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六年(西元前105年),乌维单于立,十岁死,子詹师庐(Chimsiru)立;年少,好杀伐,号为儿单于。匈奴是时,似不复能羁縻东胡。于是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今山西大同),右方兵直酒泉、敦煌。于是匈奴据有今和林、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一带地,而哈喇沙尔、和阗以至疏勒之道,则为汉有。
武帝之伐大宛,即在儿单于时。而匈奴以是年冬大雨雪,畜多饥寒死,国力大损,不复能大寇边。而边塞战事,仍未能止。汉兵辄至今土拉河(Tula R.)、鄂尔浑河一带,而匈奴则未能南窥今日河套及鄂尔多斯旗之地也。
詹师庐立三岁而死,子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句黎湖(Kuligu)为单于;时为汉太初三年(西元前102年)。句黎湖单于既立,汉兵复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里,筑城障列亭至卢朐河(今克鲁伦河River Kirulon);其后沿塞屡有战争,然于匈奴初无损也。
时汉兵破大宛斩其王还,句黎湖单于欲遮之,不敢。太初四年冬,句黎湖单于病,立才一岁也。句黎湖单于既死,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Zütegeu)立为单于。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武帝欲遂困胡,以复高祖平城之辱。
且鞮侯单于以初立,恐汉袭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且自卑称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云云。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而苏武以不肯屈节,牧羊北海边。十余岁,娶胡妻,生子,卒遁归。至今言使节者,莫不称武之坚贞焉。
(著者按:二千年后,中国一使者持节缅甸,为所囚,于阿瓦大寺中,卒不娶夷女。清帝褒之,以为其节概在苏武上。而四十五年前崇厚使俄,丧地辱国,张之洞痛詈之,以为与苏武逈不相犹云。此二者,或亦足以为读者了解苏武之一助也。)
且鞮侯单于时,汉与匈奴数为激战,交兵于漠口,当黄河河套少北。马哥孛罗(Marco Polo)所纪天德(Tenduc)之西,今库库和屯(Kukuhoton)地也。匈奴则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今土拉河、鄂尔浑河一带)北,而单于以十万待水南,与汉兵接战。
太初元年(西元前96年),且鞮侯单于立五年而死,长子左贤王立为狐鹿姑(Hulughu)单于。初且鞮侯两子,长为左贤王,次为左大将,病且死,言立左贤王。左贤王未至,贵人以为有病,更立左大将为单于。左贤王闻之,不敢进。
左大将使人召左贤王而让位焉。左贤王辞以病,左大将不听,谓曰:“即不幸死,传之于我。”左贤王许之,遂立为狐鹿姑单于。
狐鹿姑单于立,以左大将为左贤王。数年左贤王病死,其子先贤掸(Senghendjen)不得立,更以为日逐王。日逐王者,贱于左贤王。单于自以其子为左贤王。卒之内讧继起,皆原于此云。
狐鹿姑单于既立之六年(汉武帝征和二年,西元前91年),复入侵汉之上谷、五原。于是汉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等将大军出塞,兵至今和林一带。单于闻汉兵大出,悉遣其辎重徙赵信城,北抵郅居水。左贤王驱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单于自将精兵接战,匈奴不尽利。
汉兵至蒲奴水。凡此诸地,今虽不能确指所在,然而千余年后,突厥、回纥大都曾据其地,尚约略可知。而游牧民族所居,亦以有水草地为多。今日通西域诸道,为当时所不知者有二:一为自今库伦、和林经乌里雅苏台以至火州之极北一道;一则为自山西西北,越大漠以达乌里雅苏台一道。
十三世纪时,蒙古军西征,以及使节之自中国以达波斯成吉斯汗行在,或由欧洲至和林谒大行,皆取此二道。籀绎他国史籍,尚可见此二千年来中国所未曾知之二千年前古道焉。自额青纳(Etzina)以达和林之道,今已废弃。然当时汉兵当曾取道于此。
征和三年(西元前90年)匈奴入侵汉边,汉御之。车师(Karahodjo)、辟展(Pidjan)俱为汉有。是时自焉耆至疏勒,自疏勒至于阗一带,往往有城郭,居民。居民曰“缠头”(Sart),高鼻深目,属古波斯种,与今缠回颇相近也。
此役汉军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敌。然汉于大将使者之战败无成者,辄有杀戮之祸;此辈穷无所归,乃降敌国,以偷余生。如李陵、卫律、李广利辈,即其著者。后来突厥、黠戛斯诸族且自附为李陵之后。而大史家司马迁以为降将李陵、卫律置辩,竟于天汉三年(西元前98年)惨遭腐刑之祸。
贰师将军李广利攻大宛之后,其妻子坐巫蛊收闻之忧惧,其掾胡亚夫亦避罪从军,说贰师降。贰师由是狐疑,欲深入要功。部属以贰师怀异心,欲危众求功,恐必败,谋其执贰师。贰师卒因此致败降匈奴。
单于知贰师为汉大将贵臣,以女妻之,尊宠在卫律上。天汉四年(西元前97年),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闿大关,取汉女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汉遣使者报送其使。单于使左右难汉使者曰:“汉礼义国也,贰师道前太子发兵反,何也?”
