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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绕回原地

有时候,我会重读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他在我所尊崇的作家里一直占据着核心的位置。最近,《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中一段精妙的话引了我的注意:

“因为,我在这个圈子中环行,当我越接近终点时,就越接近起点。这仿佛是途中较为平稳和舒心的一段。现在我被很多已沉睡多年的回忆触动了……”

这一段让我极为感动:随着我的确更加接近终点,我也发现,我自己越来越绕回起点。我的来访者的回忆更是经常地激起我自己的回忆,我对他们的未来所做的工作唤起并搅动了我的过去,并且我发现,我正在重新审视关于自己的故事。我对童年早期的回忆总是支离破碎的,我一直相信,这可能与我早年的不幸福和我们所居住的肮脏环境有关。现在,随着我已年过80,越来越多地来自早年生活的意象侵入我的思绪中:睡在我们家门口浑身都是呕吐物的酒鬼;我的孤独和孤立;蟑螂和老鼠;红脸膛理发师叫我“犹太小男孩”;十来岁时,我那神秘、令人痛苦并且没有得到满足的性悸动;不合时宜,总是不合时宜——黑人社区中唯一的白人男孩,在基督教世界中唯一的犹太人。

是的,过去吸引着我,而我知道“平稳”(smoothing)的意思是什么。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多地想象已故的父母在看到我在一群人面前演讲的时候,所感到的骄傲和快乐。在父亲去世前,我只写了几篇发表在医学杂志上的技术性论文,他甚至都看不懂。我的母亲又活了25年,虽然她糟糕的英语,还有之后的失明,让她无法阅读我的书,但是她一直把这些书堆在她的椅子旁边,对着她养老院的到访者啧啧称赞它们。我的父母和我之间有很多东西是未完成的。有太多关于生活的事情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讨论过,比如关于我们家庭中的紧张和不幸福,关于我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当我想到他们的生活,想象他们到达埃利斯岛(Ellis Island) ,身无分文,没有受过教育,一句英语也不会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想要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我知道那有多么艰难。我知道你们为我做了什么。请原谅我曾经那么的为你们而感到羞耻。”

作者的父亲和母亲,加利福尼亚州1930年

在80多岁高龄回顾我的人生令人心生胆怯,并且有时候让人觉得孤独。我的记忆并不可靠,而见证过我早年生活的人所剩无几。我的姐姐,比我大7岁,刚刚去世了,并且我的大部分老友和熟人也都相继去世了。

当我到了80岁,一些来自过去的意想不到的声音唤醒了一些回忆。首先是厄休拉·汤姆金斯(Ursula Tomkins),她通过我的网页找到了我。我们一起上过华盛顿特区的盖奇小学(Gage Elementary School),之后与她也就没什么来往了。她在邮件里写道,“80岁生日快乐,欧文。我读了你的两本书并且很喜欢,然后请亚特兰大图书馆去找其他几本。我记得你是弗纳尔德(Fernald)小姐带的四年级班上的学生。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满头蓬松的红色卷发,而你是一个头发乌黑亮丽的漂亮男孩。”

我当然记得厄休拉,这么看来她认为我是一个头发乌黑亮丽的漂亮男孩!我?漂亮?我早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从来没有,一刻都没有,认为我自己是一个漂亮的男孩。我害羞、木讷、缺乏自信,并且从没想到有人会觉得我有吸引力。哦,厄休拉,祝福你。因为你告诉我我是漂亮的而祝福你。但是,为什么,哦为什么,你没有早点告诉我呢?它也许会改变我的整个童年!

然后,两年之前,有一条来自遥远过去的电话录音留言,以“我是杰里(Jerry),你的老棋友”开头。即使我70年没有再听过他的声音,但是我立刻就听出来他是谁。来电话的人是杰里·弗里德兰德,他的父亲在西顿和北国会大厦街交叉口有一家杂货店,与我父亲的店只隔了一个街区。在他的语音信息中,他告诉我,他的孙女在上一门临床心理学课程,正在读一本我的书。他记得我们有两年经常在一起下棋,当时我12岁,他14岁,而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时期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自我怀疑的荒原。因为我对那些年几乎没有任何记忆,所以我欣然接受了获得反馈的机会,拿起电话尽力打听杰里对当时的我的所有印象(当然,在我分享了我对他的印象之后)。

“你是一个好人,”他说,“非常温和。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玩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

“再多告诉我一点,”我贪婪地说,“我对那个时候的记忆一片模糊。”

“你有时候也会玩耍,但是大部分时间里,你都严肃而博学。实际上,我想说非常博学。任何时候我去你家,你都在埋头看书——噢,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埃夫(Irv) 和他的书。你总是读很难懂的书和好的文学作品,这些书远远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你从不看漫画书。”

这只说对了一半——实际上,我是惊奇队长(Captain Marvel)、蝙蝠侠(Batman)和青蜂侠(Green Hornet)的狂热爱好者。(尽管不包括超人,因为他的刀枪不入让他的冒险没有了任何悬念。)杰里的话让我回想起来,在那些年里,我经常从离图书馆一个街区,位于第七大道的书店里买二手书。随着我的回忆,一本大部头,铁锈色,关于天文学的晦涩难懂的书籍的意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懂里面所讨论的光学不要紧,但那本书完全符合另外一个目的——我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让我姐姐漂亮的女同学可以看到,希望用我的早熟让她们对我刮目相看。她们轻轻拍我的头,偶尔抱抱我或者亲亲我,让我很是受用。我不知道杰里也注意到了那本书——那完全是误中。

