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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冒顿之御宇

秦始皇即位,以长驭远驾之才,为攘夷安边之略,于是匈奴远遁漠北,不复为边患者久之。始皇焚书坑儒,为后世诟病,然其影响所及,不尽为无益也。焚书而后,古籍沦亡,制度失坠,欲使政事不至停滞,意旨可以传达,则不得不另谋创造一种简易之书体,轻便之文具,以代昔日之竹简漆书,鸟文古篆。于是蒙恬乃改良往昔之竹笔而另制毛笔。而匈奴斯时又别逢一劲敌,曰月氏(Yüeh-Chih or Ephthalites)者,其声势之盛盖不亚于中国也。

月氏人始居于今甘肃之西陲,秦统一后始见知于中国。当秦始皇时,匈奴之头曼单于(Jenuye Deuman)在位,匈奴史事之真实可考,盖亦始于头曼之时也。

西元前二一〇年,秦始皇崩。先是,始皇祖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秦之强盛,始基于此。迄始皇立,席先世之余荫,遂告统一之大业。既崩,秦帝国渐成瓦解之势,国内大乱,扰攘四年。将帅互相杀伐,以觊觎帝位;诸秦所徙适边者皆复去。于是头曼单于遂剩势崛起,努力恢复往日之盛,渐逾大漠南侵,今甘肃东部鄂尔多斯旗一带,复为所有,而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曰冒顿(Baghdur),富于才。后有爱阏氏生少子,单于宠爱阏氏,因许立其子。乃使冒顿为质于月氏。冒顿既质,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悉其谋,盗月氏善马,骑已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冒顿心怨其父之置彼于绝地也,谋所以报复之方,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今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行猎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善马,或莫敢射,冒顿立斩之。

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复斩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可用。从其父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皆随鸣镝而射,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于是自立为单于。

是时东胡强,稍亚于匈奴,大漠千里,亘于其中,以为天堑。既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告冒顿,欲得头曼时号千里马,所以为不讨其杀父之罪之酬也。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予。”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马乎!”遂予之。

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

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骄西侵,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诸言予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今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

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大破灭东胡王,虏其民众畜产。东胡余众乃退保于今北京附近之蒙古东北高原中,休养生息,后来遂寖成为大国,本书后将述及,兹不赘也。而匈奴、东胡、突厥、回鹘、契丹、蒙古、满洲诸族之疆域种性,皆时有更易,要难确指。

一次大战而后,败亡者则妇女夷为妻孥;少壮则更为战士,虽仍统以本族,然已臣于胜者;老弱之徒则沦为奴役,牧饲牲畜;牲畜之属则归于新主。若干年后,新主衰灭,则形势复易;此为研究游牧民族历史者所不可不知者也。

此辈游牧民族主奴生活,大致不殊,唯奴者役于人,而主则自乐,是为异耳。妇女易夫,习为故常,不必自愿也。是故匈奴、东胡虽自有其大别,然语言既已混合,种族亦已交杂,习俗亦潜移默化,同化于无形矣。至今东胡一族,已完全消灭。而在当时则中国除匈奴而外,于东胡之风俗习惯初不之知,其后数百年,两者尚无若何关系也。

冒顿者,诚一四征不庭之雄主,称之为鞑靼族之汉尼拔(H annibal)亦可无愧者也。欧西有识之士辄云“世界雄主”,“奄有万国”,实则其所云之世界天下,不过地中海之一隅,或偶一及于非洲、波斯以及高卢(Gaul)而已。

居鲁士(Cyrus)之与亚历山大(Alexander),大留士(Darius)之与薛西斯(Xerxes),凯撒(Cæsar)之与庞培(Pompey),俱曾四征不庭,事业烜赫,震惊一世。然以之与东亚所演者相较,其动人心目,曾未能以过之也。

西洋文明在美术、科学两方面之进步,固非中国所能望其项背,然而中国文史之学,卓绝一世,而尚礼貌,重衣饰,长于治国之术,此亦非欧洲所能企及者也。要之远东之历史,其重要较之泰西,并不多让,唯在善读者耳。鞑靼之于中国,关系绝为繁重,吾辈苟能屏除成见,而认识鞑靼史事之重要者,则于中国之忽视欧洲人所视为天下之地中海、里海一带史事,当亦为之释然也。

冒顿既破灭东胡,归而西击走月氏,月氏遂远遁西南。悉复收秦所夺匈奴故地,与汉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冒顿所辖控弦之士号三十万,庐帐人民之数,可想见矣。丁零坚昆(今贝加尔湖及黑龙江一带)俱为所有;唯中史于此辈殊域民族都未之及。今日推寻,大概黠戛斯、高车(后称回鹘)、鄂伦春(鱼皮鞑靼)诸族,悉臣服于冒顿;而黠戛斯之臣属,尤为无疑也。

