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生平学问,泰半是从事业上磨炼得来的;而事业之所以昭著,则又得力于其学问涵养,二者颇有相互为用之妙。在他的意思,学问不经事业的磨炼,终不能切于实际,事业不经学问的陶镕,则不学无术,终不能建诸久远。所以治事的精神,在他整个的学问中,占最大的地位。他生平事业,可分治家、治军、从政数端,以下将分章详述,本章先言其治事精神。他所以能在昏庸多忌的满洲政府之下,以一书生而能削平大乱,位极人臣,使一班亲贵虽欲中伤而无可语者,就因为他有这种治事的精神。他综揽东南军政大权,转战数千里,网罗各项人才,而各项人才无大小,莫不心诚悦服,欣然就范者,也是因为他有这种治事的精神。这种治事的精神,虽然时过境迁,但是其价值仍多不朽。
他治事精神中最重要的就是凡事立有确定规模 ,规模确定之后,便认定目标向前做去,方法虽变,而规模则始终不变。大概有了规模,不但可以督励他人,使努力前进,并且可以督励自己,使勿松懈。好逸恶劳,人之恒情,不有一个规模做限制,恐怕任何人都不容易始终不懈。现在各机关、各工厂,都规定做工时间及其他种种条例,便是所谓规模。故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自己,这规模都是决不可少。不过所谓规模,是不是合乎事实,假如不合乎事实,自己一方面徒是执意孤行,在别人则正人远去,邪曲阿从,如此不但不成为规模,并且要因之偾 事了。曾氏的规模如何呢?他说:
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规模,后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即颜渊未达一间,亦只是欠熟耳!故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日记)
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总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弟之总理密微,精力较胜于我……至规模宜大,弟亦讲求及之;但讲阔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颟顸,毫无修理,虽大亦悉足贵?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则器局宏大,无有流弊者耳。(咸丰七年十月初四致沅浦弟)
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立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批牍)
寸心郁郁不自得,因思日内以金陵宁国危险之状,忧灼过度,又以江西诸事掣肘,闷损不堪,皆由平日于养气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动心。欲求养气,不外“自反而缩,行慊于心”两句。欲求行慊于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因将此三字各缀数句为之疏解。“清”字曰:无贪无竞,省事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此十二语者,吾当守之终身,遇大忧患、大拂逆之时,庶几免于尤悔耳。(日记)
这几段中看得他主张凡百事务,都应先立定规模,把规模确定了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在这规模上求精熟,无论一切阻碍困难、成败毁誉,与夫众人之喜惧,都听其自然,不稍改变自己的规模。大概凡百事务的一种规模,就等于海船开驶的方向,办事主体的人,就是舵工,其他办事人员,应该在同一规模之下,共同努力,就等于船员与舵工同在一方向上把船向前开驶。在这种情形之下,虽然遇着风浪,遇着逆水,都不应该改变它原定的方向,这是办事的先决问题。他说“我有可以自立者”,就是指此。他是凡百事务都有一定规模,治家、治军、从政、修己……都在这种精神上努力前进。然而他的规模究竟是如何呢?总说一句,就是“自反而缩,求慊于心”。条分之则可以说在他自己方面,是拿“清”、“慎”、“勤”三个字做自励的规模;在办事方面,则立定远大与密微两个规模。远大就是凡事从大处着想,密微是凡事从细处着手,如是然后才可以不散漫、不颟顸、不至毫无条理,而可以行之久远。
然而这几句话,看起来似乎容易,行起来倒有些为难呢。因为凡事莫不有其阻碍与困难,毁誉与成败,假如意志不坚、心地不坦、器量不大,都不免要变成一纸空文,毫无实际,不然便要流弊百出,至于偾事。此中枢机,只在少数人的胸臆之间,而影响之巨,有时竟达乎四海之内,因此我们明白他拿“自反而缩,求慊于心”一语,做一切规模的规模,是有至理存焉。他自己是如此了,是不是因此即可以化及部属,化及全国呢?当然有时也靠不住。那么怎样去保全他这个规模,贯彻他这个精神呢?我觉得他有一个始终不变的常度,这个常度就是贯彻他一切规模的利器。这常度的内容,就我所观察,可分为三项:(1)诚拙的态度,(2)宏大的器量,(3)严密的考查。这三件事组成他的常度。他终其生未尝稍变,他的学风、他的办事规模、他的人生,都建筑在这个常度上。怎样是诚拙的态度呢?他说:
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 ,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日记)
凡办公事,须视为己事,将来为国为民,亦宜处处视为一家一身之图,方能亲切。(日记)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终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毫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欤?亦岂始事时所及料哉?(《湘乡昭忠祠记》)
即此数语,已可见得他诚拙的态度。大概规模确立之后,他便诚心求之,虚心处之,无论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他相信只要自己脚跟立得稳,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所以他虽历经靖港之败、湖口之败、南昌之困、祁门之困,但是他的常度不稍变,志气不稍屈,而终成一代中兴事业。他自信心是如此的诚笃,希望心是如此的远大,所以视公事如己事,视国事如家事。平常人所以易挟私见,易动客气,甚至稍稍得意,便趾高气扬;稍稍失意,便心灰意冷,流于颓废。我都以为是器量太浅,缺少自信心而时时希望取巧的缘故。我们看看曾氏这种诚拙的精神,应增长不少的自信心与勇气。曾氏所以能如此者,固然是赖有诚笃的自信心与远大的希望心,但是所以能如此者,却又因为他有过人的器量,始能容纳远大的希望,始能有一夫不获时予之辜 的胸怀。不然,智虑不离乎钟釜,慈爱不外乎妻子,则一旦妻子欢娱童仆饱,便心意满足,不顾其他。这种人要他有多大的抱负,则根本这抱负即无所容载,这是器量的关系,所以孔子说:“斗筲 之人,何足算也!”便是说器量褊狭的人,没有出息。所谓器量宏大,就是要能多所容纳,一方面要容纳自己最大的抱负,一方面还要容纳他人的臧否得失。我们看他所为《昭忠祠记》与他平时的言论主张,处处都见得是要以忠诚为天下倡,处处要以诚拙精神挽救天下颓风,简直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概。在他日记中有这样一段:
古人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恶其拂逆,而必欲其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己者,权臣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无敌国外患而亡为虑者,圣贤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磨砺我之德性,其庶几乎?
这种器量,是何等伟大!非以圣贤自期者,其孰能之!他既已如此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了,而犹日夜自责,惟恐失于狭隘而不能容物,所以在他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
五更醒,展转不能成寐,盖寸心为金陵宁国之贼忧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属不和顺、恩怨愤懑者,亦十之二三。实则大乱之时,余所遇之僚属,尚不十分傲慢无礼,而鄙怀忿恚若此,甚矣余之隘也!余天性褊急,痛自刻责惩治者有年,而有触即发,仍不可遏,殆将终身不改亦!愧悚何已!
这又是何等待人宽而责己严。拿这种精神去办事,还有不成功之理吗?常人办事,所以不能顺理成章,是因为未能真正精诚团结,而所以不能精诚团结,莫非恶人之拂逆己意,必欲使天下之人皆顺从我而后始快于心。于是凡不顺从我者,皆设法以诛锄之,其结果则使一世之人,皆鲜廉寡耻、阿附求容,正气日益消亡,社会日趋下流,而自己亦终不免于权臣之行。故凡担当天下大事者,必具有能容天下之量,则人之拂我、逆我者,皆可借为磨砺德行之工具,然自曾氏以后,就未多见了。
器量宽大,并不是松懈放任。随部属如何办理,则一切事务都要废弛了,尚何规模常度之可言?他的个性很严肃,又很精细,又不畏烦剧,事无大小,似乎都要经他的考察。他谓治事之法,以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为主。他说:
身到者,如作吏则亲验命盗案,亲查乡里,治军则亲巡营垒,亲冒矢石是也。心到者,凡事苦心剖析,大条理、小条理、始条理、终条理,先要擘得开,后要括得拢是也。
