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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曾氏气度与学风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我们既略知曾氏对学问的意义与学问的范围,都有很精微的解释,我们更要进一步去研究他治学的方法,故不能不先知他的气度与他的学风。知得他的气度,然后知他学问事业造诣的根柢;知得他的学风,然后知他的治学方法所由来。并且可以明白荀以颂其诗,读其书还不够,定要加一个知其人。大概不知其人的身世,徒读其诗书,恐怕就时时要感觉书中言论,像是突如其来。譬如不明白荀卿 的个性,乍看他书,就会疑惑他何以要主张性恶,何以开口就是人之生固小人。明白了他的性情行事,然后再看他书,就毫不奇怪了。因此我们在研究曾氏治学方法之前,定要有本章的叙述。

曾国藩的才质,并不能算是聪秀。老实点说,他的确是一位很拙钝的学者,不但在他的日记、家书中间,常常发现他自己说他是天性鲁钝;就纵或他自己不说吧,我们只要看他修己、治人、齐家、读书诸事,几无一处不见得他鲁钝或拘拙。鲁钝与拘拙并不是坏事,高明与聪颖,亦并不是好事。可以说曾氏一生得力处,就在他自知鲁钝,乃勤勤恳恳,孜孜矻 矻,按部就班地去走下学上达困知勉行的道路。平常人坏处,就在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凡事好高骛远,而不脚踏实地地去做,所以结果倒还是鲁钝拘拙的人成功。以圣门学生而论,子贡 比曾子聪颖得多了,然而孔子之道传之曾子,赐不受命,而货殖 焉。就可知孟子恶智,老子尚拙的深意了。我所谓曾氏的鲁钝拘拙,就是因为他的天性是笃实敦厚一路的人,而自己又深察平常人所谓聪明的危险,所以自己不知不觉就会做到鲁钝拘拙一路上去。然而拿他学问造诣和事业的成功来说,就要格外使我们深服他精神的可畏。另一方面说,假如我们自己感觉自己的天资不甚高明,也就不必自馁;即自命是有几分聪明的人,尤应该时自 [1] 励。

因为他是诚笃一路的人,所以要看他的气度,也该以此为出发点。他气度的表现,可以从两方面观察:一是他自己的立身为人,二是他的待人接物。在叙述他这两方面之前,我先引薛福成 的一段话,可以概见这两面的大要。他说:

曾国藩自通籍后,服官侍从即与故大学士倭仁,前侍郎吴廷栋,故太常寺卿唐鉴,故道员何桂珍,讲求先儒之书,剖析义理,宗旨极为纯正。其清修亮节,已震一时,平时制行甚严,而不事表襮 于外,立心甚恕,而不务求备于人,故其道大而能容,通而不迂,无前人讲学之流弊,继乃不轻立说,专务躬行,进德尤猛。其在军在官,勤以率下,则无间昕 宵;俭以奉身,则不殊寒暑。久为众所共见,其素所自勖 而勖人者,尤以畏难取巧为深戒,虽祸患在前,谤议在后,亦毅然赴之而不顾。与人共事,论功则推以让人,任劳则引为己责。盛德所感,始而部曲化之,继而同僚谅之,终则各省从而慕效之,所以转移风气者在此,所以宏济艰难者亦在此。……其数十年逐日行事,均有日记,……战兢临履之意,溢于言表,此其克己之功,老而弥笃,虽古圣贤自强不息之学,亦无以过之也。(《庸盫文集》)

在这一段中,我们已可见得曾氏气度的大略。关于他自己立身为人的,则制行甚严而不事表襮于外,立心甚恕而不求备于人,专务躬行,进德尤猛,不畏难,不取巧,虽祸福在前,谤议在后,亦毅然赴之而不顾。关于待人接物的,则论功则推以让人,任劳则引为己责,气度是如此的恢宏阔大,安得不为一代中心人物的中心?薛氏在他部下多年,我们相信薛氏的道德文章,当然是“污不至阿其所好”。

他处处表现着脚踏实地的精神,所以他时时有犹恐失之的感觉。我们看他把日常功课立为课表,每日照上面做,更于每晚做日记,自讼这一天言论行事得失。还恐怕有懈怠疏忽的地方,又常做出许多箴言、对联,或者标几个字在自己脑筋里,做立身行事的标准,使随时随地有所鉴戒。这是翻开他的全集,处处可以见到的。我们统观他的言论行事,可说是洗净浮华,朴实谙练,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若拿几个抽象的名词来表白他这种气度,则谦、恕、勤、恒四字,很可以代表。大概谦、恕二字可以代表他待人接物的气度,勤、恒二字,则是他终身行事的不二精神。他尝说:“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莫不善于矜。”(见《杂著·气节·傲》)又曰:“此身无论处何境遇,而敬恕勤字,无片刻可弛。”(见日记)即此数语,可见得曾公气度之一般了。

