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冬天,日本侵略军占领下的上海。
这一天,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石库门的屋顶上,落在路旁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
这是唐山路上一家简陋的点心铺,一口硕大的油锅架在铺子门口,油锅下,旺火舔舐着新添的木柴,油锅沸腾着,冒着吱吱的油烟。
一个从苏北刚刚来到上海不久的男孩——周阿根,他站在铺子门口,穿着打着补丁的破棉袄,那棉袄穿在他身上,已显得有些短了。还系着一条破围裙,他不停地将油饼下到锅里,锅里的油沸腾着,随着油饼的变黄,发出“嗞!嗞!”地声响。
“葱儿绿,饼儿黄,咬一口,喷喷香!卖葱油饼了!大上海最好吃的油饼!两个铜板买一个咧!”他熟练地叫唤着,一边使劲儿跺着脚。稚嫩得带着苏北口音的童声在凌烈的寒风中飘着。
这两年他长得快,打着补丁的裤子已遮不住脚踝,嗖嗖的冷风顺着破烂的裤脚,肆无忌惮地往裤腿里钻。他心爱的小黄狗旺财躺在他脚边打着盹,身上已覆满了积雪。
天渐渐黑了。雪,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人们步履匆匆,懒得伸出缩在口袋里的手,掏出几个子儿来买油饼。
生意并不是很好。
小店主王二牛躲在敞开大门的房子里,用两只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手和着面。眼看着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油锅前已许久无人问津,王二牛忍不住急躁起来:“阿根,给我叫得卖力一点!”
阿根正将面饼下锅,被王二牛一催,心一慌,手指被溅起的滚油烫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急忙用嘴去吮吸。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忽隐忽现的小提琴声,阿根一时忘了疼痛,支起耳朵,仔细听起来:“嗯?又是这声音,真好听……”旺财对这琴声似乎也很熟悉,扑棱一下直起了身子,抖了抖头顶的雪花。竖着耳朵倾听,仿佛也被那优美的琴声所陶醉。
可惜的是,这神秘而美妙的琴声很快就停了。阿根回过神来,发现雪又下大了,一朵一朵,落到油锅里,刹那就没了影踪。他麻利地将煎好的油饼翻了个身,又老练地叫卖起来:“香喷喷的油饼!快来买呀!好吃的咧!”
过了一会儿,仿佛是受了阿根叫卖声的诱惑,铺子旁的小弄堂里走出来一个小男孩,在离油锅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住了。阿根转过头,发现这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外国小男孩,穿着一件单薄的暗绿色长风衣,戴着一只半旧的紫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乌黑明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张雪白的小脸埋在竖着的风衣领子里,蜷缩着身体,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自己。
阿根热情地招呼着:“买个油饼吧!”
那小男孩看了阿根一眼,很快就低下头去,磨磨蹭蹭的,想上前,又畏畏缩缩的,不敢靠近。他就这么站得远远的,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油锅。
阿根被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吸引住了,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阵阵好奇:好特别的小孩儿,好特别的眼睛……
“你是外国人吗?”阿根试探地问了一句,随着又低下头,用铲子把油饼翻了个身。
那小男孩没有吱声。阿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小男孩这才将盯着油饼的目光移到了阿根脸上。或许是孩子与孩子之间容易亲近,他将自己抱得更紧些,细声细气地说:“我叫瑞娜。”
“瑞娜?”阿根听到他说的是中国话,不禁有些惊奇了,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瑞娜!瑞娜!”但很快,他又想到在上海什么事情都可能有,对他这个刚从苏北来到上海时间不长的孩子来说,这个偌大的城市,真是千奇百怪,各种肤色的人、各种各样的故事都会发生……
他把刚煎好的那块油饼包了起来,走到瑞娜跟前:“拿去吧,刚出锅的,小心烫。”
瑞娜呆了一下,小声说:“我不能要。”一边说着,一边哈了口气,暖了暖手,又将衣领拢了拢。
阿根看出来了,这个小男孩明明迫切需要这个油饼,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接。
阿根把热乎乎的油饼塞到了瑞娜手里,憨厚地笑着:“拿着吧,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嘿嘿,嘿嘿……希望你喜欢它的味道。”
瑞娜感到手里一暖,心里也暖了起来,她手捧着油饼,眼见那黄色的纸张被油渗透了,一股香气丝丝的渗入到鼻子里,她马上抬起头认真地说:“谢谢。我弟弟看到这个,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想吃已经很久了。”说着,他把油饼捧到鼻子旁,深吸口气,闻了闻:“嗯!好香啊!”
