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钉

西伯利亚大铁路最美丽的地方是沿贝加尔湖的一段，依山傍水，也是工程最为艰难的地段。我去的地方是布里亚特共和国，在贝加尔湖的东侧。从历史来看，布里亚特蒙古与喀尔喀蒙古似乎是相近的一支，《恰克图条约》使之归属于俄罗斯。他们在俄国治下已近三百年，从许多方面来看，似乎已经俄化。由此，我也去过贝加尔湖边，住过那里的木屋，喝过那里的水；但乘坐火车却未经过贝加尔湖，而是由布里亚特共和国首府乌兰乌德（Уʌан-Удэ，Ulan-Ude）开始东行，车行十个小时，557公里，到达后贝加尔边疆区的首府赤塔。

我们上车的时间是莫斯科时间晚上十一点多，是当地时间的第二天早上四点多，整整差了五个小时。一个铁路系统只能用一个统一的时间（莫斯科时间），而五个时区的差别提示着这条铁路之漫长。我们搭乘的是从莫斯科开往海参崴的快车，全程需时据说是七天七夜。

虽说是清晨，天还不太亮，但我一眼就看到了道钉。

道钉是将铁轨固定在枕木上的钉子，过去由工人直接敲打进去。我小时候喜欢走铁路，看到的全是道钉。现在的铁路已用预应力混凝土枕，用螺栓固定，道钉看不着了。2006年，我去朝鲜，铁路大多还用枕木和道钉，让我找回了童年的记忆。后来我去美国，又看到了许多道钉，但这些铁路大多被废弃。西伯利亚大铁路上的道钉，提示着它是一条“古老”的铁路。

西伯利亚大铁路于1890年从海参崴开工，由东向西修；1891年从车里雅宾斯克开工，由西向东修。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工程，我不知道其总投资额与工程量，但我的感觉是超过了巴拿马运河。

1894年至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战败的清朝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其中一项便是割让辽东半岛。这一条款明显对俄国不利，俄国联合德国与法国进行干涉，日本做出了退让，清朝再付三千万两白银赎回辽东半岛，史称“三国干涉还辽”。

1896年，俄国尼古拉二世加冕，清朝派李鸿章为头等出使大臣前往祝贺。清朝与俄国签订密约，结成共同对付日本的军事同盟，并允许西伯利亚大铁路经过中国东北地区，即从满洲里到绥芬河，长达1400多公里的“东清铁路”（后称“中东路”）。东清铁路的建设表明了俄国对中国东北的野心，同时也为其节省了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避免了许多技术难关。

1898年，俄国乘德国强占胶州湾（青岛），派舰队驶往旅顺，迫使清朝签订条约，租借旅顺与大连，并允许俄国修建从哈尔滨到旅顺、大连的铁路，即长达940公里的“东清铁路支线”（后称“中东路支线”）。俄国由此获得了远东的不冻港。从商业利益来看，对英国的威胁增大。

1900年，中国爆发了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俄国同时出兵十万，以保护“东清铁路”和“东清铁路支线”为名，占领了东北诸要地，尤其是铁路沿线地区。八国联军退出北京后，俄国军队却赖在东北不退，清朝多次进行交涉，未获成功。俄国的行径使得四年前的中俄密约变成一张废纸。

西伯利亚大铁路上敲打道钉的声响，也敲打着英国与日本的神经。英国看到的是商业利益：从中国的大连到俄国的莫斯科、圣彼得堡是陆路，路程长达八九千公里；从上海到伦敦是海路，海上行程超过一万海里（1海里为1852米）。海路比陆路长一倍，火车比轮船速度快，欧亚之间的客流、货流自然会顺从经济规律，舍远求近。日本看到的是军事威胁：西伯利亚大铁路修通之后，俄国可以快速从西伯利亚乃至欧洲地区调兵，以加强其在远东的军事存在；此时中国东北地区已落于俄手，在强弱分明的军力对抗下，日本在朝鲜半岛的利益也不会坚持多久，日本最终将被俄国隔绝于亚洲大陆之外。由此，英国与日本联起手来，1902年1月，两国签订了针对俄国的《英日同盟条约》。

1903年，西伯利亚大铁路除贝加尔湖一段外，已经基本修成，其中在中国东北境内的东清铁路（包括支线）已经通车。日本等不及了，若等到全线完工，将处于军事上的劣势。

1904年2月，日本发动了对俄战争，攻占了旅顺口，并在沈阳会战中获胜。已经大体修通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在战争中还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其中未修成的贝加尔湖段，于1904年7月强行通车，夏天用轮渡，冬天摄氏零下五十度的气温使之可在冰面直接铺设铁轨。大量的俄国陆军通过铁路调到中国东北，总兵力超过了日本陆军。两军最后在四平一线对峙。

1905年，日俄两国签订《朴次茅斯和约》，俄国将东清铁路支线的南段——宽城子（长春）至大连、旅顺——割让给日本（后日本改称为“南满铁路”），并将俄国在大连、旅顺的权益转让给日本。“三国干涉还辽”十年之后，日本得以重返辽东，并将其势力范围向北伸至长春。

1906年，西伯利亚大铁路正式通车。由于《朴次茅斯和约》规定俄国人掌控的东清铁路及其支线北段不可用于军事目的，1908年，俄国开始修建沿着黑龙江左岸的绕行铁路——从卡雷姆斯科依（Карымский，Karymskii）经石勒喀、海兰泡（布拉戈维申斯克）、伯力（哈巴罗夫斯克）到双城子（乌苏里斯克）。1916年，绕行铁路也通车了（修建与完工的时间，是同行的李教授后来告诉我的）。这一段绕行铁路，后来也被称为西伯利亚大铁路。

2016年，我从乌兰乌德上车时，恰是这条铁路通车一百一十年，黑龙江左岸绕行铁路通车一百年。漫长的一个多世纪，这条铁路已经过多次改造，还留有当年最初砸下的道钉吗？ F/ST2IgH+XCQXHL5y0KCkhH7HUIadWHHdrNXPXmQPoLp791tFAEs8g87wNdWlsq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