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是人生的本源,人之所以为人者,形体是一个躯壳,必定要有精神,形体才能发生效用。一旦精神完了,形体不但是全无效用,并且也决不能支持,所以精神是形体之主,把这形体之主,养得好了,形体自然动静咸宜。淮南子曰:“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胃腹充而嗜欲省矣,胃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僻矣。勃志胜而行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精神训》)这一段说明精神是人生本源,至为透彻,所谓精神盛而气不散。拿一句肤浅的话来说,就是精神饱满而不外露的气象。有了这个气象,则视无不见,听无不闻,为无不成;没有这个气象,则不免于飞扬散漫,瞀乱 荒遗,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因为精神不能贯注而已。故必先做到精神盛而气不散,然后才谈到学问事业,古今圣哲在这一点上用的工夫,确不在少数,所谓存心养性,养气存诚立大……都不过是要做这个内心的工夫罢了。
曾氏的学问事业,都有很惊人的成就。我们看他的日记,看他的家书,以及他与人相往还的书信中,处处见得他是毋怠毋荒,丝毫不苟。这全是因为他有过人的精神,才能如此,而也就是他学问事业成功的根源。在他日记中,曾说:“精神要常令有余,于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他生平很欢喜读《孟子·养气章》,我觉得他这几句话,就是得力于《养气章》中的境界。所谓于事则气充,正是不馁的情形;心不散漫,就是“必有事焉”,就是前面所说的精神饱满而不外露。因为他能精神饱满而不外露,故能勤恳奋勉,不求苟安。再看那些苟安怠惰的人,总是精神不足的缘故。精神之所以不足,一方面是养之不得其宜,一方面是用之不得其当。《淮南子》曰:“耳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训》)这几句话正是说明精神不足的原因。——养之不得其宜,用之不得其当,都在其中了。现在我们要研究曾氏怎样养他的精神和怎样用他的精神,不可不先求他修养精神的一个线索。我觉得他对精神的本体说,是要常令有余,就精神的效用说,则求归之于仁。怎样把这两种联到一起以达到这个欲望,就要看养的方法与养的步骤了。
修养精神,全是内心的;故凡所谓治心之道,惩忿窒欲,静坐养心,平淡自守,改过迁善等,都属于精神的修养。在他学问中要占大部分的工夫,也是他生平学问事业的最得力处。所以在他全集中,尤其是家书与日记中,关于这类言论,载的特多,兹言其次第如下: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阳恶曰忿,阴恶曰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刚恶曰暴,柔恶曰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曰慎言语,曰节饮食。凡此数端,其药维何?礼以居敬,乐以导和。阳刚之恶,和以宜之;阴柔之恶,敬以持之;饮食之过,敬以检之;言语之过,和以敛之。敬极肃肃,和极雍雍,穆穆绵绵,斯为德容,容在于外,实根于内。动静交养,睟面盎背。
方今天下大乱,人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焉者。吾辈当立准绳,自为守之,并约同志共守之,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子。
人必虚中不着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着一物,心中别有私心,不敢告人,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着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欺人者,亦以心中别着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无私着也;无私着者至虚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诚,天下之至虚者也。当读书则读书,心无著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著于读书也。一有著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是之谓虚而已矣。是之谓诚而已矣。(以上各条见日记)