阿根听瑞娜这样一说,又走回去包了一只油饼,递给他:“你一定也饿了吧,这个是给你的。”
“这……”瑞娜感动地看了看他,很快垂下了头,低低地说,“可是我没有钱……”
阿根看着他夺眶欲出的泪水,心想:他一定是遇到困难了……
他看了一眼铺子里正埋着头和面的王二牛,叹了口气,仍将油饼塞到了瑞娜手里,低声说:“快拿回去,和你弟弟一起吃吧。”
瑞娜拿着油饼,想了想,又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感到十分为难。“要不……”停顿了一会,他将手伸向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阿根只觉金光一闪,眼前一亮,见瑞娜伸出的掌心中,露出一条宝石项链,黄金打造的外壳中央,镶嵌了一块蓝色的心形宝石,那幽深的蓝色,犹如大海,在洁白的雪花映衬下,闪耀着摄人心魄的波光。
“啊?”阿根震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物件。
瑞娜递了过来:“你把这个拿去吧。”
“不,不行!”阿根挠了挠后脑勺,他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对贵重东西见得不多,但见到了这个宝石项链却也知道,这东西一定贵重得很呢。
瑞娜坚决地说:“给你。我没有钱,但是这个你拿着,作为我对你的感谢。”他的样子既诚恳又大方。“这不是一个一般人家的孩子”,阿根想道。
阿根后退了一步,连连摇着手说:“这个太贵重了,我真的不能收。”
瑞娜将项链往阿根手里一塞,转头跑远了。
“等等!喂!”阿根追了出去,可是瑞娜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得远了。阿根只能朝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高喊着:“以后想吃油饼就过来哟!”
瑞娜似乎听见了,脚下顿了顿,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忧郁的眼神,猛地撞在了阿根的心上。
阿根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粗糙的小手掌中躺着的美丽项链,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雪还在下着,悠悠的,静静的……
旺财醒了,四处张望着。它发现小主人站在雪地里,“汪汪”叫着,奔到主人脚下,仰着头,“呜呜”地看着小主人。
“旺财,你饿了吧,”阿根蹲下去,摸摸旺财的小脑袋,“再忍耐一下,娘还等着今天的工钱买米呢。”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一记擀面杖恶狠狠地敲到了阿根头上。阿根“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
“小赤佬!看什么西洋景呢?啊?”王二牛终于发现外头许久没动静了,提着擀面杖跑出来一瞧,竟瞧见阿根站在雪地里发呆,一腔怒火顿时蹭蹭蹭往上窜,“给我吆喝得大声点!再卖不出去,我们今天就都得喝西北风了!”
阿根揉着被打出一个小包的脑袋,只觉两眼冒金星,有点儿晕晕乎乎的,喃喃地说:“哦……知道了……”
王二牛正想回铺子,忽然瞥见了阿根握紧的拳头中金光一闪:“嗯?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阿根急忙把拳头放到背后,本能地退后了一步。王二牛眉毛一挑,擀面杖一举,阿根见势不妙,迅速倒退着,猛然转身,拔腿就跑。
王二牛挥着擀面杖追在阿根后面,边追边喊道:“小赤佬!快给老子交出来!”
