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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费城和它的单人囚室

从纽约到费城,先要坐火车,还要搭两次渡轮,通常需耗时五六个小时。上火车的时候是傍晚,天色正好,我们坐在车厢门口,从座位旁的窗口正好能看到缓缓下降却依然明亮的夕阳。突然,我的目光被前面那节男士车厢的窗户飞出来的东西吸引住了。我本来以为是前面某些勤劳的家伙扯开了羽毛床垫,羽毛飞出了窗外,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不过是前面的人吐的口水。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那节车厢里的乘客应该不多,但他们为何要把这当成游戏反复玩,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尽管后来与吐口水有关的经历我遇到很多次。

这一次,我结识了一个性格温柔、非常谦逊的年轻的贵格会教徒。是他先找我聊天的,他悄悄告诉我,他的祖父是冷提蓖麻油的发明者。我之所以在这里说这些,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以贵重药物作为话题的交谈。

那天,我们很晚才抵达费城。睡前,我从卧房的窗口往外看,街道对面,有一栋很漂亮的白色大理石建筑,看起来就像个幽灵一样,令人心惊胆战。我认为这种效果是因为夜色太深的缘故,到早晨再看,应该就能看到那里的台阶和门廊上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吧。但是,早晨时,那扇大门仍然是紧闭着的,那里的气氛仍然冷清,只有堂古兹曼 的大理石雕像才会进入到这栋建筑里去。我马上去打听这栋建筑物的名字和用途,然后我的惊讶才被完全打消。这是钱财的坟墓,是投资活动的地下墓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美国联邦银行

这家银行的关门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让费城的天空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各方面的人都这么告诉我)。这个令人压抑的阴影仍然在这里的街道上徘徊,让整个城市变得阴沉灰暗,没有精神。

这座城市很漂亮,但整齐得令人发狂。步行了一两个小时后,我想我宁愿用整个世界来换一条弯曲的小径。在它贵格会精神的影响下,我的衣领变得硬挺,帽檐似乎也更宽了。我的头发好像自己缩成了时髦的短发,双手好像自己交叠放在了胸前,穿过商业中心区寄住到马克街,用玉米做投机买卖来大赚一笔的想法不知不觉涌上了我心头。

费城的淡水资源丰富,大雨之后,雨水遍地横流。自来水厂建在城市的一处高地上,不仅实用,而且美观,像一座公园一样景色秀美,秩序井然。河水在这里被河坝拦截,变成蓄水池或水库。而整个城市,哪怕是高楼的顶层,也只要支付少量的钱就能获得供水。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公益机构。其中就包括一座很棒的医院——也是贵格会教徒创办的机构,但机构里的服务人员并不向被救助者传播宗教理念。还有一家以富兰克林命名的古老的图书馆,古雅而清幽;一座富丽堂皇的提供外汇的邮政局,等等。紧挨着那家贵格会医院的一间房间里有一幅韦斯特的画作,医院为了筹集必需的慈善基金而将这幅画拿出来做过展览。画的主题是救世主拯救病人,这种主题应该在其他地方也是很受人欢迎的。至于对画作的评价,或高或低,就全看观赏者的品位了。

这个房间里,还有一幅非常生动、个性十足的肖像画,作者是著名的美国画家萨利先生。

我在费城停留的时间不长,但我非常喜欢我在这里所领略到的一切。关于它的整体特色,我觉得,它比波士顿和纽约更具乡土气息。这个美丽的城市有一股文雅的风气,颇具莎士比亚的风格,就跟《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中的音乐杯一样。距城市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未完工却很漂亮的大理石雕像。雕像是为吉拉德学院已故的创建人吉拉德绅士塑造的。吉拉德很有钱,如果按原计划将学校建造完工的话,那可能就是现在最大的学府了。但是他的遗产却被卷入了法律纷争之中,遗产的分配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因此也就像美国其他的伟大工程一样,这一项工程有可能会拖到将来的某一天才能完成。

