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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武大郎

聂绀弩

武大郎安分守己,勤勉而良善,顺从他的妻子,友爱他的弟弟,和邻居们从不发生什么纠葛,是好人和良民的标本。然而他的老婆被人奸占了,他的性命断送在奸夫淫妇(这只是法律上的名词吧,但此处正用得着!)和“马泊六”手里了!岂但如此,还落下一个“王八”之名,千百年下,好开玩笑的常用他的名字作揶揄别人的用语,好像他不是好人和良民的标本,反是王八的标本!这是怎样一个不问是非,不分青红皂白的世界呀!又是怎样一些不问是非,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们!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和人们中间,用胡风先生的话说:就是“在混乱里面”!

请问:他犯了什么罪,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他矮。这是他的错么?晏平仲也矮,为什么没有得到同样的结果?王矮虎也矮,为什么不但不失掉老婆,反而得到老婆呢?

他样子不漂亮。这又是他的错么?“不意天壤之间竟有王郎”,这是晋朝一位阔太太讲的话。那位王郎,样子就不漂亮,虽然不能可太太之意,也没有得到武大郎的结果呀!

他没有学问。但西门庆又有什么学问呢?最没有学问的莫过于晋惠帝(?),他说:“天下饥,何不食肉糜?”但还做皇帝咧!

他的老婆太好看了。笑话,西门庆有六个“房下”,一个赛似一个地好看,他的老婆不过其中之一。

他穷。对了,他穷。但颜回也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原宪也穷,“捉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黔娄也穷,“夫妇对泣于牛衣中”,穷人实在太多了!

他卖炊饼。当然,他卖炊饼。但炊饼这东西到处都有,也就是到处都有卖炊饼的。难道人人都像武大郎那样结局么?

这些原因,分开来,一个也搔不着痒处;但合起来,武大郎就死于非命了。

武大郎穷,卖炊饼,这不是什么高尚职业;在旧世界,凡靠体力劳动吃饭的,都不高尚。一表非凡地不像样子,贫穷和低微的世袭者又怎么会像样子呢?大概没有读书,像他这样地位的穷人大都很少机会读书的。从优生学(一名淑种学或遗传学)的立场说,是一种愚劣的人类,根本没有传种的资格,不应该有老婆。我想潘光旦教授一定会同意。这决不苛刻,为学术,为人类,为种族,为国家,为人民,都有这必要。而最必要的还是他自己。假如没有老婆,他就不会惨死!也许有人怀疑,断子绝孙的阿Q也没有老婆,为什么也惨死了呢?这不同。阿Q偷人家的东西,又想革命;我们的武大郎却不那样。再说,阿Q也不算惨死,是国家拿去明正典刑了的,死而与国家有关,怎么算惨呢?但优生学恐怕也真有一个缺点:天下固然有许多愚劣的男性,不应该讨老婆;另一面是不是也有许多愚劣的女性,不应该嫁人呢?如果有,不嫁不娶,自然最理想;问题是那些愚劣的两手两脚的禽兽,既然愚劣,当然不懂得学术,也不懂得为人类,为种族,甚至为他们或她们自己的这种替天行道,参天地之化育的学者,圣贤,思想家们的苦心孤诣。如果禁止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嫁娶,一到春机发动期,他们和她们就会按捺不住,乱来一回,不但于安宁秩序,说不定与国际观瞻都会有损。庄严神圣的优生学,至少在“为国家”这点上,还未达到完善周密之境。放宽尺度吧!在国家面前,学术多少让点步,就准许那些狗男女们去如此如此吧。但须有个限制:愚劣的男性只能跟愚劣的女性配合!真的,武大郎如果讨一个粗脚大手,笨嘴笨舌,有水牛般力气,帮她的丈夫挑水,砍柴,生火,合面,挑着担子到街上喊:“热炊饼呵!”那才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龙配龙,凤配凤,一定会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的。然而幸乎不幸乎,不幸乎幸乎,他的老婆却是那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潘金莲,于是,“天下从此多事矣”!诗曰:“骏马每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多少高贵人家,三妻四妾,粉白黛绿,争妍取怜,谁也不哼一声;西门大官人就是现成的例子。贫贱人只讨了一个老婆,那老婆也没有别的什么,不过模样儿长得好看一点罢了,天下之人就如此愤愤不平,好像一定要他和她分散拆开,最好叫那“巧妻”陪他——有位作诗的“巧夫”眠眠,这才天公地道,心满意足。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武大郎就死在这“千夫”的“指”里!人,只要有钱,有地位,堂堂一表,不管怎样为非作歹,卑污贫贱,坏得像西门庆,或者还坏十倍百倍,只要不把番僧的药吃得太多,都可安享天年,生荣死哀。贫贱丑陋,不管如何良善,如何爱妻友弟睦邻,不损人,不利己,只靠自己的劳力养活自己和家人;别的不说,就是老婆好看一件事,也可以死于非命。这似乎太不像人间;的确是事实,武大郎的结局,是个有力的证据。

