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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宗教战争

米里亚姆修女(Sister Miriam)是一位天主教徒,由他的告解神父,阿尔弗雷德教士(Brother Alfred)转介给我,后者很多年前,在他强势的父亲去世后找我做过心理治疗。阿尔弗雷德教士给我写了一个便笺:

亲爱的亚隆医生,(抱歉但是我仍然不能称呼你为埃夫——要做到那一点还需要再多做一两年的治疗。)我希望你能见见米里亚姆修女。她是一个富有爱心、宽宏大量的人,但是现在她遇到了很多障碍,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

米里亚姆修女是一位漂亮、迷人,但是有点颓废的中年女性,穿着打扮丝毫不带任何职业印记。她坦率而直接,很快就谈到了她的问题,没有任何局促不安。在教会工作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她从亲自参与为穷人做的慈善工作中获得了相当大的满足感,但是因为她的聪明才智和执行能力,她一直被要求承担越来越高的行政职务。虽然她在这些岗位上卓有成效,但是她的生活质量降低了。她没有时间自己做祷告和冥想,而现在,几乎每一天,她都和用排挤手段谋取更多权力的其他行政人员起冲突。她觉得她对他们的愤怒玷污了自己。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米里亚姆修女,并且随着我们继续每周见面,我对这位女士越加尊敬,因为在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中,她是最为无私奉献的一位。我决心尽我一切所能帮助她。她极其聪明并且极其虔诚。她从来不询问我的宗教信念,并且在几个月的治疗之后,对我的信任逐渐增加,足以把她的私人日记带到会谈中来,并且大声念出其中几个段落。她袒露她深深的孤独感,觉得自己笨拙,并且对其他天生美貌和优雅的修女有嫉妒之情。当她读到因为她所放弃的东西(婚姻、性生活和母亲身份)而感到悲伤的时候,她放声大哭。在想到我与我的妻子和孩子之间宝贵的亲情的同时,我对她感到深切的同情。

米里亚姆修女很快振作了起来,并且为她生活中耶稣(Jesus)的存在而表示感谢。她谈到渴望每天清晨与他对话,这些对话从她十来岁在女修道院时起,就给她带来了力量和安慰。最近,她行政上的很多要求让这些清晨的冥想变得实在太难得,而她很怀念它们。我很关心米里亚姆修女并且决心帮助她恢复清晨与耶稣的联结。

有一天,在我们的会谈之后,当我骑着自行车时,我意识到每当我和米里亚姆修女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多么严苛地压制住了我的宗教怀疑主义。我之前从来没有当面遇到过这样的有牺牲和奉献精神的人。虽然我也将心理治疗看成是我在为我的患者服务终生,但是我知道,我的付出和她的没法相比;我的付出是按照我自己的日程来安排的,并且我为我提供的服务收费。她是怎么变得这么无私的呢?我想起了她的早年和心理发展。她父亲在一次采煤事故中残疾之后家里一贫如洗,她的父母在她14岁的时候,将她送到了一所女修道院学校,他们从此极少再去探望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就被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的祷告、频繁的圣经学习,以及教理问答填满了。只有极其宝贵的一点时间用来游戏,用来消遣,或者用来参与社交活动,当然,她不准和男性接触。

在我们的会谈之后,我经常回想我自己的宗教教育失败的原因。我那个时代,在华盛顿特区的年轻犹太男性,遭受的是来自旧世界的一种教条主义的方式,现在回想起来,它似乎就是用来使我们远离宗教生活的。据我所知,我的同辈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保留了任何的宗教情感。我的父母在种族上是犹太人:说意第绪语,一丝不苟地遵守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饮食习惯,厨房里有四套餐具 (平时有一套用于肉食一套用于奶制品,在逾越节的时候又有两套),严格遵守敬畏之日 ,并且是忠实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和他们的亲戚朋友形成了一个关系紧密的群体,并且几乎从来不与非犹太人交朋友,也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加入美国主流社会。

但是尽管他们有强烈的犹太身份,我并没有看到真正宗教兴趣的迹象。除了按照习俗所要求的在敬畏之日集会,在赎罪日斋戒,在逾越节的时候不吃发酵面包,没有人严肃对待宗教。没有人每天都祷告,放置经文护符匣,读圣经,或者在安息日的时候点上蜡烛。

