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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修养的旨趣

修养这件事,可说是一切学术的出发点,虽然各人所学并不一致,但必经过一段修养工夫,这学问才靠得住。譬如说任何一种学问,总得具有恒心者,才能有所获得,这恒心就必须养而后有。又譬如做学问的必具有一副好身手,然后才能运其所学,而为世用,这好身手就必须继续修练才能成功。所谓养而后有,所谓继续修练,就是最浅显的修养。且人之为学,所以学为世用,苟不早具良好习惯,则一入社会,鲜有不格格不入,虽有技艺,亦无由表达了。故凡书本文字之外,心性行为上的良好习惯,身体器官上的良好技能,所谓养成健全体格,均非切实修养不会成功。且也,这些习惯与技能,苟毫无修养,则知识愈富,为害愈多,根本就谈不到学问。社会进步,知识技艺,当然有极重大的用场,但是我们苟不把内心先养好了,则知识技艺,且无所容。是故我们先有了内心的修养,就好像备了一副舟车,有了舟车,然后可以容载许多谷物;没有这副舟车,虽有谷物,将无所收束,势将狼藉满地,非但无济于用,犹将感觉讨厌了。所以学者身心的修养,确是一切学问的源泉。

宋明理学家,就是因为感觉有一部分学者太舍本逐末了,以为知识技艺就是学问,所以他们大声疾呼,在那里喊诚意正心,喊得太起劲了,又往往会矫枉过正,专门在诚意正心上面做工夫,而忘了诚意正心之后,还有治国平天下的事业;更有时会把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分成两截,以为修身以上是一事,修身以下又是一事,好像一个人要派若干年工夫去做修身以上的事,然后才能谈到齐家治平的事。不知如此做去,非但不切实,并且很危险;因为修养而不切于实际,空空洞洞关起门来去做,自然有一部分是可以的,而且是应该的——如静坐等;然苟终其身都是空空洞洞,关起门来造车,出门就难以合辙。且人所最难制胜者,莫如名利关头。空谈屏除名利之见,是容易的,到真实名利来了,还能淡然恝 置,不为所动,就要看真实的修养工夫了。

所谓真实的修养功夫,我则以为最好方法是就事上去修练,不然,徒托空言,遇事即见痕迹,其原因就是因为离开事实去谈修养,所以愈修养愈迂腐,离开社会愈远,到最后他便专去做修身以上的一段工夫,修身以下一段的功夫就完全废置了。如此做去,即使做得好的,号称道德高尚,亦不过是静的道德,病的道德,与社会无甚实用的道德,此所以中国从前学者往往满腹文章,而不能任天下之事者,就是出于此途。做的不好,所谓见猎心喜者,一到名利关头,则前功尽弃,世人所称为伪道德、伪君子者,尽是出于此途。两种毛病,都是因为修养时期,离开事实太远的原故。

故吾人不谈修养则已,谈修养则必就事论事,才有实效,亦才有生趣。譬如我们日常工作,处处不苟,待人接物,时时谦和,一有苟且傲慢,便立自谴责,立自改悔,这便是修养的实效;故凡离开事实太远而谈修养者,都不免空洞而有流弊。曾国藩氏之学术事功,都能如此辉煌者,全因为他修养工夫的深厚,而修养工夫之所以能切于实际,就是因为他不落空,日常工作,遇事反省。遇读书写字就在读书写字上求修养,遇待人接物,即在待人接物上求修养,带兵即在带兵上求修养,从政即在从政上求修养,可算随时随事都是他修养的资料。他把修养,看作合于实际应用的事实,所以他的修养工夫,处处能有生发的兴趣。第一是事业上的兴趣,第二是身心上的兴趣。

怎样是事业上的兴趣?因为他拿办事当练习才能,修养身心的工具,所以他处处感觉事业上的兴趣。事体顺手,固然有兴趣,即事体棘手,亦可借以磨炼经历,开拓胸襟。所以他说:

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誉而无毁,有恩而无怨,自修者但求大闲不逾,不可因讥议而馁沉毅之气。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才,苟于峣峣者遇事苛求,则庸庸者反得幸全。

