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扛在肩上。那人在山间一路狂奔,两侧山林不住倒退而去,身体上下颠簸,颠得他十分难受,几乎眼冒金星。
他刚才布下那一阵已经耗尽心力,几乎油尽灯枯。此时虽然睁开了眼睛,视线还是模糊一片,精神也懵懵懂懂,已经丧失了对周围环境情势的判断能力。
“好了,这里安全了些,把他放下吧。”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这声音也好生熟悉。彼得和尚皱起眉头努力思考,头却疼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被人从肩上放下来,搁在一块石板上。那石板颇为平整,十分冰凉,倒让他的神志为之一振。
随即一块手绢细心地给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然后又有一股清凉饮料倒入口中。这饮料不知是什么,大有清脑醒神之妙,甫一下肚,彼得便觉得精神好了些。
他喘息片刻,凝神朝四周望去,看到自己置身于一处幽暗的石窟之内。颜政与诸葛一辉站在一旁,十九远远站在洞口,警惕地望着外面。他闻到一股奇异香味,转过头去,看到秦宜蹲在自己身旁笑意盈盈,手里还拿着一罐红牛和一方手帕。
“……”
“你好,彼得大师,好久不见。”秦宜看到彼得和尚的僵硬表情,显得颇为开心。
“是你救我出来的?”
“也不全是吧,颜政和诸葛一辉轮流背的你,我一个娇弱女子,可扛不动大师。”
彼得和尚把探询的目光投向颜政和诸葛一辉,两个人都点了点头。唯一不同的是,颜政点得很从容,诸葛一辉却有些尴尬。这也难怪,南明山本该是诸葛家极熟的地方,居然在这里被人伏击,实在有失诸葛家的面子。
“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多谢!”他硬邦邦地说。
秦宜咯咯一笑:“大师你一个出家人,居然也表里不一。明明心里恨人家恨得要死,却还要装出一副很懂礼数的样子,这样会犯戒哦!”彼得和尚被她说中心事,只得保持沉默,现在他精神力太过贫弱,没力气与她斗这个嘴。
颜政这时候走过来,拍拍彼得的手,宽慰道:“彼得你尽管放心,秦小姐没有恶意,我以我的人品担保。”话音刚落,远处在洞口守望的十九传来冷冷的一声“哼”。颜政也不生气,悠然道:“我早就说过了,这么漂亮的女性,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呢?”
秦宜转过头来看着颜政,眼波流转,似嗔非嗔:“你的嘴可真甜啊,一定经常这么骗女孩子吧?”
“哪里,在下一向笨嘴拙舌,只能以加倍的诚恳来安抚少女们的心灵了。”
彼得和尚见他们打情骂俏,心里不满,嗫嚅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才喷血撑住护罩之后,就彻底丧失了意识,完全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颜政答道:“哦,彼得你晕倒以后,秦宜小姐突然出现在护罩之外,给我们出了一个主意。我用画眉恢复破裂的佛珠,十九用如椽放大你残留的精神力,迫使佛珠爆炸,给现场造成混乱。然后秦小姐用麟角让周围的人都产生眩晕感,我就扛着你乘机跑出来了。”
秦宜的麟角笔炼自晋代张华,天生便可司掌人类神经,控制各类神经冲动。刚才她运用能力刺激柳苑苑等人的半规管,让他们头昏脑涨,借机带着他们四个人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听完以后,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默然不语。颜政又道:“现在咱们已经到了南明山里的一处山坳,暂时敌人是不会追来啦,彼得你可以安心养上一养。”
彼得和尚仰起头来,又喝了一口红牛,忽然说道:“秦小姐,你要我们做些什么?”
“哎,大师你何出此言呢?”
“秦小姐一向是无利不起早的,此时甘愿与自己主人闹翻来救我们,一定是我们有某种价值,而且还不低。”彼得和尚淡淡道。
秦宜笑道:“不愧是彼得大师,一语中的。我找你们,当然是有事相求——不过在这之前,大师您能否满足一个女人的八卦之心?”
“嗯?”
秦宜道:“那个柳苑苑,似乎与大师有些勾连,不知我猜得可准?”彼得和尚眼神一暗,秦宜又道:“那个女人的笔灵十分古怪,我虽不知其名,但它灵气极弱,想来也不是什么名人炼出来的。它只能用来挑拨对手内心偏执,若是被识破,便一文不值;但若是被她擒中了内心要害,那偏执便会加倍增生,直至意识被完全填塞,萎靡不振。”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彼得和尚道:“可她袭向大师之时,却出了怪事。我适才观察了许久,大师您受她笔灵的压迫最大,偏执最深,可丝毫没有委顿神色,反而愈压愈强,甚至能凭着这股偏执之气强化护罩,与寻常人的反应恰好相反。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受术者对施术者本人存有极为强烈的偏执,才能达到这种不弱反强的效果。怎么会如此之巧?”