大部分的家庭经营着小生意,主要是杂货店、酒品商店或者熟食店,他们只在星期天和圣诞节,元旦,还有主要的犹太节日关门歇业。我对敬畏日犹太教会堂的场景记忆犹新:我父亲的男性朋友和亲戚都挤在楼下的同一排,而女性,包括我姐姐和我妈妈,则在楼上。我记得我挨着我父亲坐着,玩他蓝色和白色披肩上的流苏,闻他很少穿的敬畏之日西装上的樟脑丸气味,当他用手指着书上由带领祈祷和唱诗者或者拉比唱诵的希伯来词语的时候,凑到他身上去看。因为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无意义的音节,所以我尽我所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页的英语翻译上,而其中充满了对暴力的战争、奇迹的描述以及对神的无穷无尽的赞颂。没有一行与我自己的生活有关。在我父亲身边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飞奔向外面的庭院,所有的小孩聚集在那里,交谈、游戏和调情。

这些就是我早年的宗教体验。一直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我的父母从没有,哪怕是一次,试图教我读希伯来语或者向我传授重要的犹太教教义。但是随着我的13岁生日和受戒礼 的到来,事情发生了变化,我被送去上星期天宗教班,在那里我一反常态,在课堂上不守规矩,坚持问很多不敬的问题,比如,“如果亚当和夏娃是最早的人类,那么他们的孩子和谁结婚呢?”或者,“如果牛奶和肉不一起吃,是为了避免小牛在母亲的牛奶中被煮熟这种令人憎恶的事情发生,那么,拉比,为什么这条规则延伸到鸡肉上去了呢?毕竟,”我招人烦地提醒每个人,“鸡不产奶啊。”最终拉比受够了我,把我从学校开除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我并没有摆脱掉受戒礼。我的父母把我送到私人导师,达姆施塔特先生(Mr.Darmstadt)那里去,他是一位后背挺直,举止庄重,并且富有耐心的男人。每一个13岁的男孩在成年礼上面临的最主要任务就是出席犹太教会堂集会,当众用希伯来语大声唱诵,那一周的哈夫塔拉

在和达姆施塔特先生上课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不能(或者不愿意)学习希伯来语!我在所有其他活动中都是一名杰出的学生,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在这一任务上我突然变得彻头彻尾的愚蠢:我记不住读物中的字母、发音或者曲调。最终,耐心但是遇到重重困难的达姆施塔特先生放弃了,并且告知我父亲这是不可能的:我永远也学不会哈夫塔拉。因此,在我的成年礼典礼上,我父亲的兄弟,我的叔叔亚伯,代替我唱诵了成年礼选段。拉比要求我读几行希伯来语的祝福语,但是在排演的时候拉比发现,很明显我连这个也做不到,所以在典礼中,拉比无奈地为我举起将希伯来语音译成英语字母的提示卡。

我的父母肯定在那一天感到极其丢脸。怎么可能不是呢?但是我不记得任何与他们的丢脸有关的东西——没有一个画面,没有与我的父亲或者母亲说过的一个词。我希望他们的失望因为他们的儿子在晚宴庆典上杰出的演讲(用英语说的)而减轻了。最近当我回顾我的一生的时候,我经常寻思,为什么我的叔叔,而不是我的父亲,来帮我读我的那一段?我父亲感到太过于丢脸?我多么希望我能问他这个问题啊。还有我和达姆施塔特先生学习的几个月呢?我对我们所上的课几乎完全失忆了。我记得的是我的一个惯例,那就是在他家前面的一站,我会在“小栈”汉堡包小摊,大步踏上手推车来买点小吃。“小栈”汉堡包小摊是华盛顿特区的一个连锁店,每一个小摊上都有一个用绿色瓦铺就的屋顶,用25美分可以买三个汉堡包。它们是被禁食物让它们变得更加美味:这是我所吃过的第一个traif(不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食物)!

如果像年轻时的欧文这样的青少年,处在身份危机之中,现在要求我来给他做一个专业的精神科咨询,并且告诉我他无法学习阅读希伯来语(即使他是一个出色的学生)并且被他的宗教学校开除了(虽然在任何其他时候他都没有重大的行为问题),此外,他还在去他希伯来语老师家的路上吃了第一个不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食物,那么我相信他和我将会有差不多这样的一次咨询:

亚隆医生 :欧文,你说的所有关于你的成年礼的事情,都让我想知道,你是否无意识地在反抗你的父母和你的文化。你告诉我你是一个杰出的学生,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在这样一个重大时刻,在你将要成为一个犹太成年人的非常时刻,你突然得上了一种病因不明的假性痴呆(pseudo-dementia),不能学会阅读另外一种语言。