他的气度是如此,所以造成他朴实谙练的学风,他觉得学问这件事情,是应该公之天下,不应该有主观成见掺杂其间,更不应该互相标榜,以成所谓门户之见,在他家书中曾经说过:“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 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这几句话并不是偶然因其弟信中之言而为此顺便的解答,他对学问素来就未主张过门户。他觉得各家的学问,都必有其长处,若能去短取长,则不但无门户相标的必要,并且有兼取众长的好处。这种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态度,在清朝学者中,就不大多见。乾嘉年间的那些大师,自号汉学,于是丑诋宋人理学,不遗余力,间有讲理学者则又或标程、朱,以攻陆、王;或标陆、王以攻程、朱。在他看来,都是不免于太自隘了。在他所著《圣哲画像记》一篇之中,颇可以见得他对于各门学问都有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的精神。他中间有一段说: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为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断断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

这是他显然的不赞成汉学家与宋学家的互相攻击。他觉得这样互相攻击,直是把自己看小了。因为他是要兼综汉、宋之长,以成文实并茂的学问,故不欲左袒 以附一哄。且不独于汉、宋之争为然,于程、朱、陆、王之争,亦复如此。唐镜海 是曾氏的先生,著《清朝学案小识》专尊程、朱,而排陆、王,于是就成一部著名的坏书。

曾氏就不如此,他说:“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洞达本源?陆子尊德性,何尝不实征践履?姚江(王阳明)宗陆,当湖(陆清献)宗朱,而当湖排击姚江,不遗余力;当湖学派极正,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覆颖州夏教授书》)以此态度,比之于唐镜海的拘墟 狭隘,真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不但如此,在他日记中,还有这样几句话:

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为闻道之君子乎?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于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矣。周末诸子,各有极至之诣,其所以不及孔子者,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独缺,亦犹夷、惠之不及孔氏耳!若游心能如老庄之虚静,治身能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能如管、商之严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伪者裁之,缺者补之,则诸子皆可师不可弃也。

观此数段,则知曾氏不但于汉、宋之争,朱、陆之争,认为非学者应有态度,且欲合上下古今诸子百家于一炉而共冶之,伪者裁之,缺者补之,以成其广大深渊。这种毫无主观成见,纳百川于一海的为学精神,乃为曾氏治学方法中的主要条件;故欲论曾氏的学风,不可不首先知道他这种博采众取,不主门户,不尚标榜的气概。

其次在他学风中占重要地位者,就要算他那困勉的工夫。他尝说:“天下事未有不从艰苦中得来,而可久可大者也。”又曰:“百种弊病,皆从懒生,懒则弛缓,弛缓则治人不严,而趣功不敏,一处懈,则百处懈矣。”这几句话,可算是他为学精神的纲领。他所以能如此艰苦卓越,不稍弛缓者,正因为他把学问目标立得很远大,故日求赴之不敢荒懈,盖即庄子所谓:“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意了。我们看他的座右铭: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即可知其所期之远大,与用力之不可以不勤勉了。且人非生知安行者,凡事总得带几分勉强,才能有所成就,常人之畏难苟安,就是不愿意勉强。不知“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矣”,所谓可观,就是说虽是一件小能小艺,都必定要经过若干勉强力行,然后才可以有这小小的成就。曾氏对困勉的境界,体会至为深透,兹录数段如下:

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功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慢,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家训·纪鸿》)

人性本善,自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本性自失;故须学焉而后复之。失又甚者,须勉强而后复之。……凡有血气,必有争心,人之好胜,谁不如我?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强恕之事也。一日强恕,日日强恕,一事强恕,事事强恕,久之则渐近自然,以之修身则顺而安,以之涉世则谐而祥,孔子之告子贡、仲弓,孟子之言求仁,皆无先于此者;若不能勉强而听其自然,以顽钝之质,而希生安之效,见人之气类与己不合,则隔膜弃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复能勉强自抑,舍己从人,傲惰彰于身,乖戾著于外,鲜不及矣。庄子有言:“刻核太甚,则人将以不肖之心应之。”董生有言:“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进而大有功,”至哉言乎。(《杂著·勉强》)

余观自古圣贤豪杰,多由强作而臻绝诣。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中庸》曰:“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论人者,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今强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长偷惰之风,莫大乎此。(《杂著·勉强》)

