,树叶,任何东西。因此,它总是往上看,等待着应该来到的东西。我想,假如你浸入水中的那个点是现在,那么过去就是越过你流去的河水,那朝低处流去的溪水,以及不再有任何属于你的东西的地方,而将来就是从高处流下来的水,带着凶险和惊喜意外。过去是在下游,将来是在上游。这就是我本该回答父亲的话。无论命运是什么东西,它就居住在我们脑袋上方的群山之中。

随后,这些思绪也慢慢地消失了,而我静坐聆听着。如今我已习惯了夜间的响声,能够一一辨别出它们。我想,那是泉水声,牲口饮水池里发出来的;这是一条狗身上的响铃声,它夜间在外面溜达;这是格拉纳山村里唯一的街灯发出的嗡嗡声。我自问道,布鲁诺躺在他的床上是否也听得到同样的响声呢?

母亲在翻阅书本,炉子发出的噼啪声催我进入梦乡。

***

七月份剩下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一天不见面的。不是我到牧场去,就是布鲁诺用根绳子把母牛绑在一辆车的电瓶上,自己来到我们的厨房。他除了喜欢饼干之外,还喜欢我母亲。他喜欢母亲对他的关注。她不绕弯子,坦诚地询问他,如同她习以为常的本职工作,而他就自豪地回答着,因为他的故事竟然令一位热忱的城里的太太如此感兴趣。他讲述道,他是格拉纳小镇上最年轻的小伙子,也是当地最后一个牧童,因为再也没有别人来这里了。他父亲一年中多半的时间不在家,很少露面,只有在冬天回来,而一闻到春天的气息,他就立刻出发去法国或瑞士,或者去任何一个招聘工人的工地。幸亏他母亲从来不离开家乡:她在房屋上方的梯田上有一个菜园子、一个鸡舍、两头母山羊和一个养蜂的蜂箱;照看好这小小的王国就是她唯一的兴趣所在。当他描绘起他的母亲时,我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我曾经见过的推着小车、拿着一柄锄头或一把铁耙子在我面前走过的女人,她低着头走到了我前面去,都不曾察觉我的存在。布鲁诺和她住在他一个舅舅家里,他舅舅就是我们房屋女主人的丈夫,经营着几片牧场,养着奶牛。现在这位舅舅与几个更年长的表兄待在山里。布鲁诺指着窗户,在那一刻我只能看到一些树林子和石子堆。他补充说,到八月份他就将带着他们给他留下的奶牛上山去找他们。

“去山上?”我问道。

“就是去放牧。你知道如何去高山牧场上放牧吗?”

我摇了摇头。

“舅舅们跟你相处得好吗?”我母亲打断他。

“是的,”布鲁诺说道,“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不过,你也上学吗?”

“是的,是的。”

“你喜欢上学吗?”

布鲁诺耸了耸肩膀。他无法说喜欢,也就无法让我母亲满意。

“你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吗?”

现在布鲁诺移开了目光。他噘着嘴唇做了个鬼脸,这可以意味着否定,或者是还可以,又或者表示现在不是探讨这类话题的时候。对于我母亲,这样作为回答就足够了,她不再坚持问下去。然而,我当时便知道,在这种谈话中,有某些东西令她不悦。她不弄明白是不会罢休的。

我和布鲁诺出去时,彼此不谈论自己的家庭。我们去小镇上溜达,从来不离他放牧的母牛太远。我们偶然地进入荒弃的房屋。在格拉纳小镇里,废弃的房子要多少就有多少:旧牛棚,旧贮草仓和旧谷仓,一家堆满灰尘扑扑的空货架的大商铺,一座被烟熏黑的旧面包房。到处是我曾在磨坊里见到过的废物,仿佛长时间以来,在那些建筑物被遗弃之后,有人粗暴地占领过,随后再次抛弃了它们。有些厨房里,还找得到桌椅板凳,以及挂在壁炉上的长柄平锅。食柜里还有几只盘子和杯子。一九八四年,在格拉纳仅住着十四个人,而在以往的年代里,曾达到过上百个。

有一座较为现代化的宏伟建筑屹立在小镇中心,在它四周是民房。大楼有四层,砌白色灰泥墙,一部室外的楼梯,一个院子,一道部分塌落的围墙。我们从那儿进去,跨过院子里遍地丛生的荆棘,进到那座楼房。底层的大门只是虚掩着,布鲁诺推开了那道门,我们就进入了一个阴暗的前厅,那里有木头长凳和挂衣架。我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学校都相似的缘故。可是,格拉纳山村的学校里如今只培养肥大的灰兔,它们从一排笼子里惊恐地窥视着我们。教室里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稻草、饲料、尿臭的味儿,以及发酸的葡萄酒味。在一个木头脚板上——那儿以往应该放讲台的,现在只有几只空玻璃坛子扔在那儿,然而,没有人敢把耶稣受难像从墙上取下来,也没人敢把堆放在教室后面的课桌用来当柴火。