彼得和尚的表情十分古怪,这对于一贯淡定的他来说,可是少有的表情。
“当那个柳苑苑走近护罩,拿笔头轻点之时,貌似牢不可破的护罩却轰然崩塌。”秦宜又加了一句,“我记得那女人还说了一句话,什么你对我的偏执到了这等地步云云。”
诸葛一辉在一旁暗暗点头,秦宜说的那些细节,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囿于立场不好开口相询。
颜政忍不住在旁边插了一句:“这些八卦很重要吗?必须要现在回答吗?”秦宜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要知道,柳苑苑的笔灵极弱,平时极少单独出行,多是做辅助工作。这一次居然被主人选中独当一面,我简直要怀疑她是被刻意挑选出来针对彼得和尚的。”
诸葛一辉疑道:“若说刻意对付罗中夏,还能解释成对青莲笔存有觊觎之心;彼得大师连笔灵都没有,何以要下这种力气?”
秦宜笑眯眯道:“这,就是彼得大师您要告诉我们的了。”
彼得和尚闭起双眼,久久不曾睁开,只见到面部肌肉不时微微牵动,仿佛内心正在挣扎。颜政看了有些不忍,开口道:“哥们儿,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他对秦宜严肃地道:“姑娘都八卦,这我理解。不过这么挖人隐私,可有点不地道。”秦宜耸耸肩:“我才不八卦,大师若是不想说就不说呗。反正耽误了大事,不是我的错。”
彼得勉强抬起一只手,拈起僧袍一角擦拭了一下眼镜,用一种不同以往的干瘪苦涩声调说道:“好吧,食不过夜,事不存心。这件事迟早也要揭破。今日她既然现身,可见时机到了。我就说给秦施主你听好了。”
秦宜、颜政和诸葛一辉都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就连在洞口监视的十九都悄悄朝里迈了一步。彼得略想了想,慢慢开口道:
“此事还要从当年韦情刚叛逃说起……当日韦情刚不知所终,韦势然被革了族籍,家里几位高手身亡,而族长韦定邦也身负重伤,不得不把大部分事务交给弟弟韦定国来处理。这件事对韦家影响极大,族内对韦定邦质疑声四起,认为他教子无方,没资格坐这族长之位。后来经过韦定国与前任老族长韦通肃的一力斡旋,总算保住了韦定邦的位置,却也迫于家族压力,让他立下一个誓言——韦定邦这一脉的后代,永不许再接触笔灵。换句话说,韦定邦一旦卸位,族长就须得让给别的分家。就连韦定国也被连累,剥夺了收取笔灵的权利——好在他是无所谓的。”
“难道说韦定邦除了韦情刚以外,还有个儿子?”
“是的,那就是我。我的俗家名字叫韦情东。”彼得和尚平静地说。秦宜对于这层关系早就知道,没什么惊讶,颜政、诸葛一辉和十九倒吓了一跳,竟不知他出身如此显赫。
“当时我才一岁不到,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我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残疾了,都是族里的亲戚抚养长大。小时候的我无忧无虑,除了因为先天性近视必须戴眼镜以外,和别的孩子倒没什么区别。苑苑那时候,总是叫我四眼。”
彼得说到这里,唇边微微露出微笑。颜政笑道:“原来这副金丝眼镜,你从小就戴着啊!”秦宜悄悄在他腰间拧了一下,示意他安静些莫插嘴。十九看到这两个人动作暧昧,不由撇了撇嘴。
“苑苑姓柳,家里本来只是在韦庄附近的一户外姓。后来她父亲病死,母亲改嫁到了韦家,便依着族里的规矩,带着她搬来韦庄内庄居住。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我那时候比较胆小懦弱,她倒是个倔强要强的女孩子,总是护着我,照顾我,像是个大姐姐一样。
“从六岁开始,韦家的小孩都要接受国学教育,琴棋书画、诗书礼乐,都要接触。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察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私塾里的老师在教授我们韦庄子弟的时候,对我从不肯深入讲解,总是敷衍了事,与教别的孩子态度迥异。我那时候小,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很伤心,性格逐渐变得孤僻。好在苑苑每次下课,都会把老师讲的东西与我分享,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对此我觉得反而很幸运,如果老师一视同仁,我也便没那么多机会与她在一起。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定国叔整天忙忙碌碌,唯一能够和我说说贴心话的,也只有苑苑与曾老师而已。
“等到我年纪稍微大了些,才逐渐明白那些私塾先生何以如此态度,也了解到韦情刚——就是我大哥——事件对韦家的影响。我作为韦定邦的儿子,是不被允许接触笔灵世界的,这就是命。韦家以笔灵为尊,拥有笔灵或者那些公认有资格拥有笔灵的人会得到尊敬,在我们孩子圈里,这个规则也依然存在。大家虽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也不自觉地把同龄人按照三六九等来对待。像我这种注定没有笔灵的人,即使国学成绩一直不错,也肯定会被鄙视,被圈子所排斥。年纪越大,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可我又能怎么办?只有苑苑知道我的痛苦,因为她是外姓人,也被人所排斥。我们两个相知相伴,一同钻研诗词歌赋,一同抚琴研墨,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能找到童年的乐趣所在。说我们是两无小猜也罢,青梅竹马也罢,反正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假如生活就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我以后可能就会像定国叔与其他没有笔灵的人一样,逐渐搬去外村居住,淡出内庄,从此与笔灵再无任何瓜葛。苑苑却一心想要做笔冢吏,还说会帮我偷偷弄一支笔灵出来。我们谁都没说什么,但很明白对方的心意,两个人都有了笔灵,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在我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笔灵归宗大会。笔灵归宗是韦家的仪式,五年一次,韦家的一部分少年才俊会进入藏笔洞,希望自己能被其中一支笔灵看中,晋身成为笔冢吏,一步登天。”
