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研究的必要性,时至今日已无可辩驳。值得研究却尚未有人着手的材料,简直多不胜数。
我在中国已有二十年,日常生活中近在眼前的一事一物无不可用来作为研究的资料。且这些研究的根本意义应当首先指向中国人的国民性。现下,中国逐渐觉醒,蜕旧壳,迎新生,正是见证万般世态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身处混乱局面而欲探究其国民性,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静观之下,可发现积习之力仍是决定新生方向的指南。四千年培养起来的传统国民精神形成一条水脉,无论在何等澎湃的激流之中仍能凸显其鲜明的存在感。因此,温故而知新,是中国研究的第一步,也是其终极。
传统的国民精神又形成共同的趣味嗜好,表现多端。对于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稍离的衣食住行当中普遍使用的设计图案,溯其起源,知其发展,作为国民性研究的有力资料,想来并非我一已之偏见。
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吉祥图案的研究亦是中国国民性研究的捷径,故兢兢业业多年,编此一书。本书搜集图材四百余种,虽仍有遗漏,但一般图案已基本网罗在内。
请允许我略述一二从中得到一些体会。中国人在宗教上信奉的是儒、道、释三教。在道德上,自然是以儒教为本体,但不可否认的是,道教之影响也颇为深远,其程度超乎我们的想象。诚然,儒释二教的精髓在部分学者隐士中间得到哲学上的研读推究。但是,生于中国育于中国的道教与民族性和民族感情最为契合,早早便对二教进行吸收和同化,最终高举所谓三教归一这个标语成为举国信仰,希求富贵、梦想不老、渴望神秘、憧憬仙界,只消略看一看这些图案,你大约就能同意这些欲望是何等强烈。
而且,这些信仰要说是因道教而发生,恐怕也不尽然。《书经》中的《虞书·益稷篇》有云:
“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
在郑玄的注中这样写道:
“会读为绘,谓画也。絺读为黹、黹紩也,谓刺也。宗彝,虎蜼也、谓宗庙之郁鬯尊也。粉米,白米也。自日月至黼黻凡十二章、天子以饰祭服。日也、月也、星也、山也、龙也、华虫也、六者画以作绘施于衣也。宗彝也、藻也、火也、粉米也、黼也、黻也、六者紩以为绣施之于裳也。”
结合该注,可知人们早在尧舜之世已崇拜天文,视山河为神灵,看重吉祥。道教萌芽于这些先天信仰之上,又经释儒二教的培育,成为今日的模样。总之,道教可以说是中国民族固有性格本身披上宗教的外衣,因此我们可将今天的中国国民性看作以道教为经、儒教为纬、更以佛教点彩的绫锦,这一点在这些图案当中展示无遗。
日本虽无道教的庙观道士,但经大陆文明着色之后进入日本的佛教已吸收了道教的特色,道教的感化早已在日本文化史上留下大量痕迹,在现代日本人的生活中不断形成深刻的波纹。且看我们衣食住行当中的创意图案上接受了多少中国传来的影响!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这点小小研究不仅可用于了解中国,还可帮助人们了解日本自身。总而言之,在这方面也能深切认识到源自同一个文化苗圃的同文同种的两个民族之间的亲密关系。
此外,我们日本人认为中国是文字国家,只觉得汉字是用眼睛看的文字。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汉字同时也是需要用耳朵去听的文字。声音是中国文字史上不可忽略的要素,形声在仓颉造字法则、亦即《六书》中位列其一。《说文》九千三百字中,专属于形声一类的共七千有余(根据吴锦章的《六书类纂》)。随着文化研究的发展,乾嘉年间,将声韵之妙用于经传训诂的做法经高邮王氏父子流行开来,清朝小学家对此无人不知。然而在我国,埋头研究宋学的学者往往对此视而不见。只要大家看到本书所列图案材料中异字同音如何得到重视,就可认识到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即汉字也是应当用耳朵去听的文字。
中国有大量非常优秀独特的文献和艺术,人民有大国国民的素质,即使某段时期国家动乱,政治腐败,一旦机运到来,便又能奋然勃兴。
最后我还想说一句,本书所收录的只是日常生活中接触的图案,此外应该还有不少钟鼎器物上出现过的比一般创意图案略为高尚、同时也是本书所收图案之源泉的图案。希望他日能将这些图案也汇编成书,以此书为彼书之通俗篇,彼书为此书的博古篇。
野崎诚近
写于20世纪2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