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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高与《海录》

最能代表这一时期中国对于外部世界知识的,当推谢清高的《海录》。这本书的产生就是一个故事。

谢清高(1765—1821),广东嘉应州(今梅州)人,可能识字,也有一定知识。早年随商人到海南岛等处从事贸易,十八岁时遇风覆舟,被外国人救起。于是随外国商船航行于东南亚、南亚以至于欧洲等地。据其自述,十四年之后才回到广东,此后住在澳门,为铺户。但亦有资料说明,他于1793年前已双目失明,生计困难。这样的话,他的海上生涯可能不到十四年。1793年,正是马戛尔尼抵华的那一年。时光又过了二十七年,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举人杨炳南到澳门,遇到了这位同乡,将其见闻记录下来。

《海录》大约19000字,共记录93个国家和地区,涉及亚、非、欧、美、澳五大洲,没有地图。

我最初读到《海录》时,还是我在做研究生时期,关心的是其中的欧洲和美洲国家,共计17个:“大西洋国”(葡萄牙)、“大吕宋国”(西班牙)、“佛朗机国”(法国)、“荷兰国”、“伊宣国”(比利时?)、“盈兰尼是国”(瑞士?)、“亚哩披华国”(汉诺威?)、“淫跛辇国”(神圣罗马帝国?)、“祋古国”(土耳其)、“单鹰国”(普鲁士?)、“双鹰国”(奥地利)、“埔理写国”(普鲁士?)、“英吉利国”、“绥亦咕国”(瑞典)、“盈黎吗禄咖国”(丹麦)、“咩哩干国”(美国)、“亚咩哩隔国”(巴西?)。许多国家现已无法对应,很可能是葡萄牙语+英语+粤语+客家话,多次转音之后,无法对全。其中描述比较详细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葡萄牙,另一个是英国。谢清高所上的外国商船,很可能是葡萄牙船,又长期住在澳门,对其熟悉自在情理之中;而对于英国,是其国力与财富给谢清高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海录》中英国是一个强大的国家。

由此看看马戛尔尼所来的“英吉利国”,《海录》的记载为:

英吉利国即红毛番,在佛郎机(法国)西南对海,由散爹哩(Saint Helena 圣赫勒拿岛)向北少西行,经西洋(葡萄牙)、吕宋(西班牙)、佛郎机各境,约二月方到。海中独峙,周围数千里。人民稀少而多豪富,房屋皆重楼叠阁。急功尚利,以海舶商贾为生涯。海中有利之区,咸欲争之。贸易者遍海内,以明呀喇(孟加拉)、曼哒喇萨(马德拉斯)、孟买为外府。民十五以上则供役于王,六十以上始止。又养外国人以为卒伍,故国虽小,而强兵十余万,海外诸国多惧之。

海口埔头名懒伦,由口入,舟行百余里,地名论伦,国中一大市镇也。楼阁连绵,林森葱郁,居人富庶,匹于国都,有大吏镇之。水极清甘,河有三桥,谓之三花桥。桥各为法轮,激水上行,以大锡管接注通流,藏于街巷道路之旁。人家用水俱无烦挑运,各以小铜管接于道旁锡管,藏于墙间。别用小法轮激之,使注于器。王则计户口而收其水税。三桥分主三方,每日转运一方,令人遍巡其方居民,命各取水。人家则各转其铜管小法轮,水至自注于器,足三日用则塞其管。一方遍则止其轮,水立涸。次日别转一方,三日而遍,周而复始。

其禁令甚严,无敢盗取者,亦海外奇观也。国多娼妓,虽奸生子必长育之,无敢残害。男女俱穿白衣,凶服则用黑,武官俱穿红。女人所穿衣,其长曳地,上窄下宽,腰间以带紧束之,欲其纤也。带头以金为扣,名博咕鲁士。两肩以丝带络成花样,缝于衣上。有吉庆,延客饮燕,则令女人年轻而美丽者盛服跳舞,歌乐以和之,宛转轻捷,谓之跳戏。富贵家女人无不幼而习之,以俗之所喜也。军法亦以五人为伍,伍各有长。二十人则为一队,号令严肃,无敢退缩。然惟以连环枪为主,无他技能也。其海艘出海贸易,遇覆舟必放三板拯救。得人则供其饮食,资以盘费,俾得各返其国。否则有罚,此其善政也。其余风俗大略与西洋(葡萄牙)同。土产金、银、铜、锡、铅、铁、白铁、藤、哆啰绒、哔叽、羽纱、钟表、玻璃、呀兰米酒,而无虎豹糜(麋)鹿。

虽说《海录》对于英国的记载已是最为详细者,但总字数不足八百,故全录之。段落是我分的。第一段讲地理位置与国家特点,第二段讲伦敦,第三段讲习俗、军队与出产等项。以我们今天的英国知识,可以对证出许多内容,甚至可以查明“三花桥”的桥名。看到英国“急功尚利”品性、富家女子幼年习舞的风俗,自可会心一笑。但对十五至六十岁人民“供役”制度、伦敦三天一循环的“取水”规定,无法准确了解。而英国司法制度致使“无敢盗取者”,军队“以连环枪为主,无他技能”,应属错误知识。所言英国“土产”,只是说明了英国可以提供的商品,许多种类并不产于英国。至于那条“由散爹哩(Saint Helena 圣赫勒拿岛)向北少西行,经西洋(葡萄牙)、吕宋(西班牙)、佛郎机各境,约二月方到”的航线,对照马戛尔尼使团的回程,从圣赫勒拿岛到朴次茅斯,确实是要两个月(1894年7月1日至9月6日);所称“西洋”(葡萄牙)和“吕宋”(西班牙)很可能指他们的殖民地。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仅凭这二十余字,是无法将船开到英国的。同样,对于当时一个完全没有外部知识的中国人来说,以此不足八百字的短文,还是无法了解英国的。