眼到者,着意看人,认真看公牍是也。手到者,于人之长短,事之关键,随笔写记,以备遗忘是也。口到者,于使人之事,警众之辞,既有公文,又不惮再三苦口丁宁是也。(见全书杂著二)
又曰:莅事之始,其察之也不嫌过多,其发之也不宜过骤,务求平心静气,考校精详,视委员之尤不职者,撤参一二员,将司役之尤无良者,痛惩一二辈。袁简斋 云:“多其察,少其发。”仆更加一语云:“酷其罚。”三者并至,自然人知儆惧,可望振兴。(日记)
此处最见到他治事精神的,就是所谓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照这样做去,不但自己所经历的事不会有丝毫的差错,即属员亦无从松懈。这种精神可以说出乎他的天性,也可以说这是维持他办事规模的主要因素。所以这种严肃的治事精神,它是无时不在。他常说:“多赦不可以治民,溺爱不可以治家,宽纵不可以治军。”然而他虽是如此的严肃,却完全是以事为主,只求事能办得好,不是要以苛刻待人。所以察之虽不嫌过多,发之则不宜过骤,务使事体办好,而人心咸服,非至万不得已,不轻言罚,然苟一罚,则又不妨其酷,盖欲儆一以惩百也。他所谓务求“平心静气,考校精详”,这是完全以宽厚之心行严肃之政,惟恐自己稍有意气,稍有粗心,以致考察失实,而误正事。谨慎如此,诚拙如此,人又焉有不服,焉有不感发兴起,戮力从公之理呢?此处我们见得他为常人所不能及者有两件事:一是不怕烦剧,一是不存意气。不怕烦剧,故能遇事周密,不至稍有弛懈;不存意气,故能一秉至公,而无所恩怨。常人既怕烦剧,故凡事皆多草草,及稍稍溃败,又复轻动意气,于是赏罚恩怨,皆不能出于大公,事业之败,胥由于此。我们看曾氏办事的精神,先立定了规模,次守之以常度——诚拙的态度、宽宏的器量、严肃的考察,而又继之以始终不懈的精神,故对事的本身上,是得到知人晓事、履险如夷的功效,并且于治事之外,得到作育英才的佳果。何谓知人晓事呢?他说:
居高位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 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愿固谬,狂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决非和协之故。故恒言皆以分别君子小人为要,而鄙论则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亦无一成不变之小人。
今日能知人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则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伪私晻暧,则为小人。故群毁群誉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能附和。(书札)
大抵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独见其远,乘城 者独见其旷,此高明之说也。同一物,而臆度者不如权衡之审,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精,此精明之说也。凡高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趋于平实,颇不易易,若能事事求精,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实矣,能实则渐平矣。(批牍)
此处见得知人晓事之重要。他说,知人诚不易学,而晓事则可以黾勉得之。大概所谓晓事者,就是明晓事理之所以然,与事理之所当然。这件事虽然亦非易易,但是历事既久,经验渐增,即是晓事的途径。至于知人,则非自己的学问、涵养、识见、才能,都有以超过对方的人,则不足以知之,所以这件事不是容易学来的。综这两件事可以归纳成一个“识”字。他曾说:“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我以为知人晓事就是“识”的注脚,办事尤其是办大事的人,假如没有知人晓事之识,则人之短长,事之是非,都冥然不明于心,处理自是无一是处,纵一秉至公,然事理不明,鲜不失当,将终不免于谬误。他所谓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也就是识。他的识见能远大,能深察,便是所谓高明与精明。以高明、精明的眼光,去知人晓事,自然人无不知,事无不晓,而每事都可归于平稳踏实的地位。这两件事——知人、晓事,可算是曾氏生平的特长,而尤其是知人一项,他简直是神乎其技。许多人被他一见之下,可以察识终身,见其仪表,可以察其内心,更是无从隐秘,不知者以为他是精于相术,实则是他学问、涵养、才识、阅历,有过人处,故一入眼帘,即能知其为何如人。他生平得力于此者至夥 ,兹录薛福成一段如下:
曾国藩知人之鉴,超轶古今。或邂逅于风尘之中,一见以为伟器;或物色于行迹之表,确然许为异才。平日持议,常谓天下至大,事变至殷,决非一手一足之所能维持,故其振拔幽滞,宏奖人才,尤属不遗余力。尝闻江忠源未达时,以公车入都谒见,款语移时,曾国藩目送之曰:“此人必立名天下,然当以节烈称。”后乃专疏保荐,以应求贤之诏。胡林翼以臬司统兵隶曾国藩部下,即奏称才胜己十倍,二人皆不次擢用,卓著忠勤。曾国藩经营军事,卒赖其助,其在籍办团之始,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王珍、杨岳斌、彭玉麟,或聘自诸生,或拔自陇亩,或拔自营伍,均以至诚相与,俾获各尽所长,内而幕僚,外而台局,均极一时之选。其余部下将士,或立功既久而浸至大显,或以血战成名。临敌死绥者,尤未易以悉数。最后遣刘松山一军入关,曾国藩拔之列将之中,谓可独当一面,卒能扬威秦陇,功勋卓然。
这一段是薛氏身历其事,记述最为亲切。写他知人之明,可谓透澈无遗。吾人读薛氏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一文,更知他对各项人才,兼收并蓄,而处理得当,使人人得尽所长,莫不死心塌地,竭尽忠忱。固然是他伟大的人格感化力之深,然亦由其英明卓识,超乎常人,使才大者不得不心悦诚服,才小者不敢不死心塌地。曾氏更能量其才器而任以适当之事,此为曾氏治事精神上最得力之点。我们骤然看去,总觉得他这知人之明,未免太神奇了,究竟他有什么神通呢?他用什么方法去看人呢?现在还是拿他自己的言论来证明,庶乎比较的切实。他说:
观人之法,须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为主……尤以习劳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之正人,日久自有大效。(咸丰十年七月初八日致沅季弟)
观人之道,以朴实廉介为质,有其质而傅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而长处亦不足恃。甘受和,白受采,古人所谓无本不立,义或在此。(日记)
凡人才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隆盛之轨,而日即高明。贤否智愚,所由区矣。
大抵人才约有两种:高明者好顾体面,耻居人后,奖之以忠则勉而为忠,许之以廉则勉而为廉,若是当使薪水稍优,夸许稍过,冀有一二人才出乎其间,不妨略示假借。卑琐者本无远志,但计锱铢,驭之以严则生惮,防之以宽则日肆,若是者当俾得循循于规矩之中。(日记)
此处所云观人之法,自然不能代表他观人的全体,但是至少可以借此而知其大概了。在他言论之中,我们可以知得他的观人标准只有两事:一曰操守,二曰志趣。操守是一个人的骨子,所谓为人之本,以朴实廉介为主。志趣是一个人格局器量的表现,志趣不远者,纵有操守,亦不过成为硁硁自守之士。有了朴实廉介的操守,又有高远的志趣,再能习苦耐劳,有条理而少大言,自然是上等的人才;其次则志趣高明,而稍欠切实,顾体面而耻居人后,此种人则全恃用之者如何调度,使之心满意足,勉为其大,亦往往能于此等人中获得英才。若遗弃之,或委屈之,则将自伤郁抑,终于不能自振。所以他主张对这等人,应该略示假借,使自奋发。
最坏的是根本无所谓操守,于是乎投机取巧,无所不为,而志趣亦决不会高远,总是安于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但计锱铢而已。这等人只好请他做机械工作,使循循于规矩之中。故人才以操守为最重要,操守是有颠扑不破的认识,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有学养,有抱负,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为威逼,不为利疚。乱世之士,有此操守者,最为难得;然真正人才,又必取于此等人中,始能靠住。他用这种观人之法,又济之以他自己的学养经历,所以才力大小、贤否智愚,都逃不了他的观察。凡有一长,均可得用,但是天下那里有许多人才,为他察识举用?到人才不足的时候,又将如何呢?他也很顾虑到这一点,所以他一面自负提擢人才之责,一面又自负作育人才之责。他当时所用的一班人才,何尝全是已成之才?恐怕大多数还是由他作育成功的呢!薛福成曰:
曾国藩谓人才以培养而出,器识以磨练而成,故其取人,凡于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有一长者,无不优加奖借,量才录用。将吏来谒,无不立时接见,殷勤训诲。或有难办之事,难言之隐,鲜不博访周咨,代为筹画,别后驰书告诫,有师弟督课之风,有父兄期望之意。非常之士,与自好之徒,皆乐为之用。虽桀傲贪诈若李世贤、陈国瑞之流,苟有一节可用,必给以函牍,殷勤讽勉,奖其长而指其过,劝令痛改前非,不肯遽尔弃绝,此又其怜才之盛意,与造就之微权,相因而出者也。(《庸盒文集》)
他作育人才的殷勤诚恳,至于如此,他认定人才是可以由在上者造就成功,而人才又至为难得,故不敢求备于一人,而凡有一节可用者,即不肯遽尔弃绝。他尝说:
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原才》)
由此可见他自负之大,望才之殷,而不敢丝毫忽略了。他又说:
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由勉强磨炼而出耳。
人才非困厄则不能激,非危心深虑则不能达,无盘根错节则利器莫由显著。
求人之道,须如白圭之治生,如鹰隼之击物,不得不休。又如蚨之有母,雉之有媒,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庶几得一而可及其余。
古圣人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以言诲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薰人,是以善养人也,与人为善之事也。然徒与人,则我之善有限,故又贵取诸人以为善,人有善则以益我,我有善则与以益人,连环相生,故善端无穷,彼此挹 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师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学无常师,即取人为善也;无行不与,即与人为善也,为之不厌,即取人为善也;诲人不倦,即与人为善也。念忝窃高位,剧寇方张,大难莫平,惟有就吾之所见,多教数人,因取人之所长,还攻吾短,或者鼓荡斯世之善机,因以挽回天地之生机乎? (以上各条均见日记)
这几段话,与薛福成的言论,正相印证。他作育人才之作用,在与人为善,取诸人以为善,此二事是循环相生,人我受益,而其机枢则在君相师儒。质言之,即是靠在上者的提携造就,则不患天下没有人才了。他尝说:
今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 (《原才》)
他觉得所谓无才,是我们自己没有去造,没有去求,若能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则天下人才,自然联袂而至,善源不绝,这便要看在势者作育的精神如何了。平常所谓在势者,总是会说一句现成话,“天下无才”。实则自己不去作育人才,甚至戕贼天下之才,使一世之人,皆阿附求容,毫无操守,一旦偾事,则咎天下无才,真是“谓之不诬,可乎否也?”不知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是由培养激砺而成,必须在势者求才之心,有“不得不休”之诚,然后人才始乐为之用。所谓鼓荡斯世之善机,挽回天地之生机,其消息固往往操于一二人之心机。而其主要条件,则在具有大公无我之精神,稍有私心者,即不能胜。私利固不可,私善亦不可。必真能与人为善,取诸人以为善,只在求善,不分人我,如是然后可以作育人才,亦始可以收用人才。苟有所私,则必欲使天下美名美事,尽出于己而后快。事实不能如此,则将害人之善,妒人之才,务使天下之才,尽出己下。于是人才愈绌,世风愈下,所谓在势者,亦无以自全。
当清之中叶,洪杨未起之时,国内情势,正是如此。满人窃居高位,妒害汉族人才,无所不用其极,其意欲使整个汉族才能,尽在满人之下。是以千方百计,妨闲妒害。至道光年间,天下人才,真个快销亡了,而清朝整个江山,亦无以自保。及洪杨变起,全体满人皆无办法,始有肃慎、文庆等力主重用汉人,因得扶此危局,然满廷宵小,犹自大大不平。故曾国藩初出山时,天下几乎奄无生气,由他作育提携,始获人才辈出,共挽危局之效。我们看他在道光三十年《应诏陈言疏》内所描写当时社会情况,最为透澈。
人才循循规矩准绝之中,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然有守者多,而有猷 有为者渐觉其少,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 。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计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实际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
这一段描写当时政象,最为透澈,稍有才智锋芒者,都已摧残殆尽。所能容者,尽是“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之徒。质言之,就是一班奴才而已。所以他与彭丽生书,就痛恨道:“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当然了,举国都是奴才,都是一人一姓的奴才,那里会产生出攘利不先赴义恐后之人呢?即有,亦绝无所容呀!在提倡奴才的时代,凡有才智锋芒者,至少都应该销声敛迹,不,简直是无生存之理吧?只有贪饕退缩者,可以骧首上腾,富贵名誉,老健不死。曾氏能见到当时社会病根在此一点,他便尽量在这一点上着力——提倡真正人才。我觉得这是曾氏有过人之识,所以能有他那种治事的精神,因而产生出当时的一辈人才,以辅助他事业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