匈奴世姓官号:称其王曰撑犂孤涂单于(Tengri Kudu Jenuye);意谓天单于也。匈奴谓天为撑犂,子为孤涂;今突厥文及蒙古文犹以tengri(撑犂后来译腾格里)指天而言;至于kudu(孤涂)一辞,则今突厥学人犹不得其解云。

单于自镇中权,而以二屠耆(Dugi)分镇东西。匈奴谓贤曰屠耆,东、西屠耆,谓左右贤王也。常以太子为左屠耆,位最崇。贤王以下,有左右谷蠡王(Left and Right Rukle)、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Left and Right Ruttu Marquisses)。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左右贤王及左右谷蠡王是曰四角(Four horns),外有六角。是皆为单于之戚族,与成吉斯汗及大莫卧儿帝国时之白角(Whiti horn)同其致也。谷蠡之义未详,骨都亦作骨都卢(Kutuluk),其后更千余年,音犹不殊;即今日突厥文中之Kutluk,其意为福,或云吉祥。

匈奴以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为最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之属。单于之后称曰阏氏(Inchi),大率取自呼衍氏、兰氏及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

匈奴小官名称浩繁,今不详述。且渠(Tsugu)一辞为匈奴与后来突厥人之连续,说亦见后。俗至五月,大会龙城;此与马哥孛罗时蒙古之库里尔泰大会正同。既曾于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以此与单于之天子封号比观之,则古初匈奴与中国人之宗教观念,亦可得其大凡矣。

入秋,马肥,又大会于蹛林,课校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皆决于龙城、蹛林二大会。会时行驰马竞驼之戏。

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贵左,如中国。或又谓匈奴俗尚右,而单于坐而北向,中国帝皇则南面而坐,此甚可疑。要之二贤王中以左贤王为最尊,则可决也。日之位置,常为吉凶所关,历日中数数记中。举大事则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

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巵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又谓战而扶舆死者,则尽得死者家财。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裳,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十百人。 名家曰豆落(dörok)云。

冒顿既东败东胡,西走月氏,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棃诸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声势愈张,因引兵南踰勾注,攻太原,至晋阳下。汉高祖刘邦既削平群雄,跻登大位,因自将兵往御之。

会冬大寒,雨雪,士卒之堕指者十二三。冒顿知可乘,遂佯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祖先至平城(今山西大同),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

据谓冒顿以白青鸟骍四色骑围白登西东北南四方云。冒顿之围白登也,亦如六百年后匈奴阿提拉(Attila)之于沙龙(Châ lons)一战然,足智而多疑,以为汉将以计诱之;高祖窥其隐,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因劝冒顿,解围之一角;于是高祖令士皆持满,传矢外向,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

冒顿知汉帝不可得,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其后汉乃遣刘敬使匈奴,与结和亲之约,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以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按和亲之议,创于刘敬,意以中国公主为匈奴阏氏,后将大利于汉;其实不然,和亲之策,反愈足以疏两者之谊,验之五百年后,刘渊、石勒之流,俱以匈奴入据中夏,其效盖可见矣。

高祖时,以用和亲之策,匈奴寇边,稍减于前。高祖既老,亦如匈奴头曼单于然,庞戚夫人,欲立其子;高祖崩,高后吕氏乃杀戚夫人及其子赵王;孝惠死,遂自秉国政者历十年。中国降人因教冒顿为书,使使遗高后,辞颇亵熳。

吕后大怒,召丞相及樊哙、季布等,议斩其使者,发兵而击之。樊哙请得十万众,以横行匈奴中。季布力阻,以为高祖以三十余万众,尚有平城之败,天下群歌以讽,今里巷歌唫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乌能无匈奴抗。

吕后善其言,用婉书报冒顿,以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为辞,别以御车二乘、马二驷奉冒顿。冒顿奉书,颇惭其无礼,因作书自谢,并献马,遂和亲。至孝文帝以高祖中子即大位(西元前180年),冒顿以为可欺。文帝三年夏,匈奴右贤王遂入居河南地为寇。

南越王赵佗其时奄有今西粤、安南地,亦因吕后崩,以兵威边。文帝遣使以书谕匈奴及南越,彬彬有礼,而意旨严切,匈奴、南越皆为之翕服。匈奴复汉书有云:“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即今罗布泊、塔尔巴哈台及赛兰海一带地)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云云。盖清代长城以外之地,除西藏外,皆归其版图矣。复书又曰:“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云云。

冒顿书既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以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因于文帝前六年(西元前173年)复书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并馈以绣袷绮衣、长襦、锦袍、比疏、黄金饰具带、黄金犀毗、绣、锦、赤绨、绿缯之属。顷之冒顿薨,在位凡三十六年,子稽粥(Kayuk)立。 i4VFkBudVqF18Ll6xGR9JdBGIKmQveyocOWoKlhHdpznCsMr9f3BYbDq3FdHdh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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