欧文 :恕我直言,亚隆医生,我不同意:这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我的语言能力不好是一个事实。实际上,我从来学不好另外一种语言,并且我怀疑我将来也学不会。事实上,我在学校里都是拿的A,除了拉丁语是B德语是C之外。并且还有一个事实,我五音不全,一唱歌就跑调。在班上合唱的时候,音乐老师明确地告诉我不要唱,而是轻轻跟着哼。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这些,并且知道我没有办法学会唱诵成年礼上的圣经章节的旋律或者学会另外一种语言。

亚隆医生 :但是,欧文,让我提醒你这不是学会一门语言的问题——也许少于5%的美国犹太男孩理解他们在成年礼上读的希伯来文。你的任务并不是学会说希伯来语,或者去理解希伯来语: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几个发音并且大声读几个段落。并且让我提醒你,他们很多都不是得A的学生而是得B和C还有D的学生。不是,我重申,这不是急性局部痴呆(acute focal dementia)的案例:我确定还有更好的解释。告诉我更多对于你是一个犹太人的感受,还有对于你的家庭和文化的感受。

欧文 :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亚隆医生 :就是将你心里想的关于做一个13岁的犹太人的感受说出来。不要审查你的想法——只用在它们进入你脑海的时候把它们说出来。这就是治疗师所谓的自由联想。

欧文 :自由联想,嗯。把想的说出声来?噢!好的,我来试一试。做一个犹太人……上帝的选民……这对我来说是多大一个玩笑啊——选民?不,正好相反……做一个犹太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优势……频繁的排犹言论……甚至特纳先生(Mr.Turner),金发红脸的理发师,离我父亲的杂货店只隔了三家店,在他给我剪头发的时候都叫我“犹太小子”……还有温克,那个体育老师,当我用了很大劲儿,也爬不上从体育馆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绳子的时候,他也会大声喊,“麻利点儿,犹太小子”。还有圣诞节,在其他的孩子描述他们的圣诞节礼物的时候我感到的羞耻——我是小学班上唯一的犹太孩子,然后我经常撒谎假装我获得了礼物。我知道我的表兄妹,贝亚(Bea)和艾琳(Irene),告诉同学他们的献殿节礼物是圣诞节礼物,但是我的家人在商店里太忙了,在献殿节 的时候也不给任何礼物。并且他们不赞成我交任何非犹太人朋友,尤其是黑人小孩,他们不允许我带他们到我家里来,即使我经常去他们家。

亚隆医生 :所以,对我来说很明显的是,你最想要的是摆脱这种文化,而你拒绝为了你的受戒礼学习希伯来语,还在去上希伯来语课的路上吃不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食物,说明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并且说得很大声,“请来个人把我带离这里吧!”

欧文 :你说的我很难反驳。我的家人肯定觉得左右为难。他们希望我不同,希望我会更好。他们希望我在外面的世界取得成功,但是,与此同时,他们肯定担心他们自己的世界的终结。

亚隆医生 :他们曾经这样对你表达过吗?

欧文 :没有直接表达过,但是有一些迹象。例如,他们相互之间说意第绪语,但是不对我或者我姐姐说。他们对我们说一种英语-意第绪语混杂的语言(我们称之为意第绪英语),但是他们明显不希望我们学习意第绪语。他们也对他们在故乡的生活非常保密。我不知道他们在苏联的生活的任何情况。当我想要找出他们故乡的犹太人小村的确切位置的时候,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开玩笑说他们以前住在苏联,但是有时候他们一想起又要熬过一个苏联的冬天时,就叫它波兰。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有纳粹和大屠杀?一个字都没提!他们的嘴巴总是很严。同样的沉默支配着我所有的犹太朋友家庭。

亚隆医生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呢?

欧文 :可能他们不希望我们被这些恐怖的事情伤害到。我记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战胜利纪念日的时候,在电影院里面看过新闻汇辑,展示了集中营和被推土机推走的堆成山的尸体。我震惊了——我完全没有准备好去看到这些,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些场景了。

亚隆医生 :你知道你的父母对你有什么期待吗?