杰里告诉我,下棋的时候一般都是我赢,但我并不是一个输得起的人——在一次漫长的对弈之后,他通过艰难的残局取胜,我生气了并且坚持他必须要和我的父亲下几盘。他这样做了。他下一个星期天来到我家,并且也下赢了我的父亲,虽然他很肯定我父亲是让着他的。

这一趣闻让我感到吃惊。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尽管有些疏远,但是我无法想象我会指望他来替我报仇。在我的记忆中,是他教我下的棋,但是等我大概11岁的时候,我就总是能下赢他了,然后会寻找更加强大的对手,尤其是他的兄弟,我的叔叔亚伯(Abe)。

我一直因为一件事情对我的父亲耿耿于怀——他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反抗过我的母亲。在我母亲贬低和批评我的所有那些年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反对过她。他没有一次站在我这一边。我因为他的被动和缺乏男子气概而感到失望。因此我很困惑:我怎么会找他来帮我向杰里报仇呢?也许我的回忆出错了。也许我比我之前所认为的还要更加以他为荣。

这一可能性随着杰里继续描述他自己生活中的艰难历程而获得了佐证。他的父亲不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并且,曾经有三次,生意失败迫使举家搬迁,每况愈下,住处一次比一次差。此外,杰里必须在放学之后还在暑假期间打工。我意识到我比他要幸运得多:虽然我经常在我父亲店里工作,但是这从来都不是一项要求而总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招待客人,给他们算账,收钱找钱让我感觉自己很成熟。杰里暑假还要打工,而我父母会把我送到为期两个月的夏令营中去。我把我的特权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与杰里的对话很清楚地表明,我的父亲做对了很多事情。很明显,他是一位勤劳而有智慧的商人。正是他的(还有我母亲的)辛勤工作和商业头脑让我的生活变得容易些了,让我有可能接受教育。

作者的父亲在他的杂货店里,加利福尼亚州1930年

在挂断杰里的电话之后,另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关于我父亲的记忆偷偷溜了进来。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店里满是顾客,一个大块头、凶神恶煞的男人抓起一箱白酒就跑到街上去了。没有丝毫犹豫,我的父亲马上起身去追他,留下我和我母亲在店里应付满屋子的顾客。15分钟之后我父亲回来了,扛着那一箱白酒——那个小偷跑了两三条街区跑不动了,扔下这箱白酒就跑了。我父亲所做的是一件勇敢的事情。我不敢肯定我会去追。我一定是为他感到自豪的——我怎么可能不是?但奇怪的是,我让自己忘了这件事。我曾经有坐下来好好想一想,真正地想,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知道我父亲早上5点就起来工作,从华盛顿特区东南部的批发市场购买商品,他平时晚上10点关门,星期五和星期六12点才关门。他只在星期天休息。我偶尔陪他一起去批发市场,那是一件艰苦、累人的工作。但是我从没听过他抱怨。我记得我和一位我叫他“山姆(Sam)叔叔”的人聊过天,他是我父亲在苏联时最好的朋友[我称呼所有从苏联一个名为希尔兹(Cielz)的犹太人小村一起移民过来的人为叔叔或者阿姨]。山姆告诉我,我父亲会在家里狭窄阴冷的阁楼上坐上几个小时,写诗歌。但是当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应征入伍,加入苏联军队帮助修建铁轨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战后,他在他哥哥迈耶(Meyer)的帮助下来到了美国。迈耶早一些移民过来,并且在乔治城沃尔特街上开了一家杂货店。他的姐姐汉娜(Hannah),还有他的弟弟亚伯,随后也都来了。亚伯1937年的时候只身前来,并且计划将他的家人很快都接过来,但是为时已晚:纳粹杀死了所有留下的人,包括我父亲的姐姐和她的两个孩子,还有他弟弟亚伯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但是,对于所有这些,我父亲都只字不提;他一次也没有对我说起过犹太人大屠杀,或者,说实在的,也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故乡的事情。他的诗歌,也成了陈年往事。我从没见过他写作,也从没见过他看书。我从没见过他读除了犹太人日报之外的其他东西,他只要一拿到那份报纸就抓起来,快速浏览。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他是在找任何关于他的家人和朋友的消息。只有一次他提及了大屠杀。那时候我大约20岁,我和他一起去吃午饭,只有我们两个。这种情况很少见:即使那个时候他已经卖了杂货店,让他摆脱我的母亲也是件难事。他从没发起过一段对话。他从没找过我。也许他和我在一起不自在,虽然在和他的族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害羞也从不拘谨——我喜欢看他在和他们打皮纳克尔纸牌戏(pinochle)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笑,并且讲笑话。也许我们互相都让对方失望了:他从来没有询问过我的生活或者工作,而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爱他。我对那次午餐时的讨论仍然记忆犹新。我们俩像成年人一样一起交谈了一个小时,感觉很棒。我记得我问他是否相信上帝,他回答说,“在大屠杀(Shoah,希伯来语)之后,怎么还有人能相信上帝?”

作者和他的父亲1936年

我知道现在是时候(早就应该)原谅他的沉默,原谅他是一位移民,原谅他没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并原谅他没有留意他唯一的儿子所遭受到的小小不满。是时候终止我对他的无知所感到的尴尬了,是时候记住他英俊的脸庞,他的温柔,他与他朋友们之间优雅的互动,他用他悦耳的嗓音唱起他孩提时在犹太人小村学到的意第绪语歌曲,他与他的兄弟朋友们打皮纳克尔纸牌戏时的欢笑声,他在湾脊区海滩游泳时优美的侧泳,还有他与他的姐姐汉娜,我最喜欢的姑姑之间充满友爱的关系。 avhTBexBt62Itms/Em9mGit77aTFw4YeI/xKxZk0ENyb9qrc2N4i9C17Zf+u8H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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