原先站在阿根后面的旺财见状不高兴了,它围着王二牛,抬着头,“汪汪”地大叫着。当王二牛的擀面杖又要挥下去,旺财使出浑身的劲儿,“啊呜”一口咬住了王二牛的裤腿,倒着后腿,使劲拽着。
“死狗!快松口!”王二牛一瞪眼,飞起一脚,把旺财踹开了。
旺财“呜呜”叫了两声,又扑上来,一口咬住,死也不放。王二牛拼命蹬着腿,想从这畜生的嘴里挣脱出来,谁知低头一看,裤子竟撕破了个大洞。
“狗畜生!你咬烂了我的裤子!”王二牛暴跳如雷,“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根带着旺财转身就逃,仓皇间,“砰”一声撞到了一人身上。阿根头晕目眩,抬头一看,面前矗着三个日本浪人,便如三根柱子般,截住了他的逃路。那为首的既高且瘦,生得獐头鼠目,被突然奔来的阿根,撞了个趔趄。正揉着被撞痛的肚皮,正怒瞪着阿根。站在他身后的是个双臂环胸的矮壮汉子,另一个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偏偏叉着腰,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王二牛正举着擀面杖,追在阿根身后咆哮着:“小赤佬,你往哪里跑?!”冲到近前,恰好看到三个横眉怒目的日本浪人,王二牛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刹住脚步,掉转头,一骨碌藏到了油锅后面。
三个浪人瞪着眼,步步逼近阿根。那个被撞的高瘦浪人慢吞吞地捋起了袖子:“小东西,让我教训教训你……”
阿根一步步往后退,渐渐缩到了马路边上,心想:这些坏人……可别让他们发现了项链。
高瘦浪人见他躲躲闪闪,果然起了疑心,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叫嚣着:“什么东西?你的手里?拿出来!”
那矮壮浪人和痨病鬼浪人也跟着起哄:“拿出来!拿出来!”
“听见没有?!”那高瘦浪人对着阿根就是一拳。
阿根忍住疼痛,大声喊道:“这不是你们的东西!我不能给你们!”
话音未落,旺财已勇猛地扑了上去,一下子窜到了那高瘦浪人脖子上,那浪人站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他揉着屁股,干嚎了两声,拼命用手去撵旺财。那痨病鬼浪人冲上前,对准旺财的肚子,飞起一脚,只见一道黄色的弧线一闪,旺财已躺在七八米之外。那浪人虽然是一副高瘦相,那脚力比起王二牛,却大了十倍不止。旺财一口气没接上来,“呜”地一声,想爬起来,挣扎了两次,还是倒了下去,小小的身躯抖了两抖。
阿根心疼得大叫:“旺财!”
那高瘦浪人一跃而起,揉了揉被旺财抓痛的脖子,走上来,对准阿根就是一记耳光:“八嘎!就把东西交出来!”
阿根只觉得半边小脸火辣辣的,此时怒火攻心。他握紧了双拳,瞪大了眼睛,大骂:“你们这些强盗!”
三个浪人互相看了一眼,大声狂笑着:“还敢骂人?哈哈!哈哈!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
王二牛扶了扶罗宋帽,悄悄从油锅后探出半个脑袋,牙齿打着颤:“这下可糟了……”
阿根一边转动脑筋,一边飞快地跑到油锅旁。
三个浪人步步逼近:“看你往哪跑,臭小子!”
阿根灵机一动,顺手抓起铁丝网上晾着的油饼,一个接一个往高瘦浪人脸上掷去。那浪人躲过了第一只,没躲过第二只,只觉眼皮一痛,双手在脸上一阵乱抓,步伐顿时乱了。原来那只油饼恰巧蒙在了那高瘦浪人眼皮上。那滚油刚煎出的灼热油饼,直烫得那浪人哇哇大叫,慌乱中往前一扑,又碰到了滚烫的锅沿。伴随着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整个大铁锅都倒了过来,一锅滚油呼啦啦泼出来,溅到了那三个浪人脚上、手上……
那三人几乎同时跳了起来,疼得大声叫着:“哎哟!哎哟!烫死啦!”
“啊哈哈哈!”阿根瞧着歹人们狼狈的样儿,笑得前仰后合。
王二牛从阿根背后走了出来,探头探脑一瞧,见那三个被烫伤的浪人互相搀扶着,哼哼唧唧、一瘸一拐走了。再低头一瞧,雪地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油饼,连锅底都朝了天,白白浪费一锅好油。
王二牛那个钻心痛啊,比打断他一条腿还叫他难受。这可都是他的钱啊!这不是割他的肉嘛?
阿根兀自对着三个背影,边跳边喊着:“自作自受!快滚吧!”
