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死亡。”
——刘慈欣
感觉亚隆总是在他的人生中去碰这堵看不见、摸不着的无边无际的墙。那应该是与他作为犹太人的悲惨民族历史相关,在他个人身上则与他14岁时的经历相关。我在读着亚隆的这本回忆录时如是想……
那一年,亚隆14岁,正值青春叛逆期,与家里霸道的母亲处于互相看不顺眼的时期。恰恰在此时,亚隆正值壮年的父亲突发危险的心脏病,在亚隆的父亲疼得满地打滚,濒临死亡时,他那无助的母亲为了能够有控制感,用亚隆的话说,就是回到了原始的思维方式——如果发生了什么坏事,一定有谁做错了什么。那个人在那个时刻就成了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儿子。因而,当天晚上,亚隆记得他的母亲不止一次地朝他大叫:“你——你杀了他!”
亚隆的母亲让亚隆感觉到:自己的任性、不敬、对家庭造成的动荡杀死了父亲。
我认为,因为这段经历,亚隆终其一生也没有原谅他的母亲。正如亚隆的分析师告诉他的:“多么可怕啊,这一切对你来说肯定很糟糕!”这一切,对一个正在象征层面弑父的青少年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多少年以后,老年的亚隆在他的回忆录中仍然能听见他母亲尖锐的嗓音:“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成为著名心理治疗师的亚隆,在理智上知道母亲的性格来源于她的原生家庭:不识字,20岁时就背井离乡去美国讨生活,不但要不停地劳作支撑自己的家庭,供一对儿女读书成才,还要不断地接济困难的娘家。尽管如此,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自己母亲的承认。亚隆从没有把这番对母亲的同情与理解向她表达过,“谢谢你,妈,谢谢你”也只发生在亚隆晚年的梦中(见亚隆的《妈妈及生命的意义》 一书)。因而,心理治疗理想化的结局——父母与子女之间因为交流而修通创伤,并未发生。读完亚隆的这本回忆录,居然未看见他对自己母亲死亡这件大事的描述,我认为,亚隆至今对自己的母亲仍然心存芥蒂。
亚隆的幸运在于14岁时他的父亲没有死,那个急诊医生不但救活了他的父亲,也在精神上用他的共情和理解治愈了极端恐惧的亚隆,同时他也成了正处于青春迷茫期的亚隆一个认同的榜样——“成为一个医生,将他给我的安慰传递到其他人身上”。如此,我认为亚隆在生命的旅程中是个幸运的人,在他的回忆录中,我看到,他将这种幸运贯穿于他生命的始终。
亚隆自从“父亲事故”后,对母亲的怨恨,或者很早以前就对母亲的怨恨,或者也因为母亲自己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而对自己的儿子也有的怨恨,以及因认同那个在自己极端恐惧时安慰了自己的医生,这样的动力(矛盾情感)使亚隆在自己的专业和人生中充满了活力。谁说恨只是恨呢?
我很奇怪,在读亚隆这本回忆录时并没有多少像对他的其他书籍一样的触动。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被邀请为他的书写推荐序,前两次分别是为《日益亲近》和《浮生一日》写序,那时,是心有戚戚的。
但这次,我读后没有感觉,要不要推掉这篇文章?可是出版社很早就和我预约了,现在在人家的书临出版之前推掉,这种事我又做不来,我只有认真地、精神分析式地想想或者感受一下,是什么东西隔离了我的感受,尽管亚隆老是说精神分析的坏话(他自己实际上做过两次并且长达数年的精神分析)。他第二次的分析是跟伟大的罗洛·梅一起做的,因而获益匪浅,也为他创立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奠定了基础。
直到我信心满满地来写这篇文章,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我问自己。
因为看了《流浪地球》的电影,我读了刘慈欣的原著小说,那其中深深的死亡焦虑也激活了我对死亡焦虑的思考,那堵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死亡之墙横亘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我们前面一片漆黑……
我是因为恐惧这种漆黑而隔离了感受吗?亚隆一次又一次地对死亡的直视,以及在80多岁时写的这本多少有点像盘点人生、交代后事的回忆录,无疑是会激活读者的死亡焦虑的。
