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系处女小学亦可”

聂绀弩

从报上看到一条“征求伴侣”的广告：

某君……家道小康生活独立收入甚丰因中年乏嗣拟征十六岁至二十二岁……品貌秀丽肤白体健性情温和中学程度未婚女性为伴侣确系处女小学亦可……愿者函寄最近全身像片……或临……面谈。

大概因为是战时吧，女孩子们流落在外面的很多，而出路则比平时更少，就是结婚，说不定更困难。既已生为男性，纵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只要说声“征求伴侣”，也会有许多女孩子们争先恐后，来夺这光荣的锦标的吧；何况年仅“中年”，“家道小康”，“收入甚丰”，条件实在优厚得很。如果我具有这样好的条件，一定还要在“亲临”“面谈”之后，加上这样的话语：“随缴报名费若干元，落第不退”！

也大概因为是战时，故乡沦陷，失家失学失业，以致贫无立锥的人很多，幸而无灾无难，保持“家道小康”，“收入甚丰”的原状，正该大可骄傲，为所欲为。所以已到“中年”，并非无妻（广告中仅称乏嗣）的男性，也就可以挑选女孩子们的年龄，品貌，体格，肤色，性情，学历，而最重要的是处女膜的有无——谁教她们长着一种容易破损而又不会再有的怪东西的呢！

仍旧因为是战时，兽兵所到的地方，很难留下贞洁的女性，虽然他们也许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无暇分辨处女与非处女之间的区别。流落在外，贫无立锥，刚要成年的女孩子们，没有生活技能，或者反而挑着养活父母兄弟的千斤担子，当卖香烟擦皮鞋嫌年纪大，作缝穷妇又嫌年纪小之际，说不定真有顾不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的时候，这样说来，虽无统计，说现在的处女的数量比平时少，不见得会有什么毛病。处女少，就是风化不良，于世道人心影响甚大；忧国之士，正应乘时奋起，用种种方法，力挽狂澜。而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征求伴侣”的时候，非处女不录，使那些黄毛丫头们瞻顾前途，不能不有戒心。瞧：“确系处女，小学亦可”，是何等笃爱真才，关心世道，而不惜自我牺牲的伟大精神！

好久以来，我总以为像《杂事秘辛》描写的检视女性身体的那种苛细程度，是过去的事；《闲情偶寄》上所说的“美人四肢百骸，无不为人而生”；“妻妾者人中之榻”，是过去的女性观；从这广告看来，才知道自己的见解，错误得可怕。“收入甚丰”之类，自然非同小可，但比之于“富有四海，贵为天子”的人来，还是相去甚远的。“收入甚丰”就可如此地苛求年龄，品貌，肤色乃至处女膜的有无；《杂事秘辛》上的检视法，未免太马虎了。为什么要检视，为什么要挑选呢？自然是因为“美人四肢百骸，无不为人而生”，“妻妾者人中之榻”也。

我不想发女孩子读书无用，不如好好保护处女膜之类的感慨；也并不替当选的“伴侣”担心：几年之后，“某君”仍旧“乏嗣”，会有怎样的结局。只怀疑一件事，“小学”而不“确系处女”，“体验”出来了之后又将如何办理？

另外还有一点不愉快的想法：我以为这样广告出来，倒不失为一种天真的自白，不登广告而在暗中实行，虽不“征求伴侣”也抱着一样见解的人，今天恐怕还太多。这是一件使人还不能尽情地歌颂我们的时代的事。

一九四〇，九，十八
（选自《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1981年版） KdiBwdtyX5uZxsbThJavrLlaqCM5AoI1q6RbO48xUg3jIO/BWgctC8mg1rLylbk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