有这样的意见么?武大郎不过小说上的一个不重要的人物,那事件也不过是一件偶然的事件,用不着据以愤世嫉俗。

我决不愤世嫉俗,但也决不停止把旧世界的真情实态指示给你。

不错,武大郎是个小说上的人物,但为什么一定不重要呢?世界上最可贵的是这种人,最多的也是这种人,不声不响,忍辱含垢,克勤克俭,用劳力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同时也养活全世界。没有这种人就没有世界,为什么不重要?——别乱扯了!我是说在小说上,他不占重要地位!——你这样说,为什么?《水浒》可以没有他么?《金瓶梅》可以没有他么?没有我聂绀弩,《大公园》还是《大公园》,《野草》还是《野草》,文坛还是文坛,世界更还是世界;但没有武大郎,想想看,《水浒》就不成其为《水浒》,《金瓶梅》更不成其为《金瓶梅》了。他在小说上的地位比你我在这现实社会占的地位重要得多。

其次,那事件为什么是偶然的呢!他姓武行大,偶然;他的老婆叫潘金莲,偶然;那奸夫名叫西门庆,更偶然。但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有了好看的老婆,不能保住,甚至性命也要陪上,这件事却决不偶然。

我是在一个小城市里生长的,那城里的事情有许多我都熟悉。跟别处一样,那里也有生得好看的女的,大都是有钱有势(就那小地方而言)人家的小姐,经过某种手续之后,变为少奶奶,奶奶,太太。她们不一定没有艳史韵事,但与我们的问题无关,且不谈它。低三下四的穷家小户,比如差人(司法警察)、打渔佬、裁缝、厨子、皮匠、剃头佬、武大郎的同行等等,女的常常不好看。人果有好看的,不管是老婆也好,女儿也好,首先就一定偷人;不偷的只算是例外。偷同等地位的不是没有,多数却是偷那些有钱有势人家的少爷或店铺老板。其次是逐渐把偷偷摸摸的事变为公然;再就是就为职业,原来的职业反变为副业,或者根本放弃。我们那儿,偷外面的妓院的那种东西是没有的,这一点比清河县差远了。因此把别人的妻女买来做摇钱树的事情也没有。如果有鸨母,那就是“姑娘”的真正母亲或婆婆,而龟头,大茶壶等等,又正是她的丈夫本人。听见过好几个这种传说:某人看见他的老婆了就发抖流汗,走拢去就头痛;某人跟老婆睡在一个床上就生病,单独睡就好;某人跟老婆睡,一夜你摸不着我,我摸不着你,像有一道墙隔住了;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同床不能欢,顺理成章,底下是与其备而不用,又何不沾她一点光,图一条生财之道呢?这是摇钱树是老婆的场合,如果是女儿,则更简便,连传说也免了。姑娘们的结局有好几种:其一,嫁给外面来的文武官员做太太或姨太太。父母变为岳老太爷,岳老太太,兄弟变为舅老爷,荣耀之至!原来有丈夫也不要紧,花一笔钱,买一张“脱头”;这却比清河县文明多了,西门庆晓得用这办法,就会少欠一条命债,免掉许多麻烦!其二,嫁给本地的大好佬做姨太太(本地人讨姑娘做正印夫人的差不多没有),等太太归天了扶正;其全家光荣同上。其三以下不必说,不嫁或不幸短命死矣的也多。说清楚了没有?穷家小户的美人儿,总是老爷,少爷,先生,老板们宠幸的对象,或者共同宠幸,或者独自宠幸,例外几乎没有。要不要补充一句傻话?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少奶奶,小姐,前面说过,不是没有韵事,甚至偷和尚的都有;但偷差人、裁缝、厨子、终于向丈夫买了脱头,改嫁给差人之类的,信不信由你,连半个也没有!沈从文先生曾写过一个故事,《爱欲》:一个皇后,私奔一个没有腿的乞丐,每天用车子推着那乞丐在街上讨饭。那皇后决不是我们那里的人!

