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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谓的界线

叶圣陶

前几天和几位朋友喝酒。一位朋友新近完成他的恋爱,正在计划同居的事。大概他周询博访已经好多回了,这一天问到我;他以为仪式总是要的,但是用怎样的仪式,繁呢,简呢,尊长本位呢,新人本位呢,那是应该考虑的。

我还没有回答出来,另一位朋友先开口了。他已经是中年人,因为生活负担和职业的缘故,头发变成了灰白色;近视眼几乎到了极度,眼镜的两片凹玻璃就像两个鼻烟盆。去年初冬,他为他儿子完了婚,大概他自以为对于结婚的事是熟悉的,禁不住这么说:

“当然从新式。借旅馆也行,借花园也行。能简便最好,免得许多麻烦和浪费。可是回到家里见尊长是一定要行礼的,非磕头不可!去年我的小儿结婚,他们就是磕头的。”

“为什么?”我自言自语,又似乎问他。

“这是报答。”

“报答!”对于他那伸出手臂大呼“拿谢仪来”的态度我颇有点反感,我知道谢仪是只有馈赠没有索取的。

“的确应该报答,尤其是我那个小儿。他在学校里念书,忽然病起来了,是严重的神经衰弱,这当然是用功过度引起的,我就接他回家养病。接连几个月病不见好,妻悄悄地向我开口了:‘你知道他的病怎么来的?’‘他用功过度了。’‘用功过度?一点儿也不相干。他不敢对你说,却对我透露了,他不要定下了的亲……’我明白了,那学校里外国校长的几个女儿常常跟学生们拍网球,那些同学又很有几个结交女朋友的,这些事情影响到我的小儿了。

“我知道这是个重要的时机,错过了这个时机,事情就要弄糟了。可是我决不能损伤父亲的尊严,我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让妻去暗示儿子,要他赶快结婚,一面向女家关说,动以利害,要他们答应在这时期把女儿送来。女儿送来了,一切侍奉的事都移交给他。儿子的病果然渐渐地好起来了。我就给他们结婚,小夫妻非常亲密,一点没有什么——我是知道的,临到这样的时机,只有赶快把他们牵合在一起,牵合在一起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得意地说:“他们两个不该给我磕个头么?不过我没有坐下来受他们的头,我和妻只站在椅子旁边。这也是谦逊的意思。”

记得去年的《妇女杂志》有过一回讨论,《结婚是否必须有相当的仪式?》参加讨论的几位中间,似乎只有一位主张要仪式的。但是这一位没有举出“报答”来做他的理由,也没有说仪式中间必须有“磕头”一项。像我的那位中年朋友,虽然和我们在一家酒店里促膝聚饮,虽然和我们有多年的友谊,丝毫没有恶感,可是无形的绳索或是不可见的围墙把他束缚或是圈禁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世界既然和我们的不同,那么他要仪式,要磕头的仪式,我们就不便讥笑他议论他了。我们能够讨论的,只有在我们的世界以内的事情。

在我们的世界以内,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承认结婚必须有恋爱的。这句话的含意是:倘若没有恋爱,就是郑重其事大举结婚的仪式也不相干。换句话,要是真的两相恋爱,就是一点仪式没有也不要紧。讨论这个问题主张不要仪式的人,据我看来,不外乎把这一点意思敷陈开来,说得比较充畅而已。我也只能这样想,免得雷同,所以不再敷陈了。

我在这里这样问:“结婚是什么?”

谁都要笑我的这个提问,鄙夷不屑地回答:“这还用问,结婚不就是男女两个共同生活么?”

不错,男女两个共同生活,我早就知道了。但是请问,共同生活是结了婚才开始的么?男女两个由初次见面到发生感情,到爱好,到热恋,这中间互诉爱慕不知多少回,互倾心曲不知多少回,互帮互助做成大事或者小事不知多少回,相伴相携游山玩水吃东西看电影等等又不知多少回。在这样的时候,两颗心交融了,不感到彼此的差别,只觉得必须这样的合在一起才是完美的整体。要是说这不是共同生活,不但我不承认,这男女两个首先要表示反对了。那么,结婚就是男女两个共同生活这句话未免有点不切实了。

我再在这里问:“结婚之后还是互相恋爱么?”

