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瑞娜记事以来感觉最冷的一个冬天了。
此刻,屋檐下的冰棱子已积攒了有数尺长,一缕一缕地伸展下来……从墙壁里透出的热气使得冰棱子外面又形成了冰水,“滴嗒”、“滴嗒”,一声声掉落在已结冰的地面上。
望着眼前的情景,一时间,瑞娜的思绪又进入到那个恐怖的寒冷之夜,那是在欧洲的一座有着非常古老历史的城市,德国纳粹像疯子一样袭击着这里所有的犹太人……
犹太人的教堂、商店、住宅、百货公司,在那一夜无辜得被野蛮地扫荡着,人类的文明被残酷地践踏。
遍地的碎玻璃在月光下有如水晶般闪闪发光,刺痛着所有善良的人们的心。
对瑞娜来说,所有的快乐和美好,就在那一夜之后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那一夜,她这一生都未必会感受到这样的严寒。
在雪地里站了好久的瑞娜,呆呆地望着天空,望着周围的一切,不知是寒冷还是旧景的回忆,使得她已经麻木了,此时她已顾不得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她不想去她跺脚,她希望继续麻木下去,她希望成为一个雪地里的雕像。但是,一瞬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妈妈在呼唤她,啊……妈妈,骤然间,她清醒了,她咬了咬牙,终于抬起了脚,转身回到屋里。
弟弟米沙利变得越来越乖了,此时他已自己爬上床睡着了。瑞娜坐在床边,凝视着米沙利的睡颜,发现他稚嫩的脸庞像成人一样皱着眉,她知道他刚刚进入梦境。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忽然,米沙利挥舞着双手,闭着的眼睑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他说着呓语,紧接着又翻了个身,枕旁的布娃娃掉到了床下……
瑞娜感到一阵心酸。她替弟弟掖好了被子,又捡起了地上的布娃娃,想着这是妈妈送给自己的礼物,以前自己总喜欢抱着它睡觉,现在,它已这么旧了,看着它乱乱的麻花辫、皱皱的碎花裙,可她还是舍不得丢弃,而且现在这个娃娃,已成了弟弟的宝贝……
她忍不住想:妈妈让我们跟大卫教士来上海,都这么长时间了……妈妈,你在哪啊?
迷迷糊糊地想着,瑞娜感到又孤独又无助,忍不住抱着布娃娃抽泣起来。哭着哭着,竟睡着了……
她感觉家门好像被打开了,有一大片祥和的光芒从门缝里透了进来。她瞪大了泪眼,忽然看见那暖暖的光芒中,缓缓走进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渐渐走向床边,近了,更近了,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美丽的红发女子。那是妈妈——索菲亚!
瑞娜欣喜地跳了起来,大喊着投入了妈妈的怀抱:“妈妈!真的是您吗?真的是您吗?我好想您、好想您啊!”
索菲亚也抱紧了自己心爱的女儿:“瑞娜,我的好孩子,妈妈也很想你们啊!”
瑞娜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感受到妈妈熟悉的怀抱,忽然感到万分委屈:“妈妈,大卫教士去浦东了,娜莎大妈昨天去做工,到现在还没回来……今天是米沙利的五岁生日,我真不知怎样祝福他……米沙利一个劲儿地说他好饿,我真不知道怎么哄他……我用项链换了两个油饼。妈妈,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索菲亚轻抚着瑞娜带泪的脸蛋,叹口气说:“我的好孩子,项链是很重要,因为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秘密。但是和你们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是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索菲亚说着这话,语速是那样的缓慢和无力,瑞娜不知道,妈妈是太累了,还是病了……
瑞娜紧紧偎着妈妈的身躯,问:“妈妈,什么秘密呢?”
索菲亚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停了一会,瑞娜又问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您呢?”
索菲亚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两道痛苦的泪水顺着柔美的脸颊缓缓滑落:“妈妈的心都要碎了……妈妈离你们很远,我现在很冷,也很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乖孩子,难为你了,你一定要把米沙利照顾好。”
和以往不一样了,妈妈的身体是冷的,冰冷的几乎让瑞娜发抖。
瑞娜看着妈妈落泪的脸,想要把妈妈抱得更紧些,谁知妈妈开始慢慢地离开她了,妈妈的身影也越来越暗淡,妈妈身上那圣洁的光芒越来越弱。“妈妈!”瑞娜急了,大叫着。她想要抓住妈妈,可指尖却从妈妈的发梢滑了过去,抓了个空。
倏然间,妈妈的影子已然逝去了。
瑞娜大哭着尖叫起来:“妈妈!别丢下我和弟弟!我们不能没有您……”
正睡在一旁的米沙利一惊,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皮,害怕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瑞娜喘了几口气,清醒过来,等情绪平复下来,这才看见弟弟害怕的模样。她马上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没事,我只是梦见了妈妈。”
米沙利顿时转悲为喜:“妈妈!妈妈是不是要来接我们了?”