这几段发挥困勉的意义与效益,可谓淋漓尽致;并且他这言论,并没有一句高远的理论,都是很平易的事实,而且句句都是他自己经验过来,有方法,有步骤,只要按照他这方法去做,不会没有效益的。怕的就是稍遇困难,就不愿勉力前进,就成为中道而废。于是成者愈成,止者愈止,最后乃变成相悬甚远的两样人。我们看他教纪鸿 用困勉工夫的方法,是何等亲切?大概宇宙间无论哪一种学问,绝没有不须勉强力学就能成功的;纵令有了,这种学问的价值,也就有限。假如这一门学问,是可以不须勉强学成,如目之能看,耳之能听,则根本这种机能,就不必称为学问。既成为一种学问,必其中须要若干心力,若干困难,且必以我精神胜过困难,然后庶乎有得。胜过小困,则有小得;胜过大困,始有大得。试看古今中外之大学问家,那一个不是胜过重重叠叠的困难,然才有所成功。曾氏所举写字之例,就是一个榜样。他说:“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这几句话,只要我们曾在任何一门学问上用过功力,都会领略得到;不过我们当这个困的时期,是怎样的情形呢?勉力前进呢?废然摧沮 呢?当然有很多的人是勉力前进,以求达他最后的目标,但恐怕畏难苟安,萎缩不前者,定亦不在少数。所以他接着就说:“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看他用这一个“熬”字,就可知道这个关头,确不容易过去,苟没有坚忍的耐心与精力,恐就难免要被困难阻挠了吧。而且这个困难,还不只一次,虽然熬过一次,便有少许进步,但是方见进步,却又有第二次的困难,定要经过若干次的“熬”,若干次的“奋”,然后才有亨通精进的境界。这若干次的困进,就不是一般浅尝辄止的人们所能打过。所以他说:“打得通的,便是好汉。”这一段他描绘困勉工夫,最为透彻,可以说是他自述其学问心得,以教其子,也可以说他在发挥学问上必经的道路;这种困勉的工夫,不但是他自己凡事皆用,并且教导子弟,教导友朋部属,都是这一套法门。因为他认定学者自读书以至于复性,做圣贤豪杰,都不可舍勉强而听其自然,所以困勉工夫,也是他学风中重要之一。

此外,还有一种,也在他学风中占有地位,就是求阙 的精神。他因为时时要戒骄傲,戒懒惰,所以时时刻刻惟恐自己犯自满的毛病,乃名其居曰:求阙斋。就是表示要求阙的意思。原来人的学问,到稍有造诣的时期,诚难免傲然自足,轻视他人,因此他乃处处存一个求阙的念头;处处求阙,自然无形中就不会自足与轻视他人。这还是就消极一方面说;凡人能时时刻刻求自己的阙,则其进德修业,亦必较他人为猛,这都是求阙精神的效益。然而他自己所谓求阙者,则完全出于临深履薄之心,惟恐高而致危,满而致溢,他全生的学问事功,都时时带有这种惕励之心。他自己尝说:

“余居京师,自名所居曰求阙斋,恐以满盈致吝也。人无贤愚,遇凶皆知自悔,悔则可勉于灾戾,故曰震无咎者存乎悔,动心忍性,斯大任之基,侧身修行,乃中兴之本。自古成大业者,未有不自困心横虑觉悟知非而来者也。吝则驯致于凶,悔则渐趋于吉,故大《易》之道,莫善于悔,莫不善于吝。吾家子弟,将欲自修而免于愆尤,有二语焉:曰无好快意之事,常存省过之心。”(见《杂著·悔吝》,参阅所著《求阙斋记》)

这几句很可以概括他求阙的意义,这种意义,在他治家的学问上,表露尤多,是以其教训子弟,常以迁善改过,持满戒盈为务。他曾说: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致四位弟书)

季弟 书中,言每思留心于言行之差错,以时时儆惕,余观此语,欣慰之至。凡人一身,只有迁善改过四字可靠。凡人一家,只有修德读书四字可靠,此八字者,能尽一分,必有一分之庆,不尽一分,必有一分之殃,其或休咎相反,必其中有不诚,而所谓改过修德者,不足以质诸鬼神也。吾与诸弟勉之又勉,务求有为善之实,不使我家高曾祖父之积累,自我兄弟而剥丧,此则余家之幸也。(咸丰元年七月廿八日致诸弟信)

照这一类意思,在他家书和日记里面,可算是触目皆是,他有了这个观念在心目中,所以不敢自是,不敢自满,以养成他虚怀若谷的治学精神;这种精神,并不是可以虚伪掩饰做成门面的,更不是畏神畏鬼,迫于迷信的,苟其如是,则行之不能自然;且至大利害冲突的时期,就会显现出很大的裂痕。他是完全由于心志远大,目光远大,且深信孟子“求在我”与“求在人”之意义,溶化而来。迁善改过,修德读书,皆求之在我,且可久可大,而毫无扞格 。积谷积钱,皆求之在人,且过眼烟云,瞬即剥丧。虽然,此理甚明,常人皆可见到,然而非有深厚学养,即不能做到。曾氏系将修养、事功、读书,联成一片,几无时无地不是他研究学问的场所,无事不是他研究学问的资料,故他这求阙的精神,虽稍偏于个人的反省与治家的儆惕,我亦认为是他学风之一。

由上面的叙述,可以知道他的气度是谦恕勤恒,而学风则为不立门户,困知勉行与求阙。他的气度自然是他学养的成绩,亦可以说他的学问事功,亦因他的气度而更光辉充实;至于他的学风,则又为他的治学方法根柢,请于以下各章分述之。


【注释】

[1] cover ,jǐng,让人自己觉悟而不犯错。 ZaYKp+rOv9ZG2DcuZC/tH7uq2X9wIWcUJ7x9cy0r300vhVzONqQwv0K3b1fzYL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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