恋爱的火正燃烧着的男女们必然高声回答:“还是互相恋爱,直到海枯石烂!”

这是的确的,假如结婚之后就此不恋爱,结婚真成恋爱的坟墓了。这就可见恋爱像一条无穷无尽而时刻有新意味新境界的通路。除非不走上这条路,一走上这条路就永远前进,以恋爱始,也以恋爱终。我们在地球仪上画出经纬线,为的是便于指认。在无穷尽的恋爱的路程上,也给它画上一条界线叫做“结婚”,这算什么呢?

结婚这个词儿既不足以包括男女两个的共同生活,把它作为恋爱路程上的界线又用不着,那么,到底含的什么意思呢?老实说,就只表示男女两个发生肉体关系。说他们今天结婚,就像说他们两个将要发生肉体关系了;说这是结了婚的一对,就像说他们两个已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了。依我愚见,发生肉体关系是极其平常的事,是恋爱路程中的一个境界,走走走走自然会走到那里的。既是恋爱的一对,已经临近这个境界,如果不违背卫生学的条教,对于这意外而又意内的事又有了适当的准备,那就无妨任其自然地跨进去,就像两只手相携,两个头相偎一样。其他的事如有没有结婚之类,当然是不用问的了。要是在时间上画一条界线,标明从此开始发生关系,这样的不自然,这样的看得特异,是嫖客跟娼妓的事,从前叫做“梳栊”,现在窑子里叫做“点大红蜡烛”,决不是恋爱的一对的事。但是,结婚这个词儿却有和“梳栊”之类同样腐朽的气味。

把发生肉体关系这件事看得特异,大概也是我们很远很远的祖先的“蛮性的遗留”。人类学者一定能明白地告诉我们,当时这族的女子抢了他族的男子,或者这族的男子劫了他族的女子,而至于发生肉体关系,那抢劫者对于被抢劫者就有“这是我的东西”的想头。那是多么不平常的事呀,所以在发生关系之前,或者在发生关系之后,要举行一种仪式,歌呼跳叫,表示于众。一是夸耀“这是我的东西”;二是警告他人“这是我的东西,你们不得染指”。其唯一的根据,就在发生肉体关系这件事上。那怎么能不把这件事看得特异呢?

世界进化,本来是抢劫的已经进化到互相恋爱,本来是“我的东西”“你的东西”已经进化到“同心一体”。彼此都不是物品,就没有所谓夺过来的光荣;真正是互相爱着,就没有让谁插进一个足趾来的危险;还有什么值得夸耀必须警告的呢?从此可见嚷着结婚这个词儿的,无非表示他自己不爱思索,只是盲目地保存着远古残余的习性而已。

所以,是昂起头挺起胸来的人,是愿意过合理的生活的人,不但不要结婚的仪式(磕头不要,三鞠躬不要,茶话会也不要),并且不要结婚这个词儿。始于恋爱,终于恋爱。

不受传统观念的拘束,能自趋于合理的生活,这是真正的道德。至于没有了结婚这个词儿,没有了什么仪式,就会扰乱社会,给人们以坏影响,我实在想不出其所以然,所以我不相信。

本来想到此为止了,忽然记起传闻的一位小姐的话。当人家谈起某某男女两个的时候,她“若将浼焉”地嗤之以鼻说,“喝,他们跟店家一样,是先行交易的!”

这男女两个曾否先行交易,我们无从查考,好在也不必查考。只是这位小姐不问别的,如相爱不相爱之类,偏偏注目于“交易”,已经够别致了,而又深恶痛绝于那个“先”字,特地加上含有春秋笔法的一声“喝”!尤其值得玩味。

原来这位小姐又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在她的世界里,相爱不相爱是废话,男女的关系是“交易”。在正式开张以前而“交易”是不道德,正式开张之后呢,“交易”是唯一的天经地义。她认为这样的世界最合适,所以她“待价而沽”,所以她讥贬“先行交易”。

在她的世界里,正式开张的重要不言可知。我替他们想,不但结婚这个词儿不可无,而且必须大磕其头才行,因为头磕得越响越见得郑重,越见得真个正式开张了。

(选自《叶圣陶散文甲集》) Wq2lNeO9M7EhCF1eh/+EcQNIPJMTYC1BRECcn9situCbjc/x4kEn25RReOflCT2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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