岂止我们那儿;在旧世界里,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是这样?请想想《复活》的女主角吧,想想《大卫·高柏菲尔》里面的小爱米雷吧!想想《金瓶梅》里面的春梅,宋蕙莲,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李娇儿,郑爱月吧!想想《红楼梦》里香菱,平儿,尤二姐,多姑娘,袭人,柳五儿吧!想想《海上花》、《花月痕》吧,想想《日出》和《雷雨》吧!真是数不尽的千千万,说不清的万万千;无论怎样的美人儿只要出身寒微,结果都一样:不是西门大官人之流的“房下”,就是外室,再不就变为妓女,女伶,交际花,舞女,女招待,女擦背,女向导,伺候大官人们。

武大郎的老婆被奸淫被占去,是偶然的?

旧世界的强盗,痞棍,恶鬼们,什么都要抢到手里,权力,名位,高楼大厦,绮罗纹锦,珍馐美味,黄金,外钞,一切一切,而最别致的一种东西(是的,东西,这里决没有修词上的毛病),便是美人——这似乎有点侮辱女性,但无法,事实如此!我愿女性们也跟我们一道想想这怪事,在抢的过程中,少不了有些牺牲者,牺牲的样式又名目繁多,武大郎不过是其中之一。

婚姻应该以爱情为基础。没有爱情的婚姻,哪怕只是片面没有,也不应该存在。潘金莲不爱武大郎,爱西门庆,除了从封建道德的立场看,她没有错。她的本意,不过通通奸,调剂调剂生活的枯窘,后来因为武松的巨影威胁她,这才一不做,二不休,置武大郎于死地;终于自己也被杀掉。我们也许应该同情武大郎;但从旧世界的妇女生活的无边黑暗这一点看来,潘金莲是不是也值得寄与若干同情呢?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你所说的应作为婚姻的基础的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爱情,不错,应该有它的崇高,圣洁,使人勇敢,使人趋向战斗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卑贱,丑恶,甚至渴血的一面。我们虽然不赞美用自己的血灌溉爱情的人,但有时也无法吝惜一掬同情之泪;至于倚仗恶势力,拿别人的血来培养自己的爱情,无论是什么威胁着她,都是可恨可耻的,纵然是无知到像潘金莲,也无法饶恕;除非由于战斗,在战场上流了敌人的血。因此潘金莲与人通奸,犹可恕也;像我们那里的姑娘买了“脱头”抱琵琶上别船去,犹可恕也。这自然也使人痛苦,但痛苦究竟不是直接的血;直接流人家的血,是又当别论的。

但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潘金莲这种人的爱情,永远无例外地向着西门庆,永远无例外地不向着武大郎。当然,武大郎穷,社会地位又低,样子又丑,人又老实,不会,也没有功夫温存老婆,有什么可爱呢?至于西门大官人,那太不相同了,怎样的一表人才,怎样的一身穿着,怎样的一派谈吐,怎样的知情解趣呀!“潘驴邓小闲”,尽管还有一些并非一望而知的,但只就可以一望而知的几点说,也多么足以使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情甘意得,死心塌地呀!

