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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沪西

柯灵

人力车拉过幽暗的街道,迎着一片辉煌,从电灯牌楼底下穿进了巷口。恰像是多变的世事。这巷子曲折而深邃,使陌生人着迷。因为白天下过雨,车轮轧轹中时而夹着水声,路灯下反射出一带的泥泞和积潴。我们就这么转弯抹角地到了××俱乐部。

灯光如昼,俨然戎装的守卫,在门口楞起绿色眼珠,注视着面生的来客。

一进门,最先刺进听觉的是尖锐而悠长的喊声,尾音向上直窜,仿佛是一种警告,一声惊呼。楼上楼下连接着宽敞的房子,屋里空空落落,除了些沙发几案,并没有多少通常的铺陈,只是每一间都有好几张“台子”,人头济济,正在集中心神扑捉那狡兔似的命运。

“台子”有好几种,牌九、押宝、大小门……原谅我这门外汉背不满许多名目。每一台都摆着类似的阵势:庄家坐在上首,用烂熟的技术洗牌、砌牌;用摇曳生姿的手法摇骰子,稳重老练,足够做元帅风度。左右两翼是台角边站着的两员大将,激昂地喊着进军的口号,每一仗胜负揭晓时做着赔钱吃钱的工作,花花绿绿一大卷、一大堆,一个庞杂的数字,用不着思索,过手就分配清楚。一边高脚椅上端坐着督阵的一位,居高临下,照顾着攻守双方的步调;有错误纠葛得听他的排解。这以外,就是站在敌对的一面,那一大群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打手了。例外的是大小门,将帅都是娘子军,一律的红唇粉靥,娇滴滴喊着“开啦”,恰像是什么神怪小说上的迷魂阵。

叫做“俱乐部”,实际却是个命运的搏斗场!

你随便跑近哪一张“台子”,站上一刻,看看那些打手们的神态:红着脸,流着汗,氤氲的热气从额头散发,有的呆着出神,皱起眉头思索。无数焦黄的手指颤颤地抚着筹码,数着钱,盘盘算算,然后一横心把它们推到前面。——我想准得要有过出发上前线的经验,才理会得这一挪手时的心情。无数的眼直射着那光滑的牌背,那晶圆的骰子盒,多简单的东西,然而多诡谲,多无从捉摸!开,一声吆喝,一刹那间万籁无声;然而你听得出一种无声的音乐,心的跳跃。牌掀了,盖开了,命运又给了一次无情的判决。周围的脸相随着有了剧变:一声长叹,唠叨地陈诉着委曲;皱眉的皱得更紧,狠命吸着烟枝,卷一卷袖管,顿着脚翻悔自己的失着;幸运者却默默地享受那一分欢喜,忘记有时一注的幸运正是使自己上钩的香饵……

空间缩小了,时间缩短了,这里显示了人生的另一面。大把金钱潮水似地倏然而来、悠然而去,卷到这边又涌到那边,一点一滴算起来,得多少人的血汗,多少年的辛苦,可是只要幸运不亏待你,两张牌几个点可以使你暴富。就因为这一点赌博的哲学,这里吸引了无数聪明人跟糊涂人。——我这难得光降的稀客,在牌九台上也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一位是电影公司的化妆师,一双手曾装点过多少“优孟衣冠”,这一回却痴痴地没半点表情,让自己来充了俱乐部里的脸谱的一种。另一位正打败一仗,似乎很意外,骂了句什么,愤愤然反着手在台子上猛敲一下,抬起头,却看见了我,“×先生,你也来?”笑了笑,便又去准备他下一回合的战斗。这是一个老实的小职员,我们曾经做过同事,炮声把大家惊散,他狼狈地逃到乡下去。料不到再一次看见他却在这里。

上海的沦陷使许多事业凋零,却使无数投机取巧的把戏在这罪恶的沃土上开花,俱乐部之类的繁盛不过是万紫千红中的一朵。

黄昏时你试向沪西兜上一圈,你会禁不住吃惊。几乎随处可见的是那灯饰灿然的招牌,“俱乐部”、“乐园”、“×记公司”、“娱乐社”……等等动人的名目;还有专门臭虫似地吸取下层妇女和苦力的血汗的花会“总筒”和“分筒”。

像××俱乐部一样大规模的场所总共也有好几家,它们敞开怀抱,夜夜接待做着黄金梦的人。

健康的人生是公平的供与求,正常的义务与权利;而另一社会里服膺的人生哲学却是冒险,是把生命作孤注,向命运打赌。上海有许多这样的“伟人”,他们少年时代睡的是弄堂,吃的是从包饭作学徒手里抢来的残羹剩饭。无赖是他们的教育,亡命是他们的资本,就凭着这两宗法宝,他们在人海里打滚,施展身手。也许因为窃取人家什么东西,被抓进铁房子,受着免费食宿的优待;也许因为小小事情同人呕气打架,被打得满脸血痕,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可是只要还能放出来,爬得起,他们还得勇敢地向牢狱拳械迎上去;这是磨练,也是考验,你经得住,你自然就有出山的机会。爬起,跌倒;跌倒,爬起,他们终于赢了,一翻身小瘪三变作了“大亨”。许多俱乐部之类的经营者就是这样的人物。——其中有一位的历史是:因为一个铜板的争执,打死了一条命,坐了几年牢,刚出来又因为打伤巡捕,重新关进去;可是再出来的时候他升了天,命运输给了他。现在他正是一个每夜几万元进出的俱乐部的大老板。