瑞娜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是啊!妈妈一定会来接我们。”
“真的吗?爸爸也会来吗?”
瑞娜用力地点头:“会的!爸爸和妈妈会一起来的!”
米沙利高兴地在床上蹦起来:“哦,太好喽!太好喽!”
瑞娜随手拿起了床边的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拉了起来,琴弦在抖动着。慢慢地,慢慢地,一丝令人舒缓的温情从琴弦上缓缓流出,渐渐溢满了整个房间。抚爱的音符流淌着,流淌着,将米沙利拥入其中。米沙利听着听着,慢慢又进入了梦乡。
过了很久,瑞娜轻轻地放下了琴,默默告诉自己:大卫教士和娜莎大妈会帮助我和弟弟的,困难会过去的。
第二天一早,瑞娜带着米沙利去摩西会堂做礼拜。
摩西会堂不算很大,却异常整洁,可见大家都精心护理着这个场所。经常去的,大多是犹太社团的人,不少人的面孔,瑞娜和米沙利都熟悉。大卫教士自不用说了,还有长得胖乎乎、慈眉善目的娜莎大妈,她一见到小姐弟俩就走上来说:“这两天没能看你们,吃的东西还有吗……”娜莎大妈并没有受人所托,却一直主动照顾着小姐弟俩的生活。听大卫教士说,她的两个儿子也是被德国纳粹们抓走的,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瑞娜和米沙利紧挨着娜莎大妈,在前排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蓄着大胡子的大卫教士,安然自若地站到了讲坛前,他神情专注,目光平和,嗓音沉稳,话语中带着一股波澜不惊的安静的力量:“今天和大家讲的是《妥拉》和《先知书》中提到的内容……”
“……意思是:我们已死的同胞会再起来。他们的身体会有生命,从沉睡中苏醒,高声欢唱,正像地上的朝露带来生机……”
瑞娜听着大卫教士的讲解,情不自禁又回忆起了和妈妈的最后一面。那死里逃生的场景,至今让瑞娜害怕不已。
几个月前,可怕的“碎玻璃之夜”,德国纳粹们像蝗虫一样成群结队而来,肆无忌惮地用枪托砸着门窗挨家挨户搜捕犹太人。整个柏林市,到处都能听到恐怖的枪声,随处都可看见纳粹们押着犹太人在街上走着,他们随意凌辱着那些无辜的人,随便开枪将他们打死。
外公已经被纳粹们带走了,爸爸约瑟夫出差去法国没回来。家里的佣人都跑光了。妈妈索菲亚带着瑞娜和米沙利,仓惶地离开了空洞洞的家,逃到了大街上……
他们东躲西藏了一整晚,真是无处安身呢!到了凌晨,天还是黑沉沉的,忽然下起了磅礴大雨,他们无处可藏,只能任凭雨水将他们浇透。最后,他们被一小队纳粹们堵在一条又黑又冷的小巷里。那小巷幽深,一眼看不见头,看不见生路,看不见希望。惊吓、寒冷、饥饿和恐惧将他们包围住了,冷汗混合着雨水,顺着他们的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淌。不远处,纳粹的脚步声“蹬蹬蹬”地跑过,沉重的皮靴无情地践踏在古老的石板街上,也蹂躏着孩子们疲惫不堪的身心。瑞娜怎么也想不通,这些纳粹分子为什么要这样,拼命追逐着他们!
纳粹士兵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一定要抓住沃伦斯基家族那个红发女人!仔细找!一定要找到她!”
瑞娜和米沙利害怕得簌簌发抖。索菲亚紧紧搂着他们,捂住了他们的嘴巴,不让他们发出声来。
一个公鸭嗓子的纳粹又叫了起来:“刚才明明看到就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瑞娜牙关打颤,抓紧了妈妈的手。米沙利几乎就要哭出来。就在此时,索菲亚蹲了下来,快速地对姐弟俩说:“你们呆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
“嗯……”
“这边再找找!”又有两个纳粹兵奔跑过去。
索菲亚脱下暗绿色的长风衣,给瑞娜披上,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去仓库找大卫教士,让他带你们去上海!那里会收留你们的!”
瑞娜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她只是带着疑惑,顺从地答应:“嗯。”
索菲亚不安地张望着,忽又想起了什么,迅速地把脖子里的项链摘了下来,替瑞娜戴上:“你一定要保管好,你爸爸会很快回来的……”
瑞娜又“嗯”一声,她从小就听说过这条项链,那是祖上传下来的。那上面的蓝宝石,蓝得仿佛像大海的眼睛。
索菲亚郑重地叮嘱她:“好好地戴着这条项链,今后你看到它,就像看到妈妈一样……,你要带好弟弟,等着妈妈回来。”
说着,索菲亚哽咽了,再也难掩心中的不舍,一把搂过两个孩子。
索菲亚将他们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流了下来:“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我的好孩子!”