王二牛叉着腰,喘着气,耐心地等着日本人走远了,这才举起擀面杖,对准阿根脑袋一下子敲下去。
阿根忙不迭护住头,蹲了下来。
王二牛雷霆般咆哮着:“看你做的好事!快给我滚!!!”
阿根方才还大笑着,这会儿一下就泄了气。刚刚缓过气的旺财跑到阿根面前,“呜呜”地叫了两声,也沮丧地低下了头。它似乎也知道:小主人丢了饭碗……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一阵阵的冷风兜着雪花,在里弄里飘舞着。站在雪地里的旺财,十分木然地看着电线杆子上呱呱叫着的一只孤鸦……
这个初到大城市的孩子此时不仅那单薄的外衣顶不住严寒,连他的内心也是如此的寒冷。
换到了油饼的瑞娜,此刻却正欢快地跑回唐山路富康里弄堂的家。虽然失去了项链,但一想到饿了一天的弟弟马上就可以吃到热乎乎的油饼,瑞娜觉得,这样做也许是值得的。
到家了!瑞娜推开陈旧的木头门,听着那“吱嘎”的声音,简直悦耳极啦!
瑞娜快乐地喊着:“米沙利!”
一个五六岁黄头发的小男孩欢呼着,像只小鸟般扑到瑞娜怀里:“姐姐回来啦!”
姐姐?原来,瑞娜是个女孩,只是为着出门方便,才常常扮成男孩的模样。这一点,老实的周阿根可没瞧出来。
鸟架上的白鹦鹉哈默也叫着:“瑞娜回来了!”
姐弟俩快乐地拥抱在一起。
瑞娜摸着弟弟的小脑袋:“米沙利,哈默,你们一定都饿了吧。”
哈默尖着嗓门叫着:“饿,饿,饿……”还故意转了两个圈儿。
瑞娜笑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看看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米沙利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大声说:“好吃的!”
瑞娜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米沙利拍着手,蹦了起来,简直高兴坏了:“啊!是大油饼!”
哈默耳尖,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大油饼?大油饼?”
瑞娜把油饼轻轻地放到桌上:“吃了油饼,米沙利就不会饿了。来,我们来祈祷。”
“嗯!”
姐弟俩虔诚地做起了祷告,感谢主赐给他们食物。这是妈妈教他们的。从记事起,妈妈就告诉他们:对待食物,要心怀恭敬,这每一口吃的,每一口喝的,都是上帝的恩赐。
做完祈祷,米沙利睁开眼睛,充满幸福地注视着桌上的油饼。这个油饼是多么宝贵啊。如果一个五岁的孩子饿了,突然得到了一个油饼,那么,这个油饼当然就是他全部的幸福了。尽管他没有想到,为了这个油饼,姐姐动了多少脑筋啊……
米沙利就这么幸福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拿起其中一个,先递给瑞娜,懂事地说:“姐姐一个,米沙利一个。”
他拿起另外一个,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真香!姐姐,我吃啦!”说完,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哈默也凑上来啄了一口,又啄了一口。瑞娜看着弟弟囫囵吞枣的样子,微笑着,摸摸他的小脑袋,温柔地说:“慢慢吃啊,别噎着。”
米沙利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他的油饼。哈默也捧着肚子,发出了满意的叫声。瑞娜看着米沙利意犹未尽的样子,自己那块儿哪里还吃得下去,索性把它也递给了弟弟:“这里还有一个,你也吃了吧。”
“姐姐不吃吗?”米沙利抬起了头,幼稚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闪动着困惑的光芒。
“姐姐刚才在外边已经吃饱了,”瑞娜站了起来,故意摸了摸肚子,“你看。”
“哦。”
瑞娜笑着:“姐姐是吃得太饱了,现在得出去走走,活动活动,你在家里要乖哦。”
“好的。”米沙利高兴地回答,又低下头咬了一口油饼……
瑞娜打开门走了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雪,也停了。地上、屋顶上、树枝上、电线杆上、路灯罩子上……到处都像披上了白色的被子。真冷啊,彻骨的冷,冷得连空气都凝固了。瑞娜跺着脚,将地上厚厚的积雪跺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她习惯性地哈了口气,搓了搓自己冻僵的双手,抬头望了望天。
天空暗沉沉的,连一颗星辰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