这几段可以代表他精神修养的总纲。此处所谓治身治口,似乎是属于形体;然而他系就礼以居敬,乐以导和方面立言,实根于内。他在消极方面,是要去其毒、防其患、慎言语、节饮食;但在积极方面,则有“敬”字与“和”字做律身的准则。他因为单讲一个“敬”字恐怕太拘谨了,太枯燥了,因而加上一个“和”字,生活上便可以加许多生趣,他曾说:“吴竹如 言‘敬’字最好,予谓须添一‘和’字。则所谓‘敬’者,方不是勉强矜持,即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之意。”这就可以证明一个“敬”字,不免于呆板,甚至流到伪君子一条路上去;有个“和”字就可以活泼和蔼,出于自然。他平生气象,很可以这两个字包之,并且有此积极的修养目标,则消极的防范,不至于落空。所谓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子,心之贼就是忿欲一类的过失,心之墙子,就是积极方面的目标,也可以说就是此处所云之敬与和。更进一步,真实无妄,是心中墙子,作伪欺人,便是心中之贼。他所谓虚中不着一物,就是要把私心完全去掉,如太虚境界,然又不是完全着空,只是心中不要有私着,殆如孟子所谓“专心致志”,庄子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他指示我们的例子——当读书则读书,心无着于见客;当见客便见客,心无着于读书。这是再显明切实没有了。但是心如何能如此的受我们指挥,可以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呢?这便是靠我们修养工夫了,我尝以为养心之道,很像饲养禽兽,必定要先把它野性养驯服了,然后可向积极方面去指导它有意识的动作。野性完全驯服了,是此处所谓至虚;能做有意识的动作,是此处所谓至诚。
以上所述治心之道,可算是他精神修养上的纲领;其细目如何呢?我以为可分三层来说:第一层是静坐,第二层是平淡,第三层是改过。兹依次述之。
静坐这层工夫,是儒道释三家共有的初步门径。儒者所谓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道家所谓致虚极,守静笃,都是把静字看作学者最重要的工夫。至于佛家要求明心见性,更要先有静的境界,然后才能达到。我们平常的精神,总是飞扬散漫,在此飞扬散漫的精神上,要去谈学问,谈工夫,谈境界,谈心得,岂不等于南辕北辙?所以我觉得不管做哪门学问,没有一副静的精神,总不容易得到学问中的精蕴。现在所谓冷静的脑筋,仍是静的意味。必先具着冷静的脑筋,然后可以鉴别自己的长短得失,不然便难逃主观成见的遮蔽了;所以静的精神,竟是一切学问的入门基础。在未能达到静的境界之先,只有用静坐的方法来训练。我尝说:我们这种飞扬散漫的精神,犹如一盆泥浆水,要想拿这一盆泥浆水去照物,只有把这盆水摆在那里不动,慢慢待他把泥浆沉下去,上面便是清水,可以照物了。静坐的工夫就是要把我们心中泥浆——私欲沉下去,渐渐提掉,使他清能照物,便是把飞扬散漫的精神,渐渐训练到静的境界了。曾氏养心之法,当然也不出乎此。他说:
“静”字全无工夫,欲心之凝定得乎?
树堂 来与言养心养体之法,渠言舍静坐更无下手处,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因教我焚香静坐之法,所言皆阅历语,静中真味,煞能领取。又言心与气,总拆不开,心微浮则气浮矣,气散则心亦散矣。
神明则如日之升,身体则如鼎之镇,此二语可守者也。推心到静极时,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毕竟未体验出真境来。意者只是闭藏之极,逗出一点生意来,如冬至一阳初动时乎?贞之固也,乃所以为元也;蛰之坏也,乃所以为启也。谷之坚实也,乃所以为始播之种子也。然则不可以为种子者,不可谓之坚实之谷也。此中无满腔生意,若万物皆资始于我心者,不可谓之至静之境也。然则静极生阳,盖一点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静极,仁心不息,其参天两地之至诚乎?颜子三月不违,亦可谓洗心退藏极静中之真乐者矣。我辈求静,欲异乎禅氏入定,冥然罔觉之旨,其必验之此心,有所谓一阳初动,万物资始者,庶可谓之静极,可谓之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也。不然,深闭固拒,心如死灰,自以为静,而生理或几乎息矣,况乎其并不能也。有或扰之,不且憧憧往来乎?深观道体,盖阴先于阳,信矣;然非实由体验得来,终掠影之谈也。(以上各条见日记)
上引三节都是说明“静”字的重要,与静坐的境界。他说:“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我们骤然看去,似乎把静坐这件事,看得太神通了;其实就是说人的精神,不能沉静下去,则心总是散漫的,气总是浮动的,对事理不会看得清楚,自己做事也不会着实。甚至自己身体都不能保养得宜。他曾说:“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总是要静,然后知养心养体,乃至于做一切学问,都是舍静坐更无下手处。至其所谓心到静时,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一大段的意思,无非要发明儒者求静,欲异乎禅氏入定,冥然罔觉之旨,与道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这一点我则以为曾氏犹未免前人门户之见,实则静坐之理,至宋儒而大明。宋儒之所以笃信此道,甚至以半日读书,半日静坐者,完全是得之于佛道二家,尽可他们嘴里喊着排斥二氏,但是暗地还是同他们往还很密,而学问方法——尤其是静坐方法,与学问见地,亦确实受佛道不少益处。然而他们偏要喊出吾儒之道,怎样广大精微,抹煞人家长处,这是宋儒的浅陋。以“静”字论,其本体上三家原没有什么不同,或者宋儒所得的境界,未能如释道之精深则有之,定要在这当中,找出不同之点,以求尊重儒者,不但浅陋,且更穿凿。曾氏此段之论,既未免于此,盖犹宋儒之遗病也。