城郊有一座大型监狱,名叫“东方监狱”,由宾夕法尼亚州管理。这里的制度强硬、严苛,犯人们被严密监视着,四处弥漫着绝望而痛苦的情绪。我认为,它的手段是恶劣的、残忍的,造成的后果也一定是悲惨的、错误的。

我确信,它的意图是善意而人性化的,并且是锐意进取的,但有人提醒我,那些创建这个监狱系统的人,与那些使之付诸实践的善心的绅士们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我相信,制定制度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知道精神上的惩罚究竟有多么令人痛苦难熬。长年累月的监禁对犯人的身心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我也更加确定,他们内心那种深沉而可怕的感受,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也没有任何人会将这些苦楚加诸自己的同伴们身上。这种日复一日缓慢而持久的对思想的折磨,比任何生理上的惩罚更具破坏性,因为这种折磨所留下的伤痕不像肉体上的伤痕,能被我们的眼睛和其他感官所感觉到,这些伤痕并不在体表,它没有造成任何人耳都能听到的哭喊声。因此我更应谴责它,作为一种泯灭人性的秘密惩罚手段,它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也曾扪心自问,我要是有权判定“对”和“错”,我是否会在某些案件审判时作出监禁犯人的判决,只是监禁的时间不会太长。但现在,我郑重声明,没有任何的奖赏和荣誉值得让我在大白天将一个快乐的人关进屋子里。我有为人的良知,但假如让我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无论时间长短,无论任何理由,去承受这种监狱里的精神上的惩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

陪我来监狱的是两位官方指定的监狱管理者。这一天,我在他们的指引下视察监狱,并与犯人们交流。他们接待我的态度都非常谦恭,对我没有任何隐瞒或遮掩,我询问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公开而直白的解答。这里的秩序井然,再怎么赞扬都不过分,任何善意的行为都会马上传达到上级部门那里。

在监狱的牢房和外面的围墙之间,还有一个宽敞的花园。我们通过牢房大门旁的一扇小门进入花园里,走过面前的小道,去了一栋大房子里。这栋房子周围有七条走廊与外界相通。第一层的过道两旁有很长一排的牢房门,每一扇门上都标了号。楼上的牢房也跟第一层的类似,只是前面没有那窄小的院子连接(而第一层的牢房就有),而且牢房看起来比第一层的也小一些。这样的房间布置能够让犯人每天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活动空间也更大一点。

站在楼上的大厅中央,俯瞰这些阴暗的走廊,死气沉沉的氛围令人感到压抑。偶尔也会传来纺织工的梭子或是鞋匠的鞋楦头发出的声响,但这些声响全都被厚重的墙和铁门阻隔在外面,让这里更显死寂。每一个进入这里的囚犯,脸上和头上都蒙着黑色的布,仿佛是要将自己与活生生的世界隔开的屏障。他被带进了牢房里,刑满释放之前都不会从里边出来了。他没有任何关于妻子和孩子、家人或朋友的消息,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生老病死。除了监狱管理者之外,他再看不到任何人,也再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他就像是一个被埋葬了的活死人,在往后的日子里逐渐被遗忘,除了折磨带来的紧张和绝望,再没有别的情绪。

他的名字和罪行,以及他所承受的苦难,没有人知道,就连每天给他送食物的人也不知道。他的牢房门上有一个数字,这个数字代表着他的生平简介,监狱长官的名册上也有一份,还有一份在德育教官那里。除了这些,监狱对他的存在再没有别的记录。虽然他在这监狱里住了整整十年,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的牢房在这栋建筑的什么位置;他也不知道,他周围都住着什么人,漫长的冬夜里,这附近是不是有其他活人,他是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座大监狱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有高墙、过道和铁门将他和其他人阻隔了起来,令人心慌难安。

每一间牢房都有两扇门,一扇门是坚固的橡木制作的,另一扇则是冰冷的铁门,铁门里有一个狭窄的通道,囚犯的食物就是从这里送进来的。他有一本《圣经》、一块石板和一支铅笔。有时候,出于某些目的,监狱管理者还会给他提供其他的书,也会相应提供钢笔、墨水和纸。他的剃须刀、盘子、罐头盒和脸盆都挂在墙上或是置放在牢房里的小架子上。每间牢房都会供应水,他可以随意饮用。白天,他会将床板靠放在墙边,这样他的劳作和活动的空间就会大一些。他的织布机、长凳都摆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劳作、睡觉、醒来,数着季节交替,渐渐变老。