“你一定又没资格参加吧?”颜政问。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刚好相反,我居然被破格允许参加这次归宗。大概是我展现了笔通的才能,平时又比较低调,韦家长老们觉得人才难得,可以考虑通融一次。我很高兴,十几年的压抑,让我对拥有笔灵的渴望比谁都强烈。但这次放宽却害了另外一个人,就是苑苑。韦家的藏笔洞一次不可以进太多人,有名额的限制。我被纳入名单,挤占的却是苑苑——她本是外姓人,自然是长老们优先考虑淘汰的对象。苑苑生性要强,一直认为只有当上笔冢吏才能扬眉吐气。这一次被挤掉名额,她误会是我为了自己而从中作梗,大发了一顿脾气。唉,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根本没耍什么手段,没做错什么,便丝毫没有退让,两个人不欢而散。
“在归宗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忽然庄内响起了警报,有人试图潜入藏笔洞。当时我就在附近,立刻赶过去查看,却发现苑苑站在洞口。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苑苑却说她没打算闯进去,还问我信不信她。我回答说证据确凿,有什么好辩解的。苑苑只是笑了笑。当时她的那种凄然的笑容,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彼得和尚面露痛苦,显然说到了至为痛楚之处。
“当时的我,说了一句至今仍让我痛彻心扉的蠢话,我说你们姓柳的凭什么跟我们抢笔灵。我真蠢,真的,唉,我竟不知那句话把她伤至多深,大概是在我潜意识里,还是把笔灵与笔冢吏的身份看得最重,必要时甚至可以不顾及苑苑的感受。苑苑听到以后,有些失魂落魄,我也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分了,想开口道歉,面子上又挂不住。在这迟疑之间,苑苑竟然凑了过来。
“韦家的小孩在变成笔冢吏前都要学些异能法门,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看到苑苑过来,我下意识地以为她想攻击我——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怎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我便做了反击。毫无心理准备的苑苑没料到我会真的出手,一下子被打成了重伤。我吓坏了,赶紧把她扶起来,拼命道歉。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苑苑挣扎着起来,擦干嘴角的鲜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自知已铸成大错,追悔莫及,就连追上去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一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苑苑对我有多重要,失去才知珍惜,可那还有什么用呢?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后,却从定国叔那里得知:原来分给我的归宗名额,根本就是族里长老们的一个局。他们既不想让苑苑这外姓人参加归宗,也不想我这叛徒韦情刚的亲弟弟拿到笔灵,就用了这二桃杀三士的手腕——那些人对韦情刚那次事件的忌惮与心结,这么多年来根本一点都没有消除,一直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我头顶。定国叔和我父亲,明知这种事,却为了他们口中的‘大局’而保持缄默。而我和苑苑貌似牢不可破的感情,却因为这种拙劣的计策而荡然无存。可我又能责怪谁呢?不信任苑苑的,是我;把她视为外人的,是我;被对笔冢和笔灵的渴望扭曲了心灵的人,还是我。”
说到这里,彼得和尚像是老了十几岁,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又喝了几口红牛,才继续说道:“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真的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几乎想过要去自杀。曾老师及时地劝阻住了我,但也只是打消了我寻死的念头罢了。我恨定国叔,恨我父亲,恨所有的韦家长老,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虚伪的家族继续待下去。我离开了韦庄,可天下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最终我选择了遁入空门做和尚,希望能从佛法中得到一些慰藉,让我忘掉这一切。在剃度之时,我发了两个誓言:第一,今生纵然有再好的机会,也绝不做笔冢吏——这是为了惩罚我被渴望扭曲的人性;第二,从剃度之日起,只修炼十成的守御之术,绝不再碰那些可以伤害别人的能力——这是为了惩罚我对苑苑的错手伤害。如大家所见,这就是今日之我的由来。”
彼得和尚长出一口气,示意这个故事终于讲完了,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这个十几年来一直背负的沉重心理包袱,直到今日才算放了下来。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把痛苦说给别人听,不一定会减轻痛苦,但至少会让别人了解你为什么痛苦,那也是一种宽慰。
周围的听众保持着安静。他们都没想到,在彼得和尚不收笔灵、只精于守御的怪癖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故事。秦宜眼神中有些东西在闪动,她摇了摇头,试图把那种情绪隐藏起来,轻轻问道:“所以当她又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这十几年来的愧疚便全涌现了?”
“是的,倘若那笔的主人换了别人,只怕我会因此愧疚而死。而当我发现竟然是苑苑的时候,那种愧疚便化成了强烈的思念,让我的意志反而更坚定。越痛苦,越愧疚,就越坚定。我想见到她,好好说一句对不起。”
“你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洞外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十九的痛苦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