使者曰:“然乃丞相私与太子争斗,太子发兵欲诛丞相,丞相诬之,故诛丞相。此子弄父兵,罪当笞,小过耳。孰与冒顿单于身杀其父代立?常妻后母,禽兽行也!”单于留使者,三岁乃得还。
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单于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于是收贰师。
贰师怒曰:“我死,必灭匈奴。”遂屠贰师以祠。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孰。单于恐,为贰师立祠堂。自贰师没后,汉新失大将军,士卒数万人,不复出兵。
后元二年(西元前八七年),武帝崩,始元二年(西元前八五年),匈奴狐鹿姑单于亦病死。初单于有异母弟为左大都尉,贤,国人向之。母阏氏,恐单于不立子而立大都尉也,乃私使杀之。又单于病且死,谓诸贵人:“我子少,不能治国,立弟右谷蠡王。”
及单于死,卫律等与颛渠(Chwangü)阏氏谋,匿单于死,诈挢单于令,与贵人饮盟,更立子左谷蠡王为壶衍鞮单于(Khuyenti Jenuye);是岁汉始元二年(西元前85年)也。左贤王、右谷蠡王以不得立,怨望,去居其所,未尝肯会龙城。壶衍鞮单于为狐鹿姑之子,抑属兄弟,颛渠阏氏至狐鹿姑之死,更历几夫,今俱不之知。要之新单于年少初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汉人守之。
或曰:“胡人不能守城,是遗汉粮也。”卫律于是止。乃更谋归汉,使不降者苏武、马宏等归,欲以通善意。然元凤元年(西元前80年)以后,单于时时寇边,虽不能胜汉,顾不止也。是时卫律已死。
卫律在时,常言与汉和亲之利,匈奴不信。及死后,兵数困,国益贫。单于弟左谷蠡王思卫律言,欲和亲;然未几亦死。其后,单于数窥汉边。是时汉边郡熢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犯塞。
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东胡族中之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怨之,方发二万骑击乌桓。汉大将军霍光欲发兵要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犯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使。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之,招寇生事,非计也。而中郎将范明友以为可击。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
匈奴闻汉兵至,引去。汉兵即后匈奴,遂击乌桓。斩首六千余级,获三王首,还。匈奴由是恐,不能出兵。即使使之乌孙,求欲得汉公主。击乌孙,取车延(Kuldja)、恶师(Ush)地。乌师公主上书汉下公卿议救,未决。
昭帝崩,宣帝即位。乌孙昆弥复上书,言:连为匈奴所侵削。昆弥愿发国半精兵,人马五万四,尽力击匈奴,唯汉亦出兵,以哀救公主。
宣帝本始二年(西元前72年),汉大发关东轻锐士,选郡国吏二百石,抗健习骑射者皆从军。凡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塞各二千余里。及校尉常惠使护乌孙兵发西域。昆弥自将五万余骑,从西方入。与五将军兵,凡二十余万众。
是时汉兵进至蒲离候水(Hamil)及蒲类泽(Barkul)。然匈奴闻汉兵士出,老弱奔走,驱畜产远遁逃;与后来马哥孛罗所述且末(Charchan)之策正同。匈奴用坚壁清野之法,是以五将少所得无功,多下吏死。唯常惠与乌孙兵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犂汗都尉、千长、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虏马、牛、羊、驴、骡、橐驰七十余万。然匈奴民众死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本始三年(西元前73年)冬,单于自将数万骑击乌孙,颇得老弱,欲还。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产冻死,还者十能什一。于是丁令(史家以为即后来之黠戛斯及回纥)乘弱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诸国羁属者皆瓦解,匈奴遂大衰弱。
其后汉出三千余骑,为三道并入匈奴,捕虏得数千人还,匈奴终不敢当。壶衍鞮单于立十七年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Hülügwengü Jenuye)。时,汉地节二年(西元前68年)也。是时,车师(Karahudjo)一带似犹属匈奴。新单于既立,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而汉以是时匈奴不能为边寇,于是罢外城,以休百姓。