我进去探视,遇到的第一个囚犯正好在织布机前工作。他当时已经在那里被关了六年了,我想他应该还要再关三年才能被释放。他曾被指控接收了一批被盗的货物,但经过这么久的关押,他仍然拒不承认,说自己从没有做过那样的交易。这是他第二次犯罪。

我们一走进去,他就停下了工作,摘下了眼镜,自如地回应我们的问话。但奇怪的是,他回话的时候总会先沉默一会儿,然后才若有所思地低声回答。他曾经用一些废弃的物品做了一面荷兰钟,做工很精巧。他还用醋瓶做了钟摆。见我对这个发明感兴趣,他很自豪地抬起头来,说他也一直希望能改良一下,希望大钟旁边的锤子和细碎的玻璃“不久之后便能奏乐”。他还从自己纺纱用的线中抽了一些色彩鲜明的,在墙上编画出了一些拙劣的形象来。画在门上的那位女性,他称之为“湖泊仙女”。

见我看着他打发时间制造的创意发明,他微微一笑。但我把目光转向他时,我发现他的嘴唇在颤抖,似乎应该能合上他的心跳节拍。我现在不记得为什么他会那样了,但我想他可能有过妻子。对于我的这个疑惑,他却摇了摇头,双手捂着脸转向了另一边。

“那你现在听天由命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位先生问道。期间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回答的时候,他叹了口气,似乎这种无望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噢,是的,是的!我已经听之任之了。”“你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吗?”“哎,希望是吧,我确实希望如此。”“时间过得很快吧?”“先生们,在这四面墙壁之中,时间是很漫长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看着周围的一切——天知道这是多么令人消沉的生活!——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变得非常奇怪,好像忘掉了什么。一会儿之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戴上眼镜,再次工作起来。

另一间牢房里关着一个德国人,他因盗窃罪被判监禁五年,他也用纺线在牢房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画满了画,这些画很漂亮。他在牢房里面整理出几英尺大的地方,做了一张小床放在中间,看起来像坟墓一样。他的品位和创意都超过寻常人,很难想象他会变得意志消沉。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精神上这样令人心酸、令人痛苦的场面,我的心在为他而流血。他脸上流着泪,将一个参观者拉到一旁,用颤抖的双手死死抓着对方的外套,让他站着不动,并询问自己是不是没有减刑的希望了。这场面看着真令人心痛。我从没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比这更悲惨的事情了。

我们又参观了一个牢房,这里关着的是一个又高又壮的黑人盗贼,他的工作是制造螺丝钉这类的东西。他就快刑满释放了。他不仅是个身手敏捷的盗贼,而且以冷酷无情著称。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自己的犯罪经历,用了一种十分留恋的语气。他绘声绘色地跟我们讲述盗窃时发生的趣闻,他还说他曾看到有老妇人戴着银制的眼镜坐在窗口(即便隔着一条街,他也能迅速发现对面的金属制品),随后他就去偷了。这个家伙只需一点点鼓励,就会把他最卑劣的行径都说出来。我很怀疑他是否会真的改邪归正,对此他保证说,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他深感庆幸自己还能出去,因此他有生之年再也不盗窃了。

在这些囚犯之中,有个人得到特赦,可以养兔子。因此他住的牢房也一股臭味。他们传唤他的时候,总是到门口叫他,让他去走廊里,他当然立刻照办。他站到窗口,背对着强烈的阳光,让憔悴的面容隐在光影里。他的脸上没有血色,苍白得可怕,好像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一样。他本来抱着一只小白兔,但小白兔从他怀里跳下,跑回了牢房里。于是我们也让他回去,他便畏畏缩缩地跟着白兔回了房间。我真的很难判断他和那只兔子谁是更高等的生物。