那些课桌比兔子更吸引我。我走近细看:狭长的课桌;四个放墨水瓶的孔洞;被放在上面的双手磨蹭得滑溜溜的木头。课桌内侧的边缘上是学生刻下的字母,用小刀子也或许是用一颗钉子的尖头刻的。词首的字母,姓氏古列尔米纳开头的字母G常常出现。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知道几个,”布鲁诺说道,“有些我不认识,不过,我听人说起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所学校一直关着门。”

我没来得及问别的,就听见布鲁诺的舅妈在喊他。我们的历险就这样结束了。那不容置辩的断然呼喊,一次、两次、三次,无论我们在哪里,都听得到。布鲁诺叹了口气,随后与我告别,就跑掉了。一切都半途而废了,一场游戏,一席谈话:那天,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我却在那所旧学校里又停留了许久:我察看了所有的课桌,读了所有的词首字母,试着想象那些孩子的名字。然后,正当我好奇地探索时,发现了一个新近才精心刻上去的字母。用小刀子刻下的痕迹在灰色的木头上很显眼。我用手指抚摸着字母G和字母B,对于刻下字母的作者的身份,确实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在这所布鲁诺带我来的废墟里,我所看到而又无法明白的其他事情都联系了起来,开始领悟到这座幽灵般的山村昔日有过怎样神秘的生活。

***

七月飞快地过去了。我们到达时,割过的青草重又长出来一拃高,牛群沿着山间小路向高山牧场迁移而去。我看着它们消失在幽谷里,牛蹄声夹杂着牛铃声萦绕在群山间,它们进入了山林之中,随后重又出现在远处,像是一群群鸟儿飞越过茂密的树林,停落在山腰上。每星期两个晚上,我和母亲走相反的路程去另一个山村,那里仅有几所房子,寥落地坐落在深谷里。我们花半个时辰步行到达那里,而到了山路的尽头,仿佛突然进入了现代化的地方。一家酒吧的灯光照亮了河上的大桥,来往的车辆行驶在大区的公路上,音乐声夹杂着坐在酒吧外面的度假者的说话声。山下比较热,夏天令人欢悦又慵懒,如同在海边消夏。一帮男孩子聚集在那些小桌子旁,抽着烟说笑,有时候被路过的朋友接走,驱车去山谷里的酒吧。我和母亲却在公用电话亭前排着队。我们等着轮到我们,随后一起走进繁忙通话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父母亲急匆匆地说完话了事;即便在家里他们也不花太多时间聊天。听着他们的谈话,仿佛是两位老友,话说半句就能彼此明白。当母亲让我通电话时,父亲跟我说话的时间倒更长些。

“嗨,山里人,”他说,“过得怎么样?你登上几座山顶啦?”

“还没有呢。不过,我在训练。”

“好样儿的。你的朋友怎么样?”

“他挺好。只是他不久就得去高山牧场了,我就见不到他了。得花一个小时到那里。”

“好的,不过,一个小时可不算太长时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一起去那儿,你说呢?”

“我会很高兴的。你什么时候来?”

“八月份,”父亲说,在跟我道别之前,又补充说,“替我吻你妈妈。你照顾好她,哎?别让她感到孤单。”

我答应他,不过心里却暗自思量着,感到孤单的应该是他才对。我想象得到他待在米兰的公寓里,开着窗的屋子空荡荡的,听到的是机器的轰鸣声。我母亲的身体好极了。我们沿着树林里同一条小路走回格拉纳小山村,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于是她点燃了一个火把,并把它插在脚上。她丝毫不害怕黑夜。她如此的安详平静,也令我十分安心:我跟着她那双登山鞋子朝那微弱的灯光走去,走了一阵后,我听到她低声哼起歌曲,像是在唱给自己听。倘若我会唱那首歌,当时我也会小声跟着她唱起来。来往车辆的噪声、收音机的音乐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在我们的身后消逝了。随着我们向上攀登,空气逐渐变得清新。在发现亮着灯的窗之前不久,我就知道几乎快到家了——风儿把壁炉的气息传送给我了。 M7JWz0iJ1kLjUPwwkK+WAYGSYGwF8iAryi9KDr6vM2OsCNJoHKo1SVaxORy8Ii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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