单于闻之喜,召贵人谋,欲与汉和亲。而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沮其议,发兵寇汉。然以汉戒备严,不敢入,即引去。地节三年,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得其王及人众而去。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故地。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地节四年,匈奴怨诸国共击车师,遣左右大将各将万余骑,屯田右地,欲以侵迫乌孙、西域。
元康四年(西元前62年)匈奴遣左右奥鞬(Urgendj)各六千骑,与左大将再击汉之田车师城者,不能下。汉神爵二年(西元前60年),汉以重兵屯缘边九郡。单于病欧血,因不敢入,还去,即罢兵。乃使使入汉,求和亲,未报而死。
虚闾权渠单于立九年死。自始立而黜颛渠阏氏,颛渠阏氏即与右贤王私通。右贤王会龙城而去,颛渠阏氏语以单于病甚,且勿远。后数日,单于死,郝宿王刑未央使人召诸王,未至。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谋,立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提单于(Okyenküte Jenuye)。握衍朐提单于者,代父为右贤王,乌维单于耳孙也。
握衍朐提单于立,复修和亲,遣弟伊酋若王胜之入汉献见。单于初立,凶恶,尽杀虚闾权渠时用事贵人刑未央等,而任用颛渠阏氏弟都隆奇。又尽免虚闾权渠子弟近亲,而自以其子弟代之。虚闾权渠单于子稽侯狦(Kege u shar)既不得立,亡归妻父乌禅幕。
乌禅幕者,本乌孙、康居间小国,数见侵暴,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狐鹿姑单于以弟子日逐王姊妻之,使长其众,居右地。日逐曰先贤禅(Senghendjen)其父左贤王当为单于,让狐鹿姑单于。狐鹿姑单于许立之。国人以故,颇言日逐王当为单于。日逐王素与握衍朐提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数万骑归汉。
神爵三年(西元前59年)单于遂杀先贤禅两弟,于是匈奴内乱,国人憎恶单于,亦与日俱增。神爵四年乌桓击匈奴东边姑夕王,颇得人民。握衍朐提单于以众叛亲离,攻之者纷起,大恚,亦于是年自杀。而稽侯狦以姑夕王、乌禅幕及在地贵人之握戴,立为呼韩邪(Khughanja)单于。自是单于遂成世袭,而呼韩邪乃为南匈奴之一支云。
是时先贤禅及其他心怀不满之贵人群起谋乱,匈奴境内遂五单于争立;而以单于长兄左贤王郅支(Chirche)为最强。呼韩邪既立,欲收拾残局,颇非易事也。左伊秩訾王为呼韩邪单于计,劝令称臣入朝事汉,从汉求助,如此匈奴乃定。迄呼韩邪于今和林附近为郅支所败,益以左伊秩訾王之言为然。
呼韩邪单于议问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气力而下服役。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战死,壮士所有也。今兄弟争国,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长诸国。汉虽疆,犹不能兼并匈奴,奈何乱先古之制,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为诸国所笑!虽如是而安,何以复长百蛮?”
左伊秩訾曰:“不然!疆弱有时。今汉方盛,乌孙城郭诸国,皆为臣妾。自且鞮侯单于以来,匈奴日削,不能取复;虽屈疆于此,未尝一日安也。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计何以遇此。”诸大人相难久之,呼韩邪从其计,引众南近塞,遣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入侍。郅支单于亦遣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是岁汉甘露元年(西元前53年)也。
明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朝。三年正月,汉遣车骑都尉韩昌迎,发所过七郡,郡二千骑,为陈道上。单于正月朝汉帝于甘泉宫。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戾绶、玉具剑、佩刀,弓一张,矢四发,棨戟十,安车一乘,鞌勒一具,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礼毕,使使者道单于先行,宿长平。上自甘泉宿他阳宫。
上登长平,诏单于母谒,其左右当户之群臣,皆得列观。单于就邸,留月余,遣归国。匈奴之独立,亦随之以俱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