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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娜拉》

聂绀弩

易卜生的《娜拉》对世界给予的影响之大,是用不着谈的。但在“中国”人的我们看来,娜拉的面貌,却不见得很清楚。因为是一个剧本吧,不容易描写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也不容易刻画她个人的性格;一个娇生惯养的绅士的小姐,一个被钟爱着的银行家的太太和三个小宝贝的母亲的娜拉,因为做了那样一桩得意的事,发觉之后竟意外地遭了丈夫的斥责的原故,马上就大彻大悟,认定举世皆非我独是,勇敢地摔掉在一块儿过了八年之久的丈夫,跟三个小宝贝,赤手空拳地跑到外边去。这样的事,至少在我个人,是感觉得不很亲切的。我相信:在某一个时代,会有像娜拉那样热情的勇敢的女性,只是剧本上的娜拉,隔我们却好像还很远。

我们也有我们的“娜拉”,并且有很多;都是有血有肉,耳鼻眉眼清清楚楚。这样的“娜拉”,说起来现在该有三十多岁了。形体上大约有一双裹坏过的大脚,扁平又窄狭的胸脯,耳朵上留着永久长不还原的针眼,甚至还有一口还未洗白的黄牙齿。他们大约生在知书识理的地主绅士的家庭,脑子里也许装进过些“女诫”、“女四书”甚么的;“中国”古先圣贤的大道,虽然始终莫测高深,多少也该被硬装进了一些,使她们很够资格做一个贤淑的妻子乃至母亲。

可是帝国主义的铁蹄踏到“中国”,加速了“中国”旧制度的崩溃;由于封建地主的觉悟,改弦易辙地从事工商业,形成一种新的势力,许多足以妨碍这新兴势力发展的旧东西,都被放在重新估价之列;“中国”人的生活就掀起了空前的浪潮,很快地到达了所谓“人的发现”或“自我觉醒”的时代。多谢她们的家庭社会地位,多谢那旧式的教育,本来是要被造成良妻贤母的她们却也被养成了能够感受三从四德以外的新东西的能力,使她们敏锐地感到她们的母亲以前的女性所不能感到的生活上的苦痛,并且不能忍受它,虽说母亲以前的女性都忍受过来了。包办的买卖式的婚姻,无知的凶残的配偶,愚暗的残酷的家庭的虐待或轻蔑,都在她们心上划上了深深的创痕。她们觉悟了,她们走了,摔掉了自己的家庭、配偶,甚至儿女。

不过她们的走,也不像剧本上那样自由自在,纵容慷慨。在昏黑的天空底下,瞒住家庭,瞒住朋友,孤零零地提着简单的行李去赶车搭船,向生疏的遥远的外乡走去,不知有多少机会可以被发见,阻止,弄回去受那禁闭,鞭笞,讥笑等等羞辱。走以前也许迟疑过,犹豫过;走以后也许后悔过;正走的时候,不用说,害怕,惊慌,提心吊胆,心情更是复杂。只要看看《白薇自传》跟白薇在《我与文学》上的表白,我们不难想象一个私逃的人的情景。至于她们所以采用逃的手段,无非说明那时候旧势力的强固,她们自己的力量薄弱,周围又没有能够实际帮助她们的什么;要跟家庭或配偶正面冲突起来,得到的不会是胜利,反是更大的迫害。无法之中的办法,只有这种消极的抵抗。谁知这种消极的抵抗,倒发生了积极的作用,她们的行为竟从婚姻问题、恋爱问题、家庭问题扩大开来,掀起法律、道德、经济、职业等等问题的浪潮,完成了那一时代的任务呢!

这是脚踏实地毫不夸张的“娜拉”。不必是什么英雄,自然完成了英雄的任务;不必有什么理想,自然合乎历史进展的法则。我们现在看来,她们的面貌像我们的姐姐妹妹一样熟悉;她们的性格、心情、思想像我们的密友一样容易了解;她们一点也不是戏剧上的人物,倒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朋友。

然而,“娜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地主绅士的小姐的生活,已不像从前“娜拉”们所身受过的那样苦痛,不但住在大学的“东宫”或摩登的家庭,畅谈着婚姻、恋爱等问题的已大有人在,法律并且为她们增订或修改了不少的条文,都是从前“娜拉”们所未梦见的。从前的“娜拉”如果有现在这种优越的生活,又没有新的觉醒的话,也许会只穿穿最摩登的绒衣,看看张资平、张恨水的小说来消磨这有用的青春的吧。所以,与其说我们的“娜拉”都回到家庭去了或现在的女学生没有出息不能做“娜拉”,不如说现在地主绅士的小姐们的生活中已经不能产生“娜拉”,纵有“娜拉”,已不能引起大的注意,不算这一时代的代表的女性了。

新时代的女性,会以跟娜拉完全不同的姿态而出现。首先,就不一定是或简直不是地主绅士的小姐;所感到的痛苦又不仅是自己个人的生活;采用的战略,也不会是消极抵抗,更不会单人独骑就跑上战线。作为群集中的一员,迈着英勇的脚步,为婉转在现实生活的高压之下的全体的女性跟男性而战斗的,是我们现在的女英雄。这些女英雄,也许现在还是些无名的人物,也还没有到写新的《白薇自传》的时候;为了表现这种英雄,我们需要新时代的“易卜生”。

为我们的女英雄祝福!为新时代的“易卜生”祝福!

一九三五,一,廿七
(选自《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1981年版) dt1EfKVVKbqZuyl+b0vOgUv4tIBRHuqfK5vzJGIR/mUOsATBBb8CkMH9ukjn7w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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