遇棘手之际,须从耐烦二字,痛下工夫。

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实足以欺世盗名。

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立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

天下惟忘机可以消众机,惟懵懂可以祓 不祥。

这几段都是他在办事上得到的修养心得,这些心得都绝不是关起门来空谈修养者所能梦见。大概他自己先立一个光明磊落的定见,然后收罗各方人才,顺这个定见做去,然后再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至于艰难波折,则早在他预计之中,虽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果诚心,果虚心,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所共亮;即未得共亮而有毁谤,他也只问自己的心胸是否磊落光明,假如问心无愧,有可以自立之道,则毁誉皆听之于人,不做鄙夫患得患失的态度。

我们看他初起湘乡的时候,因当时兵政废弛,土寇蜂起,地方官畏葸养痈,国藩则力主严明,十旬之中,戮二百余人,一时谤讟四起,至有“曾剃头”之称,然而国藩不为所动,而卒成削平内乱之大功。这便是他沈毅之气,始终不馁的功效。他何以能如此呢?我以他的秘诀,就在一面“从耐烦二字痛下工夫”,一面能“忘机”。我们平常所以偾事 ,恐怕就因为不能耐烦的缘故吧?因为不能耐烦,故遇棘手之际,则猜疑嫉恨之心,往往缘之而起。也许他人原没有机心,倒因我先有机心而引起他人之机心,则事安有不败之理?他之所谓“忘机能消众机”就是萧王 推赤心置人腹中的气度。如此,可以说他是在办事,亦可以说他是在借事以磨炼经历,开拓胸怀,更可以说因经历胸怀之修练,而所办之事,更能顺理成章。这是因为修养工夫而得到事业上的兴趣。

怎样是身心上的兴趣呢?大概提起修养两个字,或者就会有人要认为是腐儒的口头禅吧?诚然,不谈修养则已,一谈修养,总是一开口就是慎独呀,主敬呀,诚意正心呀,把活泼泼的青年,几乎要拖到坟墓里去,才算是修养的功效;这样安得不被人们认为迂腐之谈呢?然而曾氏的修养旨趣,却不如此。他除了事业上的修养之外,常把最紧要的修养工夫,撮成几项,再将工夫的境界与修养之实效,一一从自己经验中叙述出来,使后生感觉修养这件事并不枯燥沉闷,而且易知易行,生趣勃发。所以我感觉得他所指示人的修养途径,处处都与实际生活有关,而无丝毫玄远空洞之病。他曾自订修养日课四条,录其大要如下:

一曰慎独则心安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

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曾子所谓自反而缩,孟子所谓俯不愧仰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事,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 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敬字切近之效,就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应征,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业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怠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生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以谓之人,不如此则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信,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 凡人之情,莫不好逸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之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身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

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用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这四条可以算是他的修养要旨,简明切实,不但容易躬行,并且他还给人多少鼓励。人能照此四条做去,岂但是处事泰然,抑且身心爽快,无时不在精神饱满之中,用这饱满精神去做事业,还会有苟且偷惰的气象吗?他曾说:“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他是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我们观此可知他的修养工夫,完全是脚踏实地,全不蹈空虚口头禅的毛病。

他又曾把一切身心修养,归纳到不忮 不求上面去。盖《诗》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则一切行为,皆无过失,修养之事毕矣。他说:“圣贤教人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伴,势位相埒 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他把这两件事,说得如此透彻,真是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人能把这两件事常常在心里提撕猛省,自然修养之功,可以自进。

本章既说明了他的修养旨趣,至其修养方向与方法,大概可从两方面观察,一精神方面,二身体方面,以下分两章述之。

附录 曾氏《忮求》诗二首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垂气相回互。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寤,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貌?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赏,既得求勿坏,芳馨求椒兰,盘固方泰岱,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忲。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神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尤,精爽日凋瘵,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涂,奚事生嗟忾?于世少人求,俯仰有余快。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bE4yK+xS8XrUYoz1aaclw+7dN0PdatE8U7JWbOQFxEpJOqEZ7Zp7IKdsc/+Yu2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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