这里还有一名英国囚犯,他刚来这儿不久,不过刑期却有七年。他看上去就是个坏蛋,眉毛很低,嘴唇很薄,脸色白净。他对参观者一点也不热情,甚至还企图用鞋匠用的刀袭击我,他会为此受到更多惩罚。还有一位德国囚犯,他前一天刚进监狱。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努力请求让他工作。还有一位诗人囚犯,整整忙了两天,工作刚刚结束,他就在构思写关于船(他曾经当过水手)、“疯狂的葡萄酒杯”和他家乡的朋友的诗。监狱里囚犯很多。有些人一看到参观者就激动得脸红,而有的人则面色苍白。有两三位囚犯甚至还有护士照料,因为他们非常虚弱。有一个胖胖的老黑人,他的腿在服刑期间被打断了,他的护理者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兼古典文学学者——这位多才多艺的学者自己也是个囚犯。一个可爱的混血男孩坐在楼梯上,做着一些简单的活儿。“难道,费城没有青少年罪犯收容所吗?”我问。“有的,但是只关白人孩子。”罪犯居然也分贵贱!

还有一位水手,已经被关在这里十一年了,几个月后就会恢复自由了。十一年的单独囚禁啊!

“听说你快要出狱了,真为你高兴。”我的这句话得到了什么回应?什么也没有。他为什么要一直盯着双手,将皮从手指上撕下,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周围光秃秃的墙壁?在这里,他的一头青丝都变成了灰白。这只是他消磨时间的方式。

他从不看别人的脸吗?他总是这样撕扯手上的皮,好像对皮肉分离很感兴趣吗?这只是他的消遣方式,仅此而已。

他说他现在并不期待着出去,对释放时间的临近也没什么高兴的感觉。他也曾期待过这一时刻,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是他的情绪,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助的、被毁掉的人。只有苍天能为他证明,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发泄出来了。

附近的监狱里还有三个女囚,她们因检举人指控她们意图抢劫而同时入狱。在沉寂而孤独的岁月中,她们变得更加美丽。她们看起来很忧伤,可能会让最铁石心肠的参观者落泪,但这种神情跟男囚犯们的表情是完全不同的。其中一个女囚还很年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当时还不满二十岁,她雪白的囚室里挂满了前一个犯人留下的东西。墙壁高处的缝隙里漏进来了些许阳光,照在她情绪低落的脸庞上,透过那缝隙,还能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她神情安静,充满了忏悔。她不停地说着悔过的话,她说的这些我都相信。“那么,你在这里快乐吗?”我的一个同伴问。这个问题让她内心非常挣扎——这种挣扎的确很厉害——过了很久,她才回答:“是的。”但她抬起眼眸,望着头顶象征着自由的阳光,眼里突然涌出了眼泪来,说:“我想要快乐,我从不抱怨,但有时候我也想要从牢房里出去,享受自由,这是人之常情,而我却无能为力……”说着,她啜泣起来,真是可怜!

那天我一间间牢房探访下来,我所见到的每一张脸孔,所听到的每一句话和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无尽的痛苦。但我还是先把这些放在一边,再跟你们说说我接下来在匹兹堡的监狱里的所见所闻吧,这一定能让你们轻松一点儿。

我用同样的方式参观完监狱之后,就问主管,那里是否有即将刑满的犯人。他回答说,有一个第二天就会释放了,但他只在这里关了两年。

两年!我回顾了过去两年自己的生活,在监狱之外,生活富足而开心,充满愉悦、快乐和祝福——我们之间的差别多大啊,这两年封闭、囚禁的生活多么漫长啊!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第二天就要被释放的人的面容来。他脸上的幸福神情比其他人的痛苦更令人回味。在这里,要做出对这个监狱很棒的评价自然是容易的,对他来说,时间“过得相当的快”。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触犯了法律,他必须自我安慰,说出“无论如何都要向前走”这类的话来。

“他做出那么奇怪的姿势,叫你回去是做什么?”向导锁好门,在走廊里跟我会合的时候,我问他。

“噢!他说他的靴底可能不适合走路了,因为他进监狱的时候就已经磨损得不行了。他说我要是能给他找个修鞋匠,他会非常感激。”