他们领有执照,纳着捐税,——那是一个吓人的数字。因为在沦陷区里,他们是一种繁荣市场的体面的商业。

俱乐部里有着周到的设备。客人来往可以用汽车接送,到了里面更可以受殷勤的招待:高贵的香烟、精美的点心和水果、中西大菜、鸦片、艳丽的肉体。维持“安全”的,白俄的保镳以外,还有几十位勇武的壮汉。这些壮汉也正是未出山的英雄,其中一部分配备着全副的武装:手枪、步枪、机关枪和手榴弹。有如上阵的战士,他们缜密地“保护”着客人,并且像一个间谍似地,暗中调查着客人的来历和财富。徒手的就在四近望风,提防着一切意外。这类活跃在沪西的英雄的总数,据一张英文报纸的统计,一共约有二千七百六十个,因此暗杀械斗的把戏就几乎经常地表演着;在俱乐部里胜利的客人,在回家途中,也就常常有着躬逢搜劫的幸运。

除开那一笔浩繁的开支,“大亨”们靠它的收入维持尊贵的地位,大批未出山的英雄靠它活动和驰骋,“市××”把它当作生命线,还有无数跟他们一条跳板上的“小兄弟”,每天得向它领取开销。而人们却带着金钱到那里去追求运气。

看看满座百脉偾兴的嘉宾,你无从悬揣那隐藏在背后的悲剧。各各带着奴隶的命运、生活的重负,用借贷的钱,典质的钱,一点一滴聚起来的血汗,或者用种种不正当的方法得来的财物,放开手,向渺茫的胜利下网,吝啬的变成慷慨,稳重的变成浮躁;命运小儿却躲在一边冷笑,在给他们恶毒的揶揄。那结果恰像落在黏性的陷沙里,眼看着渐渐下沉,却无法自拔。逃亡、下狱、服毒、投江……他们替这多难的时代制造了多少使人喟叹的资料。

可是人们还是兴冲冲地踏进那门槛去。人家全输,也许自己独赢;昨天败了,也许今晚会胜。一百回不幸中间,难道碰不着一回幸运吗?

人瘠则我肥,这正是赌博的精义,也正是赌徒的哲学!

我们同行的朋友是四个,每人出股本三元。——不,说是“股本”还不如说我们对××俱乐部的贽仪,因为空着双手去参观事实上不大方便。结果我们终于在牌九和大小门的“台子”上得到了奉献的机会。那自然是广漠中的一星微尘。

十一点钟相近,我们到餐室里用点心,那老实的小职员却正在吃饭。

一头淋漓的汗,那样紧张,却又那样不可形容地疲倦。外衣卸去了搭在椅背上,露出一件破旧的白衬衫。“完了,六十块!”一看见我就急急地报告了这消息,伸过一只手,翘起大拇指和小指头,连连在我胸前转动。

“你常来这里?”我问。

有如一个孤独的夜行人,心有所感,而正为无人说话的寂寞所苦,一遇到可以开口的机会,就要尽情倾吐似地,对着我,他的话像一道春阳下解冻的瀑布,没头没脑地潺潺而下:

“整整的六十块,不少一个字。这里跑不到两个月,还不是每天必到的,已经送了将近一千块了。一个穷光蛋,哪来的钱?一幢房子的顶费。真作孽!幸而战前租着一幢房子,如今顶出去也有一千多。这可是全部的家产。

“你知道我向来不爱这个,并且讨厌,连麻将也不爱搓,从前赚的薪水可以按月十足交到家里。谁知道怎么神差鬼使地卷进了这漩涡!起先是一个朋友常常走沪西,弄得神魂颠倒,他太太急了,要我带她来找她丈夫,找到了;朋友第二天却偷偷跑来告诉我:‘别让我女的知道,今晚咱们两个一起去,有趣着呢。’就是这样开的头。来了许多天,也有输,也有赢的,只是输的总比赢的多。想翻本,就继续走下去,结果却是越陷越深。明明知道再没法翻身的了,你知道,这是永远翻不了的,可是走热了,不由你不走。奇怪,到时候脚痒,自己做不得主。这真是魔道!你刚才没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一位?那个化妆师,你想必认得。他比我资格还浅,可真有劲,每天报到,风雨无阻,如今连电影公司的生意也丢了,听说他还偷了太太的首饰,变了钱到这里来。

“一千块!你想想,我这样的肩膀挑得了?我女人还莫知莫觉呢,‘瞒天过海’,折子在我身边。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个闹法!”

“你问我做什么事?有什么好做的:这样的时势!上海打仗我带着家眷逃难,半年前才从乡下回来。从前的同事都散了,桂林、重庆,剩下我一个。幸亏房子租得起钱,先前几个月是靠房租维持生活;现在房子顶掉了,顶费又都送到了这里。每次都带来一大卷,回去时照例两手空空,从‘台子’边站起来,庄家送你两块大洋(他拿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晃了晃)车钱。这是场子里对客人的优待。可是这有鸟用!以后怎样呢,我连想也不敢想。

“无聊,想想真没趣味!听说重庆有朋友要回上海来,有点小场面。只希望他们来了,能够设法给我一点事情做……”

我没有插嘴,也无从插嘴。在这瞬息悲欢、倏忽成败的大剧场里,这个小人物表演的角色未免过于平凡。

托他的福,我吃的点心由他签字,可以无须付钱;回家时也跟他在一起,劳××俱乐部的汽车殷勤相送。没有他,我们这样渺小的宾客,是没有资格邀得这种特别的恩宠的。

一九三九年七月三日
(选自柯灵《晦明》,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9月版) NyI5XKvXv6Y+Km1RnKTFlDXV03U8ea+69EmZvhimtbtsjdZ17VOtDL8fGEdCu3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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