瑞娜和米沙利惊恐着:“妈妈,妈妈……”
索菲亚却突然推开他们,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小街外跑去。“咯咯”的皮鞋声在黑洞洞的夜里响起来……
瑞娜惊呆了,她忽然领会了妈妈的意思。妈妈是要引开纳粹们,以保护他们姐弟俩!米沙利喊着:“妈妈!”瑞娜赶忙用手捂住弟弟的嘴巴:“别出声。”
正在这时,一个纳粹士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走进了巷子,几乎就要发现瑞娜和米沙利的藏身处。与此同时,他的同伙发现了奔跑着的索菲亚,急忙叫起来:“啊!是那个红发女人,别跑!”
“抓住她!抓住那个女人!”
那走进巷子的纳粹兵一听,掉转头就去拦截索菲亚:“停下!不许跑!再跑我就开枪了!”“砰!砰”两声枪响了,是朝天开的枪,索菲亚没有停,她在拼命地奔跑着。但是,没过两分钟就有前后两小队的纳粹们将索菲亚拦在巷子中间:“把她带走!”
瑞娜听到妈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不敢探出头去看。接着,她又听到了妈妈愤怒的呼号:“你们为什么抓我?”
“对不起,这是命令,”纳粹士兵冰冷的声音传来,“你必须跟我们走!”
索菲亚回过头,流着泪,望着儿女所在的方向。妈妈没再发出声音,可是瑞娜仿佛听到她在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米沙利“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妈妈……”瑞娜一边掩着弟弟的嘴巴,一边只能咬着嘴唇,任由泪水静静地滚落,落在妈妈的风衣上,落在潮湿的石板地上,混在茫茫的雨水里。
她伸出潮湿的左手,紧紧攥住了胸口的项链,在心里对妈妈承诺说:“妈妈,您放心吧,我们会在上海那里等着你。”
半个月之后,出差回来的爸爸——约瑟夫知悉妻子被抓,一时如同五雷轰顶,当时晕倒在地……没过多久,他从躲藏在工厂仓库里的大卫教士那里找到了惊魂未定的自己的两个孩子。懊悔和自责一直折磨着他:“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安排好你们,可能索菲亚也不会出事了……”他天天自言自语的呢喃。
倒是大卫教士此时头脑十分清醒,他告诉约瑟夫:“纳粹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特别是不会放过你们沃伦斯基家族的人。赶快离开这里……听说上海收留了我们犹太人,赶快去那里吧。”
没过多久,善良的大卫教士就帮助瑞娜和米沙利做好了前往上海的一切准备。
晚上,天还是那样黑,寒冷的风无情地吹着,两个孩子颤悚着,紧紧地抱着父亲,真不想和爸爸才见面,就又要别离。
码头到了,约瑟夫伤感地看了看眼前那黑洞洞的巨大货轮,说:“这艘船,最终会开到上海去的。你们外公做外交官的时候,曾常驻那里,我和你们妈妈也曾在那里生活过。那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你们跟着大卫教士去吧,要听他的话。”
瑞娜问:“爸爸,那你呢?妈妈呢?”
“我不能丢下你们妈妈不管,”约瑟夫看着灰暗的天空,两眼射出坚毅的目光,“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后,一起来接你们。”
一旁的大卫教士真诚地说:“请你放心,我的老同学。我会尽我所能,照顾这两个孩子。希望你和索菲亚能尽快来上海。”
约瑟夫紧紧握住了大卫教士的手:“谢谢你了,大卫。”说着,他又蹲了下去,摸摸米沙利的小脑袋:“米沙利,你要听姐姐的话,知道吗?”
米沙利哭了说:“爸爸,你和妈妈什么时候来找我和姐姐呢?”
约瑟夫一瞬间呜咽起来了,他几乎要把牙咬碎,紧搂着米沙利,他安慰着小儿子,也鼓励着自己:“我们犹太人是杀不绝的,孩子,你和姐姐等着爸爸,我们上海见!”接着,他又扳过瑞娜的肩膀,紧盯着女儿,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嘱咐她:“瑞娜,妈妈给你的项链,你一定要妥善保管好。”
瑞娜还记得当时爸爸严肃的表情。那严肃的表情似乎感染了她,她迅速擦了擦眼泪,像大人一样认真地作出了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弟弟,我也会保护好项链……”
“上帝会保佑你们。”约瑟夫默默地说。
瑞娜又昂起了头:“上帝也会保护爸爸。”
约瑟夫坚毅的眼神像火一样在燃烧,仿佛想把无穷无尽的力量传递给一双儿女。瑞娜明白,那是父亲对他们的深深的爱。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爸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瑞娜,米沙利,我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