那双靴子从他的脚上被脱下来,跟他其他的衣物放到了一起,这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我借机询问向导,他们出狱之后会过得怎么样,并且说,我猜他们一定很焦急。

“嗯,也不是特别焦急。”向导回答,“但他们确实紧张——好像精神错乱了一样。他们无法用笔签名,有的甚至握不住笔,茫然地看着四周,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究竟为什么而在那里;有时候坐立不安,一分钟内站起坐下要做二十次。要知道,这时他们还只是在办公室里,他们当初被送进监狱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戴上囚犯帽的。之后,他们走出大门,先看看这边,然后再看看那边,不知道要走哪条路。有的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有的靠在围墙上:他们的状况很糟,但时间久了他们也许就会清醒过来。”

我参观这些单间牢房,看着关押在里面的犯人的脸,试图去想象他们的思想和感觉。我想象着他们的帽子被摘掉,他们露出对漫长而单调的监狱生活感到消沉乏味的神情。

起初,那个囚犯是茫然无措的。监禁对他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幻象,而他过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他倒在床上,全然陷入绝望中,不可自拔。渐渐地,难以忍受的孤僻和无聊让他从茫然中苏醒过来。他的房门锁一打开,他就低声下气地请求要工作:“让我做点什么吧,不然我会疯掉的!”

他得到了一份工作,一次次地让自己专心工作,但是,他不时还是会想到要在这石棺材里浪费好些年的光阴,这让他深感苦恼。回忆起自己再也见不到,也再也无法陪伴的亲朋,他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双手捂着脸,仰着头在窄小的房间里大步来回走着,不由自主地往墙上撞去。

然后他又倒在了床上,呻吟着。突然他又跳了起来,他仔细聆听着怀疑附近是不是有人,是不是还有另一间牢房就在他旁边。

尽管并没有什么声音,但附近还是可能有别的囚犯。他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听说过,这里的牢房结构,使囚犯们无法听到彼此在房间里的声音,但监狱的管理人员能够听到。最靠近这个房间的人在哪里——在左边还是右边?还是两边都有?那个人现在坐在哪里——面朝光的方向?还是他在来回地走呢?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来这儿很久了吗?他是不是很无聊?他是不是面色苍白,像个幽灵一样?他是不是也在想象他的邻居的样子呢?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一边想象一边侧耳倾听,想象着身后有一根手指朝他伸过来,穿透了墙壁进入了旁边的牢房里。他不知道那间牢房里住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有一张怎样的面庞,但确定是一个弯腰驼背的模糊身影。另一侧的墙壁后也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他看不到脸庞。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在夜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总是想起这两个人,直到想得心烦意乱为止。他的想象从来没有改变过,总是跟第一次想象的场景一样:右边的是个老人,左边的是个年轻人——他们一直背对着他。他总是想弄清楚他们的样子,这想法让他发狂,这个谜一样的想象让他惊恐难安。

让人厌烦的日子踩着沉重的步伐经过,就像参加葬礼的悼念者一样。渐渐地,他开始觉得牢房洁白的墙壁也变得令人害怕起来。这墙壁白得吓人,光滑的墙面让他的血液里都生出了寒意,而墙角也让他觉得痛苦。每天早上一醒来,他都会把头埋到被子里,不敢看那俯视着自己的可怕的天花板。白天的温暖光线也钻了进来,透过天花板上那不变的裂缝,露出一张丑陋的鬼脸——那里已经成了他的窗户。

虽然缓慢但逐渐地,对那个恐怖角落的恐惧感逐渐膨胀,这恐惧感一直包围着他,打扰他休息,让他的梦境也变得令人恐惧起来,让他在夜晚难以入眠。起初,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认为这在他的大脑里孕育成了某种形状的、本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不断折磨着他。他开始觉得害怕,然后会梦到它,梦到有人轻声提到它。他不敢再理会它,但也不敢将它弃之一旁。现在,每天晚上他的头脑中总有一个阴影,一个鬼魂样的存在——它一直沉默不语,看起来十分可怕,但那究竟是鸟、野兽还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也分辨不出。