静坐以外,他所期望精神上的,便是平淡的境界。平淡,我以为就是老子所谓淡泊寡欲。不能淡泊寡欲,外物便不免扰乱其心,心中就不平不淡,精神便要时时受累了。所以他说:
胸怀广大,宜从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庶几胸怀日阔。
余生平虽颇好看书,总不免好名好胜之见,参预其间;是以无《孟子》深造自得一章之味,无杜元凯 “优柔餍 饫”之趣,故到老而无一书可恃,无一事有成。今虽暮齿衰迈,当从“敬静纯淡”四字上痛加工夫;纵不如孟子、元凯之所以云,但养得胸中一种恬静书味,亦稍足自适矣。
偶作联语以自箴云:“禽里还人,静由敬出;死中求活,淡极乐生。”一本《孟子·夜气章》之意,一本《论语·疏水曲肱章》之意,以绝去梏亡 营扰之私。(以上各条见日记)
在这几段中,可以见得他所谓“平淡”二字的意义,与自己痛恨心胸未能平淡的情状。可知常人胸襟不能广大,全是物质之念太重,功名之念太重。更简单些,便是私欲营扰于心,使精神无安静的时期,自然更谈不到快乐。他所谓从敬静纯淡上痛加工夫,与所谓淡极乐生,都是要使心中平淡,不致有梏亡营扰之私,务使精神恬静寡欲,不受外物之累,庶几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然后可以日既于光明之域。
存着这个意念,做修养的规范,修养才不落空,才不至拘泥于物而无所适从,自己时时可以检点自己的心境,果能平淡了么?便是进益;自觉尚未能平淡,则寻究其所以未平淡的原因:或者是好名好胜?或者是好色好货?寻得病根,然后就病根上痛下针砭,这便是所谓改过,实则仍是平淡修养的又一面——消极方面罢了。曾氏对改过很勇,他所以要立日记册子,日日不稍间断,为的就是要能收得改过之效。我们看他全书之中,其自怨自艾、自责自讼的地方多极了,他初号伯涵,廿一岁时,改曰涤生。他说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袁了凡 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他又曰:“吾家子弟,将欲自修而免于愆尤 ,有二语焉:‘曰无好快意之事,常存省过之心。’”于此可见他的改过精神了。凡他所作之铭联箴言,及全书中所常见之格言警句单字等,都为的是要借作提醒警惕的工具,即是借作改过的针砭,兹举其要者如下:
日来自治愈疏矣!绝无瑟僩 之意,何贵有此日课之册?看来只是好名:好作诗名心也,写此册而不日日改过,则此册直盗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湔 旧习,何必写此册?
自立志自新以来,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过,此后直须彻底荡涤,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务求息息静极,使此生意不息。
所以须日课册者,以时时省过,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记,则所谓省察者安在?所谓自新者安在?吾谁欺乎?真甘为小人而绝无羞恶之心者矣!
今年忽忽已过两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颓;以至不如禽兽。昨夜痛自猛省,以为自今日始,当斩然更新,不终小人之归;不谓云阶招与对弈,仍不克力却,日日如此,奈何!知已之过失,即自为承认之地,改去毫无吝惜之心,此最难之事。豪杰之所以为豪杰,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便是此等处磊落过人,能透过此一关,寸心便异常安乐,省得多少轇葛,省得多少遮掩装饰丑态。(以上各条见日记)
凡此都见得他是常存省过之心,他每日写日记时,就是自己与自己结账之时,凡这一日的言行动作,都要在此时期做一个反省,见善则迁,见过则改,这是他立日记册的用意,亦即是他立志自新之大目标。他有了这个目标,故在积极方面则随处立许多箴言,借以自警;在消极方面,则时时悔过,痛自猛省。在此种情形之下,假如没有积极目标,则不但易于着空,甚或流于诈伪。他有他的修养目标,故能日益进步。我们所要效法他的,便是一方要具有正大目标,一方要具有这种勇于自责的精神。平常人若有人骂他欺世盗名,甘为小人,以至不如禽兽,则必起而抗詈 ,认为莫大之辱;然其行为,乃真有欺世盗名,甘为小人,以至不如禽兽之事实,则又时自掩护,终至小人之归,此虽不欲承小人之名,而实具小人之实。曾氏勇于自责,谓不为圣贤,便为禽兽;其自待如此之严,故其改过毫无吝惜之心,而卒能磊落过人,达到其所期之目标者,其得力皆在于此。
