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
娼妓是恶之花。生长于恶的土壤之上,吸收的阳光,水份,空气,无一而非恶,人类的恶,制度使人变成恶的恶呀!只有她自身至少不是恶,如果不可径说是善。
这花,也有古老的名字:火坑莲。莲者,“出污泥而不染”者也。
娼妓是淫荡者?不!娼妓是不被允许有节操的圣洁者。没有谁像娼妓一样从心底憎恨性行为,以它为羞辱,为苦痛,为灾难,而无法摆脱。
无论怎样纯贞的情侣,无论怎样贞淑的夫妇,一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太猥亵了!
一切人的性行为都有淫荡成分,惟娼妓则否。
娼妓是风化的妨害者?不!是被风化妨害者。正因为有所谓风化,有人要维持风化,所以另一方面不能不有娼妓。娼妓是社会秩序,幸福家庭的破坏者?不!是被社会秩序,幸福家庭所坑陷者。正因为有所谓社会秩序,幸福家庭,有人要维持这秩序,这家庭,所以另一方面就不能不有娼妓。假如现社会的其他条件不变,只要没有娼妓,至少在都市上,必会更多奸淫,更多情死,更多谋杀。会不会还有风化或幸福家庭,是可疑的;社会秩序的尊严,是可疑的!
娼妓是病毒的传播者?不!娼妓是法定的病毒的吸收者。在一切人之中,再没有如此宿命地以身殉病的了。
娼妓是文明的怀疑者。她用自己的存在,证明这文明包含有人身买卖与性的买卖。
娼妓是人性的怀疑者,有人买她,有人卖她;谁买,谁卖;如何买,如何卖;她知道得很清楚。
娼妓是父母的怀疑者,尤其是父慈母爱之类的说词的怀疑者。她也是父母的女儿啊!她们中间,很多是被父母卖掉或被父母逼迫的。假如她们能够不卖掉或逼迫她们,现在也许正在炫示他们的“养育之恩”咧!
娼妓是妇德——贞操之类的怀疑者。一切没有成为娼妓的妇女,是因为她们可以不成为娼妓。她如果也可以不成为娼妓,她早就不是娼妓了。
同时,也是庄严的男性的怀疑者。他们中间自然没有娼妓,那是因为他们不能成为娼妓的缘故。但安知没有自恨不能成为娼妓者?
再没有像娼妓的品德这样无可非难的了。
她卖弄风骚?她应该卖弄风骚!她迎新送旧?她应该迎新送旧!她搽胭抹粉,奇装异服?她应该搽胭抹粉,奇装异服!她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她应该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她……?她应该……!
一切都是职业规定的。
倒是附庸风雅的薛涛,桴鼓助战的梁红玉,却未免多事。但也证明了一事,即娼妓何事不如人——她们中间不也有才女贤妻么——而竟沦为娼妓!但也无须证明,雅典的娼妓本来都是女智识者。
但非职业的娼妓,无论男女,哪怕只具有那品德的一枝一叶,都是可耻的。而且人们怎样会具有那种品德呢?从娼妓学去的么?如非其人在娼妓之下,何至以娼妓为师?不是从娼妓学去的么?足见那种品德非娼妓所独有。
为什么有男女?为什么只有女性才能做娼妓?为什么有娼妓制度?
如果是自然的划分,自然是错误的!如果是历史的演化,历史是错误的!如果是社会的促成,社会是错误的!
娼妓是为这一切错误而牺牲的受难者!
最需要帮助而最无助,最需要得救而最无自救能力的是娼妓。在一切不幸者中间,娼妓将是最后的得救者!
向娼妓骄傲吧,轻视她,唾弃她,践踏她吧!一切人间的幸运儿们!
(选自《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