白天,待在牢房里时,他总是害怕去外面的小院子里。而等他去了小院子里,他也同样害怕再回到牢房。晚上,那个角落里有一个鬼怪。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到那个角落里,将鬼怪赶走(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曾经试过一次),但那鬼怪却逃到了他的床上。傍晚时分,总是在同一时刻,他总感觉有某个声音在呼唤他。随着夜色加深,那个模糊的阴影也开始活跃起来,即便如此,他的安慰者,那个不清晰的身影,却一直注视着他直到天明。

然后,这些恐怖的幻象逐渐消失了,但有时候也会重新回来,这很让人意外,但间隔的时间比之前更长,而形象也不再那么令人恐怖。他已经跟来探望他的先生谈了谈宗教问题,也读过了《圣经》,并在自己的石板上写下了一句祈祷词,将它挂在墙上以辟邪,希望能得到上天眷顾。现在,他有时候也会梦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实际上,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了,孩子也离开了他。他很容易因为感动掉眼泪,他很温顺、脆弱、心力交瘁。偶尔,那种熟悉的苦恼感还会回来,一点点儿小事,哪怕是一点儿寻常的声响,或是空中飘来的花香都可以让它复苏。但现在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都是虚幻的,只有这里空虚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这真令人伤心。

如果说他的监禁期还不长——我是说相对而言还不算长,因为他的监禁期不可能会短——这最后的半年几乎是最糟糕的,因为这个时候的他认为,监狱可能会着火,而他会被烧成灰烬,也许他会一直蹲监狱到死,或是受到错误的审判而继续服刑,无论是什么事,都一定会让他逃不脱监禁。这是很自然的想法,不可能反驳,因为他长期远离群居生活,加上他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他当然会更倾向认为会发生其他事情,而不是会重获自由,跟自己的亲朋团聚。

如果他的监禁期很长,对获释的渴望会让他感到困惑和迷茫。一想到外面的世界,他破碎的心可能会重新澎湃起来,毕竟独自度过这么多年对他而言太难熬了,但也仅此而已。监狱的门关闭了太久了,里面的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希望和期盼。一开始就把他绞死要比把他关进这里,让他和他的同类们(此时他们已经跟他不一样了)待在一起要更好。

这些囚犯憔悴的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神情。我不知道应该把这神情跟什么做类比才好。有我们在那些盲人和聋人脸上看到的紧张,夹杂着恐惧,好像他们都受到了惊吓一样。我每走进一间牢房,每停留在一扇门旁,都能看到茫然的表情。它们似乎有非凡的魔力,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如果我眼前站着一百个人,其中有一个很快就要刑满释放,不再过这无聊的日子了,我很快就能辨认出他来。

那些女囚的面容,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在这里变得更加文雅而充满人性的光辉。这是因为她们的天性更加善良,在荒僻的地方才更加凸显出来呢?还是因为她们更加温顺,更有耐心,所受的苦难也更长呢?这我不知道,但事实正是如此。然而,我认为,对她们的惩罚就像对那些男人的惩罚一样,都是残忍而不公平的,这一点我十分确信。

我坚定地认为,精神上的痛苦——非常强烈非常震撼的痛苦,你完全无法想象出来的痛苦——摧残着人的意志,让人完全无力应对这粗俗而忙碌的世界。我也一直认为,那些经历过这种惩罚的人,再次走进社会时心态也一定是不健康的。我知道很多这样的例子,那些走出监狱的犯人,不是自己选择了完全孤立的生活,就是被迫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但我真的想不起来,哪怕是那些才智高超的、意志力坚强的人之中,有没有一个人可以不受这种生活所影响,不变得思维错乱,不胡思乱想的。由消沉的意志和疑虑所创造的鬼怪是多么可怕,它们在荒芜的地方出生、成长起来,化成丑恶的生物,让天堂之路变得一片黑暗!