以上所举三种——静坐、平淡、改过,是他修养精神的三项细目。在此三项细目之中,平淡二字又是一个中坚。静坐是为此中坚目标而用的工夫,改过是为此中坚目标而用的克省工夫;故此三者,名虽为三,实则一而已矣。一者何?就是要求有平淡的心境,以应世事罢了。我们可以说上述三项——静坐、平淡、改过,要算是他精神的本体,而施之于用,则他所谓强毅之气。他尝有两个口诀:一个是“悔”字诀,一个是“硬”字诀。他述朱子之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盛茂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谓贞即“硬”字诀也。他说:“际艰危之际,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乎?”我以为这两个口诀,实足以代表他的整个的修养工夫,与整个的立身为人的精神。静坐、平淡、改过,都是悔的工夫;强毅之气,便是硬的气象。此不但可以代表他的人生,且足以代表他的学问事业。他终其身谦谦自牧,便是悔的功效,以中等之资,而下学上达;以书生而削平大乱,是硬的功效。关于悔的工夫,除上述三项——静坐、平淡、改过以外,他与其弟书内,曾切实发挥一段,兹录如下:
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用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针砭,必有大进。
这一段是他四十八岁时候的话,其得力处,则全在一个“悔”字,盖惟能大悔,然后可以大悟,能大悟然后能发奋自强。他尝说:“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辱时。”就可知他善用挫辱机会,以图悔悟,以图自强,所以他的强毅之气,确是高人一等。他说:
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尸坐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咸丰八年正月初四致沅浦弟)
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凡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萧、陈,皆予智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同治五年九月十二日致沅浦弟书)
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成于汝。李申夫 尝谓余怄气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致沅浦弟)
这几段很可以代表他的强毅精神,而他整个的人生价值,也在这里表现不少。他把强毅的界说,规定得很清楚,所谓强毅之气,说高远一点,就是孟子所谓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说浅近一点,就是浩然之气的初步;所以他所谓强毅之气,是建筑在曾子之自反,孟子之集义,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的意义上面。强毅之气,是以此为出发点,故完全求之在己,不在胜人处求自强,而在自修处求自强。换一句话说,就是不在胜人,而在自胜,能自胜者乃是真强。孔子所谓克己,即是自胜的意思;颜子不贰过,就是能自胜的榜样。不能自胜而求胜人者,则谓之颟顸,则谓之刚愎,而内心必满怀嫉妒与诈伪。照这样做去,充其量也不过做到曹操、董卓,试问对己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他更明白告诉我们自胜的方法与门径,要从勉强入手。我在第二章中曾说勉强是他的重要学风之一,此处他以强制、强恕、强为善,做养成强毅之气的门径,正见得他学问工夫的一贯。平常人往往欢喜过苟且偷安的生活,所谓苟且偷安,就是不能自己勉强自己,如不惯早起便由着自己贪睡,不惯庄敬,便由着自己散漫,不惯劳苦,便由着自己安逸。……凡稍须用力者,均不自勉强,我们就可以断定这人必成废物;所以要想有所成就,不但要勉强自胜,并且要困心横虑,忍耐磨炼。——这种工夫的深浅与学业成就的大小,是成正比例的。
现在国内大穷小穷,莫不感受经济恐慌。青年求学,受经济压迫者,尤所在皆是,具有很好的资质,很大的求学决心,而为环境所逼,不能迈进,这自然是人生莫大苦楚;但是在无可奈何之中,这种穷的环境,亦未尝不可资以利用。我们看经济较裕的青年,往往嗜好浮华,与之俱裕,并不因经济较易,更努力于学业,据我的经验,倒是贫寒的青年,努力的精神愈好,而能有所成就者亦大半出于贫寒。由此类推,凡挫辱困苦都是磨炼人才之最好工具,就看能不能胜过罢了。你能胜过挫辱困苦而不为挫辱困苦所胜过,你便是好汉,你前途便多了一层造诣。如是一层一层积累多了,至最大挫辱困苦,常人所不能胜者,你也胜之裕如,你便成功一个大器。但是靠什么力量,可以抵抗挫辱困苦而致胜呢?便是曾氏所谓强毅之气。我们看他经过多少次的挫败,而能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这是何等的强毅!何等的伟大!这种精神,我们应该时时取法于心,奉为圭臬 的!
综合他精神的修养,可以归纳成两点:一点是心境平淡——人我之际看得平,功名之际看得淡;一点是强毅之气。这两点造成他广阔的胸怀,伟大的气魄,因此吸引了举国上下各方面的人才。我们看他幕府的人员,无拘文士武将,凡稍具一技之长,可以效力国家者,都能得他的任用;而一般人员,也莫不倾心悦服,竭忠尽智的去干,就可知他的知人之明,与容人之度了。我觉得曾国藩所以胜过洪杨者,其根本原因在他这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