高尔基著的《二十六个与一个》,写二十六个起码面包师同时以一个少年女工为偶像,献给她无上纯洁的爱情。但那女工没有把她的爱情施与给二十六个中的任何一个,虽然每晨都来接受他们的走私的面包的供养——那面包里面有二十六颗心,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另外一个较为高级的面包师,是一个流氓、大兵式的女性玩弄者,只把嘴向她一挑,她就纵身入抱了。

也许这还不够明显。莫泊桑的《莫南那公猪》,写一个小贩莫南在一次夜火车上邂逅了一位高贵的小姐,恰巧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那位小姐对莫南自然睬也没有睬。莫南这不揣冒昧的癞虾蟆却在旁贪馋地望那小姐,越望越爱,越爱越望,竟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小姐面前了,活像阿Q之于吴妈。以下怎样呢?小姐大声呼救,惊动了别的车厢里的乘客和车上的警察,把小姐护送回家,莫南带到局里去问罪——他从此得到一个绰号:“公猪”,即专门传种的那种“公猪”;用《金瓶梅》上的话说,就是“属皮匠的——缝(逢)着就上”。消息传出去之后,小姐也成了名人,常有新闻记者来拜访,一个年轻绅士(即小说中的“我”)跟一个记者也来了。小姐和她的父亲一同出来招待,父亲陪记者,小姐陪绅士,都谈的十分入港。天晚了,两位远客留在她家住宿(这人家是乡下);半夜,绅士去敲小姐的房门。“谁?”“我。”“做什么?”“借本书看看。”门开开,绅士进去,她就献出了她的“书”的任何一个篇页!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爱情,那小姐的爱情,对于一个小贩,隔着山,隔着海,隔着铜墙铁壁;对于绅士,连空气也不隔!

想想简爱(《简·爱》)吧,她知道她的主人爱她的时候,她是怎样的衷心感激!想想贾瑞(《红楼梦》)吧,王熙凤对他是怎样残忍!想想宋蕙莲(《金瓶梅》),一被西门庆宠幸,是如何志得意满,趾高气扬!想想春梅(同上),对她的音乐老师李铭——勾栏里的王八,是如何“正色闲邪”,凛若冰霜!爱情,至少,在某些女性那里,是长着一双势利眼的!不错,潘金莲也爱过武松,那只能比之于梁红玉的爱韩世忠,识英雄于未遇时,料定或认为他将来会不错;武松其实是现在也不错,在碰到西门庆之前,他是无可比拟的。因之,仍旧含有势利的成分。

婚姻应以“爱情为基础”,这是一句好话。但在旧世界,在有着西门大官人和武大郎的分别,有着贫富贵贱的分别,你怕不怕吓人的字眼,有着阶级的分别的旧世界,爱情本身,这里专就女性方面说,永远长着势利眼。蛟龙不是池中物,美人儿绝不是贫贱人的被窝盖得住的,除非女性自己有了觉悟。

历史上有一个女词人朱淑贞,她的名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嫁给一个木匠了,我们同情她;《西青散记》上有一个才女双卿,她的名句是“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只是双卿”!嫁给一个农夫了,我们又同情她!为什么呢?这样的美人佳人,本应该嫁给达官贵人英雄名士,今竟为贫贱的工农所有,未免太委屈了!关于潘金莲,欧阳予倩曾辩护于前,我在《论怕老婆》一文里也说她遇人不淑。这些意见,也许并非全无道理,但除了为既得利益阶级服务以外,毫无其他作用!而且如果朱淑贞、双卿、潘金莲值得同情,为什么她们的丈夫,讨了“人约黄昏后”的老婆的丈夫,尤其是惨死的武大郎,反而是不值得同情的?

亲爱的哟,把你的观念改变过来!

一九四八,九,廿九,香港
(选自《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1981年版) NR8B85X2yRpKfMeUxHxTtYpbFE171pPIL5wTI7yKTOB0ew1ZoCdryxlSeWGryk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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