这些囚犯很少自杀,我确实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现象。但无可争议的是,是这种制度适度地控制了这种倾向的发生,尽管通常情况下是会促成这种倾向的。所有了解心理疾病的人都很清楚,这种极度的失望和绝望会完全改变人的个性,会消除他自我克制的力量。这种理论很可能在某个人内心起作用,从而阻止他自我毁灭。通常都是这样的。

我很确定,它会让人的感官变得迟钝,并逐渐削弱人身体的官能。在费城的这座监狱里,我对那些陪同我的人说,囚犯在这里被关的时间太长,会变成聋子。那些人都已经习惯来查看犯人了,听到我的话,他们非常惊讶。他们认为我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是荒谬的。但他们为推翻我的说法而求助的第一个囚犯——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因此我印象很深刻(这一点他不知道)——却立刻证明了我的观点。他的语气不容怀疑,他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听力越来越不行了。

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一种非常不公平的惩罚,对于那些已经身处绝境的人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作为一种改革手段,与那些允许囚犯们一起劳动却禁止他们交流的手段相比,它的效果可能会更佳,但我不相信这种成效会持久。他们向我介绍的改革的例子,都是由“沉默的制度”催生的——我对此一点都不怀疑。想一想那位黑人窃贼和那位英国小偷,就算最乐观的人也不会对他们的改造抱有希望。

我认为,这种制度的缺点就在于,这种非自然的孤独环境下不可能产生任何健康的、有益的东西,即便是一只狗,或是其他更高等的生物,在这种环境下也会变得憔悴、消沉,逐渐失去活力。这种制度本身就足以引起对这种制度的争议。但我们还总能想起,它有多么残暴严苛。孤独的生命总是容易变得乖张古怪,令人扼腕,这种缺陷此时已经露出了端倪;另外,还要记住,我们要做出的选择不是这个制度或另一个糟糕的制度,而是另一个更好的制度,它的设计和实用性应该更强更好。我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抛弃这样一种毫无希望和期盼、充满苦恼、非常恶劣的惩罚手段。

为了从这种思索中解脱,我以一个同样主题的新奇故事来结束这一章。这个故事是这次参观的时候,某些相关人士告诉我的。

这所监狱的检查员们某次开定期会议的时候,一位费城的工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强烈请求他们将他关在一个封闭的地方。问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请求时,他回答说,酒对他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总是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这毁掉了他的生活,让他陷入绝望,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只是希望能不再受到诱惑,除了被关在远离酒的诱惑的地方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他们回答他说,监狱是用来关押那些接受过审判并被判了刑的人的,不能用来关他这样的人。他们劝告他一定要戒酒,这一点只要他愿意肯定就能做到。他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其他好的建议,但他听得不耐烦了就离开了。对这个结果,他非常不满意。

他几次三番地来,每次都死缠烂打。终于,他们一起商议道:“要是再次拒绝了,他还是会来的,还是把他关起来吧。很快他就会想要离开的,这样我们就能摆脱他了。”于是,他们让他签署了一份声明,防止他因为错误的拘禁而提起诉讼,写明了他被监禁是完全出于自愿,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告诉他,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他想出去了,就可以敲打房门来示意,参与会议的所有人都会同意放他出来的。但也提醒他,只要出来了,他就不可能再有进去的机会了。这些都交代清楚了,他仍然坚持原来的想法。于是他们将他带进了监狱,把他锁在其中的一间牢房里。

这个人,一个只要看见酒就忍不住诱惑的人,在这个囚禁他的牢房里,每天都忙着补鞋制鞋,一住就是两年。两年的时光快结束的时候,他的健康状况变得很差。医生建议他偶尔去花园里浇浇花。他非常喜欢这个提议,每天都很高兴地去做这份新工作。

某个夏季的一天,他非常投入地在花园里松土,外出的大门旁的那扇小门正巧打开了,那布满灰尘的道路和黝黑的田野出现在他眼前。对他,对任何一个活人而言这都是自由的象征。他刚一抬起头,就看到这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景象,出于一个囚犯的本能,他马上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头都没有回。 Jq6B+9pAJQW3rVlwdDrFbI8hA1blVhlucZo9DVWHtBQpiJzx4SE6Zw+cUN8lLV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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