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春天,上医学院的第三年,我在精神科的第一个实习科目,是在波士顿市立医院(Boston City Hospital)的门诊部进行的。每一位医科学生都被要求每周见一位患者,持续12周,然后我们每个人必须在一个正式的案例研讨会上呈报个案,参会的有其他的实习医学生,还有十来个教职员工,他们很多是波士顿精神分析协会(Bosto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的会员,令人诚惶诚恐。我参加过其他学生的报告,并且对教员的残忍反应感到局促不安,因为他们争先恐后地展现他们的博学多识,而不带丝毫温和或者同情。
在我见我的患者大约8次之后,轮到我呈报个案,我声音颤抖着开始了。我决定不仿效其他呈报者,他们都是按照正式的传统结构,报告患者的主诉、既往病史、家庭历史、教育背景,以及正式的精神科检查。相反,我用对我来说自然的方式:我讲了一个故事。我用简单易懂的语言,描述了我与穆里尔(Muriel)的8次会面——她是一位年轻、苗条,有吸引力的女性,蓬松的红色头发,眼眉低垂,声音微微发颤。我描述了我们的第一次会面,一开始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是一名医科学生,刚开始参加培训,并且在接下来的12周里,我每周都会见她一次。我问她为什么来我们诊所寻求帮助,她用轻柔的声音回应说:“我是女同性恋。”
在那个时刻,我犹豫了一下,压抑住强烈的情感,回应道:“我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是什么。你可以具体地和我说说吗?”
然后她这样做了——她告诉我,“女同性恋”是什么意思,以及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了一些问题来让她多说一些,并且告诉她,我钦佩她有勇气可以如此坦诚地讲出这些来。我说我会在接下来的3个月时间里尽我所能地帮助她。
我下次与穆里尔会面的时候,一开始我就承认,承认我的无知对我来说有多么难堪。她告诉我,我们的谈话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我是第一个听她倾诉她的真实故事的男性,正是我的诚实让她可以继续对我坦诚。
我告诉教员,穆里尔和我开始变得亲密,我期待着我们的见面,她和谈任何人际关系一样,谈论她与她的爱人所遇到的问题,并且她现在可以更频繁地和我目光对视,她又恢复了活力,她说她很遗憾我们只能再见4次了。在我报告的最后,我坐了下来,低下头,准备好迎接猛烈的攻击。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没人说话。在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系主任马拉默德医生(Dr.Malamud),还有班德勒医生(Dr.Bandler),一位杰出的精神分析师,一致同意我的报告清楚地说明了问题,他们没有额外的评论。桌子旁边的教员一个个地做出了类似的评论。我离开会议的时候目瞪口呆:我所做的不过是讲述一个对我来说自然和轻松的故事而已。整个大学和医学教育中,我一直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在那一刻,一切都变了。我走出去的时候想着,也许我可以在这个领域提供某些特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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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医学院的最后两年里,婚后生活既美妙又充满压力。我的手头不宽裕,大部分都是靠我父母在资助。玛丽莲通过在牙医诊断做兼职挣一些钱,同时在哈佛大学念书以获得教学硕士学位,而我继续通过卖血给医院来挣钱。我申请成为捐精者,但是泌尿科医生告诉我,我的精子密度太低了,并建议我尽快要孩子。
他错得很离谱!玛丽莲在我们蜜月旅行期间就怀孕了。我们女儿的中间名是“弗朗西丝”(Frances)以表明“法国制造”,然后一年半之后,在我上医学院的第四年,玛丽莲又怀孕了。
我在医学院最后两年的临床实习要求我投入很多时间,但是不知怎么地,我的焦虑平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实实在在的疲惫,还有觉得对我的患者有所帮助的满足感。我对学习精神科专业越来越坚定,并且开始大量阅读这个领域的书籍。来自精神科实习的某些恐怖场景留在我的脑海里:在波士顿市立医院里一屋子的人类雕塑——整个病房都是紧张症患者(catatonic patients),在绝对静止中度过他们的生活。患者是沉默的,很长时间以同一个姿势站着,有的站在他们的床边,有的站在窗户边,有的坐着,有时候喃喃自语,但是通常保持沉默。员工可以做的只是给他们喂食,让他们活着,并温和地对他们讲话。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第一个镇定剂氯丙嗪(Thorazine)发明之前,这样的场景可以在每一个大型医院中看到,不久之后,又发明了三氟拉嗪(Stelazine),随后是持续不断的新的、更加有效的强安定药。
我还记得在波士顿市立医院的另外一个场景:在我实习的某一时期,我可以去观察马克斯·戴医生(Dr.Max Day),他是哈佛的一位精神科医生,领导着大约12位精神科住院医生,他们被要求去研究他们自己的团体过程。作为一名医科学生,我被允许参加一次会议,但是不准参与,一个字都不能说。虽然过了半个世纪,但是我仍然可以在脑海中想起那个房间的样子。住院实习医生和戴医生围成一圈坐在一个很大的房间的中间,我坐在那个圈子外面的一个角落里,并且回想起,我为一群人讨论彼此之间的感受这一想法深深吸引。这是多么出色的想法呀!但是它没有得到响应。场上有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似乎都不舒服,而领导者戴医生,只是坐在那儿。为什么?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不打破沉默,或者以某种方式帮助成员们敞开心扉?之后我参加过戴医生的临床会议,并且对他的敏锐和清晰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这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困惑。为什么他不帮助不知所措的团体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将会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花上很多年来设法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