欧文 :是的——接受教育,成为美国人。他们对这个新世界所知甚少。当他们到达美国的时候,他们没有接受过世俗教育——我的意思是一点儿都没有……除了成为美国公民要上的课之外。就像我认识的大部分犹太人一样,他们是“圣书的子民”,并且我相信——不,我知道——他们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我在看书就很开心。当我在看书的时候他们从来不打搅我。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表示过自己想要接受教育。我认为他们知道那种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他们被辛苦的工作压垮了。每天晚上他们都筋疲力尽。他们一定是苦乐参半:他们这么辛苦的工作以便我可以享受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但是他们肯定知道,我所读的每一本书,每一页,都把我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

亚隆医生 :我还在想你吃那些“小栈”汉堡包的事情——那是你走出的第一步。那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战役开始之前吹响的号角。

欧文 :是的,我发起了一场争取独立的漫长战争,而早期的小规模战斗全是关于食物的。在受戒礼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嘲笑正统的食物律法了。那些律法是个笑话:它们完全不着边际,更重要的是,它们让我没法成为美国人。当我去看华盛顿参议员队(Washington Senators)的棒球比赛的时候(格里菲思体育馆离我父亲的杂货店只隔了几个街区),不像我的朋友,我不能吃热狗。即使在街边的杂货店吃鸡蛋沙拉或者烤芝士三明治都是被禁止的,因为,我的父亲解释,切三明治的刀可能被用来切了火腿三明治。我抗议说:“我会让他们不要切。”

“不行。想想你用来吃火腿的盘子,”我的父亲或者母亲说。“Traif——它是不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食物。”你能想象吗,亚隆医生,在你13岁的时候听到这些?真是疯了!这个广阔的宇宙——数以万亿的恒星在诞生和死亡,地球上每一分钟有自然灾害发生,而我的父母坚持上帝没有别的更好的事情去做,而要管杂货店刀上的火腿分子?

亚隆医生 :真的吗?你这么小的时候就以这种方式思考了啊?

欧文 :一直是这样。我对天文学感兴趣并且自己做了一个望远镜,每当我仰望夜空的时候,我都为我们在万事万物中显得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而感到震惊。对我来说很明显的是,古人试着去消除这种微不足道的感觉,通过发明一个上帝,他认为我们人类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将他的注意力放在我们的每一个举动上面。还有一点很明显的是,我们试着去缓和死亡这一令人恐惧的事实,通过发明天堂,还有其他的幻想和神话,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我们不会死”——我们通过转世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而继续存在。

亚隆医生 :你真的这么小就有这些想法了?

欧文 :我从记事起就有这些想法了。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坦白说吧,我认为宗教和来世的观念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它有一个目的——它为宗教领袖提供了舒适的生活,并且它降低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但是它有一个代价——它让我们变得幼稚,它让我们看不见自然秩序。

亚隆医生 :骗局?多么惊世骇俗啊!为什么下定决心冒犯几十亿人呢?

欧文 :嘿,嘿,你让我自由联想的。记得吗?通常情况下,这些话,所有这些,我只在心里想想。

亚隆医生 :对的。我确实让你这样做。你照我说的做了。然后我因为它而批评你。我道歉。让我问你点儿别的。你谈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来世。我想知道你自己对死亡有什么体验。

欧文 :我的第一个回忆是我的猫的死亡。那时我大约10岁。我们总是在店里养猫来抓老鼠,我经常和猫一起玩。有一天,其中一只,我最喜欢的——我忘了它的名字——被一辆车撞了,我在路边发现了它,它还在呼吸。我冲进店里,从肉柜里拿出一些猪肝(我父亲还是一名肉贩),然后切下来一片送到猫的嘴边。猪肝是它最爱的食物。但是它不吃,然后它很快永远闭上了眼睛。你知道的,我因为忘了它的名字,叫它“猫”而感觉很糟糕——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温暖的时光,它坐在我的腿上,大声地发出咕噜咕噜声,我一边抚摸它一边看书。

至于人类的死亡,我三年级班上有一个男孩。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我想我们叫他“L.E.”。他头发是白色的——也许是位白化病患者——他母亲会在他的午餐盒中装上不常见的三明治,例如,奶酪和腌黄瓜三明治——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腌黄瓜三明治。很奇怪的是,某些古怪的东西总是能被我记得很牢。有一天,他没来上学,第二天老师宣布他生病然后死了。就这样。我不记得任何特别的反应——我自己的或者班上其他人的。但是有一件离奇的事情:我脑海中一直清楚地记得L.E.的脸。我还能在心里想出他的样子——他的脸上带着吃惊的表情,理着平头,颜色非常浅的金黄色头发在头上竖着。

亚隆医生 :这一点很离奇是因为……

欧文 :离奇的是他的形象是如此的清晰。怪异是因为我和他并不熟。我认为他只在那一年在我们班上。而且,他得了某种病,他的母亲每天开车接送他上学,所以我们从来没有一起从学校走回家或者在一起玩过。我在那个班上和很多其他孩子要玩得熟得多得多,但是我记不住任何一张别人的脸。

亚隆医生 :那意味着?