因为在亚隆的传记里找不到对他母亲死亡的描述,这样的人生大事件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他的传记里,这样的疏漏让我对亚隆这样大的心理学家直到80多岁还未达成与自己母亲的和解,或者是还不能去提及母亲的死亡多少感到一些失望。但是,我又问,为什么他就一定要与母亲和解呢?不和解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尽管我也这样发出存在主义式的疑问。但,我还是心有不甘,直到我看到书架上由出版社寄给我的还未来得及读的另一本亚隆的书《妈妈及生命的意义》。
在这本书里,亚隆解答了所有的我对他与母亲关系的疑惑。
“幽暗。或许我快要死了。妖魔鬼怪纠缠着我,心脏监视器、氧气筒、点滴、七缠八绕的塑料管,这全部都是死亡的象征。我闭上双眼,滑入黑暗……我挥舞双臂,拼命喊叫,声音大到人人都听得见:‘妈妈!妈妈!’我在被黑暗吞噬之前再度大喊:‘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亚隆继续写道:“我从枕头上爬起身来,想把梦境甩掉,即使在这时,这些字眼依旧哽在我的喉头:‘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
亚隆是多么的沮丧,他问自己:“难道我的一生都以这名可悲的妇人为主要听众?终我一生,我都想要逃离、躲开我的过去——犹太小村庄、统舱、犹太区、犹太教徒祈祷时披的大方巾,黑色的犹太长袍和杂货店。终我一生,我都在追求解放和成长。难道我既没有逃脱我的过去,亦未摆脱母亲?”
亚隆的这些梦出现在他的母亲去世10年之后,也出现在他时日不多的晚年,读到这里时,我无比触动,无论你如何了不起,那个内在的、母亲的小孩总是会出卖你,如果要探究的话,这些与母亲的纠结又意味着什么呢?
中国人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亚隆说,受虐儿童常常很难摆脱病态家庭的阴影,而慈爱的父母教养下成长的孩子往往没有这方面的困难,好父母的天职就是让羽翼已丰的孩子顺利离家。
尽管死亡就如同刘慈欣描述的那堵墙,没有人可以逾越,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可以坦然赴死的。
而受母亲(或任何行使照顾职能的成人)虐待的孩子内在总有一个声音:你不好,所以母亲不能爱你。而寻求母亲的认可就如同亚隆梦中喊出的:“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
回到精神分析所有描述母婴关系的理论上,母亲的原初情绪关注,母亲作为最初客体的镜印功能型塑了婴儿的原初自体印象。我的一个在人生重要阶段都会出现危机的患者告诉我:我一直恐惧死亡,好像我直到现在,总在有意无意地寻求目光的关注。我的母亲是个孤儿,我从小感到的家庭气氛总是冷冷的,我的母亲身上像裹了个盔甲,我接受了心理治疗后与母亲交谈时,我发现她是不能触碰早年的创伤的。比如,当我提到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弟弟,我说,他出生前父亲就去世了,他该有多可怜!我母亲会生气地说:可怜什么,他享受父亲的抚恤金,那是多么的幸运!
这看起来像是阳性赋义,我内心感慨道,也许中国人正是用这样的人生态度来走出困境的。但是,比昂说:如果一个人不能去感受自己遭遇的苦难,痛就不是痛了,但,这不过是运用了一些原始的防御,这种苦难会传递给下一代。科胡特说环境需要让人能感受自己是个人……
人对于终有一死是有焦虑的,但是,如果好好地活过,是可以像亚隆一样从容赴死的。而这种纠缠我的患者数十年的死亡恐惧不是因为我们必死无疑的现实,而是缺乏早年养育者温馨的目光关注,对孩子来说,母性目光的温馨关注就是生命的暖流,反之则是死亡般的寂静。环境应该能提供人去感受自己的可能,不光是爱,还包括恨。温尼科特说:人只有能感受恨时,才是完整的,才能真正成为人。
在亚隆的回忆录中,他不是完美的,却是完整的人。他对死亡充满恐惧,但不影响他在人生中勇往直前,这本写于生命晚年的回忆录因为他自展缺陷而显现出他人生的优雅,我也因此懂得了他为何总是很幸运,他因为怨恨过而整合了他的爱和恨,并因此内化了一个对生命充满深情的整合的客体,因而在他的人生中总是与对生命的深情相遇。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想到了多年前一个美国同行对我说的话:“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该是去面对自己情感的时候了,哪怕体验一下痛呢?”
童俊
武汉市心理医院
2019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