欧文 :那肯定意味着,死亡明显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是我选择不直接去思考它。

亚隆医生 :有没有什么时候,你确实直接思考它了?

欧文 :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记得在一个廉价品商店玩了弹球机之后,我在家附近的路上走着,突然一个观念像雷一样击中了我,那就是我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死去,所有活着的人,还有将要出生的人。这就是我记得的一切,除了我知道它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自己的死亡,还有我不能将这样一个观念长时间地记在心里,当然,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它。直到现在。

亚隆医生 :为什么说“当然”?

欧文 :我总是独自一人。没有我可以分享这些想法的人。

亚隆医生 :独自一人是否意味着孤独?

欧文 :嗯,是的。

亚隆医生 :当你想到“孤独”的时候,你脑海里会出现什么?

欧文 :我会想到在那个时候的“士兵之家”骑自行车,它是一个很大的公园,离我父亲的商店大约有十个街区远……

亚隆医生 :你总是说“我父亲的商店”而不是“我的家”。

欧文 :是的,抓得很准,亚隆医生。我刚才也注意到了。我对我的家有很深的羞耻感。我心里想到的是——我还在自由联想,对吧?

隆医生 :是的。继续。

欧文 :我心里想到的是我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参加的生日聚会,我十一二岁,是在一座非常豪华的房子里举办的,那样的房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除了在好莱坞电影里面。它是一个名叫朱迪·斯坦伯格(Judy Steinberg)的女孩的家,我是在夏令营里遇到她并且和她谈恋爱的——我觉得我们甚至接吻了。我的母亲开车送我去的聚会,但是不能接我回家,因为星期六的晚上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所以,当聚会结束的时候,朱迪和她母亲一起送我回家。我一想到她们看到我们家简陋的小屋就感到如此的丢脸,以至于我要求她们在隔了我家几户的一座朴素但是更加像样的房子前把我放下来,假装我住在那里。我站在门口朝她们挥手直到她们的车开远了为止。但是我不信我骗过了她们。我想到这一点儿就感到难堪。

亚隆医生 :让我们回到你之前说过的话。告诉我更多你在“士兵之家”公园独自一人骑自行车的事情。

欧文 :那是一个神奇的公园,占地几百英亩,非常的荒凉,只有几座为生病或者年老的退伍军人盖的房子。我觉得那些骑自行车的日子是我最好的童年回忆……从长长的山坡上滑行下来,风吹在我的脸上,感觉自由自在,同时大声背诵诗歌。我的姐姐在大学里上了一门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课程。当她上完这门课的时候,我拿了她的教材,一遍又一遍地仔细阅读,并且熟记那些有强烈节奏感的简单诗歌,比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雷丁监狱之歌》(Ballad of Reading Gaol),或者豪斯曼(Housman)的诗集《什罗普郡少年》(Shropshire Lad)中的一些诗,比如《现在的樱桃树,是树中最美的》(Loveliest of Trees,the Cherry Now),还有《当我二十一岁》(When I Was One and Twenty),菲茨杰拉德(FitzGerald)翻译的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The Rubaiyat)中的一些诗篇,拜伦(Byron)的《西庸的囚徒》(Prisoner of Chillon),以及丁尼生的诗。吉卜林的(Kipling)《古庙战笳声》(Gunga Din)是我的最爱之一,我现在还保留着我13岁的时候在棒球场附近的唱片店里制作的一张黑胶唱片。其中一面是我的受戒礼演讲(当然,用的是英语),背面是我背诵的《古庙战笳声》还有丁尼生的《轻骑兵旅的冲锋》(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是的,我越想越觉得,那些背诵着诗歌中的诗句,从山上滑行下来的时刻,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亚隆医生 :我们的时间快到了,但是在我们结束之前,我想说我理解你在很多方面所面临的挣扎。你被卡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你既不了解也不尊重旧世界,但是你还没有看到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激起了你很多的焦虑,你需要大量的心理治疗来帮助你处理这些焦虑。我很高兴你决定来看我——你很机灵,我有强烈的预感你会好起来的。 /018t8sm7zhybtU/4bgy0psAVLfBQBtFEHhGAGFMVfH0CfQgzxmjvU0wRfsW47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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