《皇清职贡图·英吉利国夷人》(乾隆朝)

原图小字为:“英吉利亦荷兰属国,夷人服饰相似

至于其他国家,《海录》的介绍就更短了。如“埔鲁写国”,其文为:

埔鲁写国又名吗西噶比,在单鹰之北。疆域稍大,风俗与回回同。自亚哩披华(汉诺威?)至此,天气益寒,男女俱穿皮服,仿佛与中国所披雪衣,夜则以当被。自此以北,则不知其所极矣。

“埔鲁写”从读音来看,指普鲁士,《海录》中的“单鹰国”,亦指普鲁士,此处似指普鲁士的北部地区或东普鲁士。这位广东人对该国的唯一感受就是冷。至于“风俗与回回同”一句,也是让人很难理解的。

这几年,我比较注意《海录》中关于东南亚国家的记录,比如今天的马来西亚,《海录》中记录了8个国家和地区:吉兰丹国(吉兰丹)、丁咖啰国(登嘉楼)、邦项(彭亨)、旧柔佛(新山)、麻六呷(马六甲)、沙喇我国(雪兰莪)、新埠(槟榔屿)、吉德国(吉打)。关于“新埠”(槟榔屿),其文曰:

新埠,海中岛屿也。一名布路槟榔,又名槟榔士,英吉利于乾隆年间开辟者。在沙喇我(雪兰莪)西北大海中,一山独峙,周围约百余里。由红毛浅顺东南风约三日可到,西南风亦可行。土番甚稀,本无来由(马来)种类。英吉利召集商贾,遂渐富庶。衣服、饮食、房屋俱极华丽,出入悉用马车。有英吉利驻防番二三百,又有叙跛兵千余。闽、粤到此种胡椒者万余人。每岁酿酒、贩鸦片及开赌场者,榷税银十余万两。然地无别产,恐难持久也。凡无来由所居地有果二种:一名流连子,形似波罗密而多刺,肉极香酣;一名茫姑生,又名茫栗,形如柿而有壳,味亦清酣。

槟榔屿是当时英国在远东最重要的殖民地,随着远东航线的扩展,这个港口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在英国人到达之前,华人先已到达,英国人大量招引华人以发展经济。大约在谢清高到达时,当地的华人数量很可能达到“万余人”,但主要不是种胡椒,很可能从事以胡椒为主的香料贸易行业。谢清高称其“地无别产”,属实,但判断“恐难持久”,则是完全相反,他完全不了解处于国际航线上港口城市的特殊性。槟榔屿在整个19世纪一直有着非常强劲的经济增长,直到后来为新加坡所取代。不久前,我曾到访该地,仍能感受到历史脉搏之跳动。而该地给谢清高留下深刻印象的,又是两种水果,榴莲与山竹,分别称其“香酣”与“清酣”。

如果以谢清高的《海录》与当时英国对于远东的知识相比,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差距。问题又出在什么地方?

当时的中国并不是不能获得外部知识。传教士的东来,曾将大量的地理学知识传入,最为著名的是明末的《坤舆万国全图》(1602年,明万历三十年)和《职方外纪》(1623年,明天启三年),清初亦有南怀仁的《坤舆全图》(1674年,清康熙十三年)。清朝雍正年间禁教之后,北京还留有着一个俄国东正教教士团,清朝若想通过这一渠道了解外部知识,也还是可以的。

至于民间的知识,今天更是难以想象其巨量。从明代开始,福建人大量下南洋,遍于各地的妈祖庙,说明了他们的行踪。到了清代,在东南亚的许多地方,华人建立起贸易的网络,从事农业、商业、服务业等行业。马戛尔尼使华时,在巴达维亚(雅加达)、马尼拉都看到了华人,大量的中国商船航行于马尼拉、邦加(Bangka)和巴达维亚等众多港口之间。然而,这些牵涉到数十万、数百万人生计的“本事”,并没有上升到国家的“知识”体系之中。也就是说,当时的中国有着许许多多个“谢清高”,他们的头脑中有着许多外部知识,但官家与学人没有(或很少)去了解或想去了解。当谢清高向杨炳南讲完他的故事,第二年便死去了。

在世界全球化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外部知识——当时英国等国最为看重的知识——在中国却不为朝廷所重,也不为当时读书人所重。在当时甚至此后的中国最重要的知识机构(官方的、半官方的或民间的)—如北京的翰林院、天津的问津书院、广州的学海堂等——看不到“夷人夷事”的学习与研究,也不闻马戛尔尼之使命。在“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么一个庞大的建构之中,竟然找不到这类知识可以搁置的位置。《海录》所能提供的外部知识虽然是有限的、不准确的,却是这个国家所需要的。它的出版也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很可能只是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到了鸦片战争时期,钦差大臣林则徐在广东发现了这本书,并向道光皇帝报告道:

当查《海录》一书,系嘉庆二十五年(1820)在粤刊刻,所载外国事颇为精审,其英吉利条下云:“周围数千里,人民稀少,虽娼妓奸生子,必长育之,无敢残害”等语……

对于这本如此简要的著作,做出“颇为精审”的评价,可见林则徐的无奈——找不到更好的记录。此后,魏源编著《海国图志》,依然需要参考《海录》的记载。在这样的知识基础上,在马戛尔尼使华四十七年之后,1840年(道光二十年),清朝因鸦片的非法输入而与英国展开的外交和兵战,只能是失败。

历史向下走了过去,清朝的出使大臣(公使)也到达英国,先后有郭嵩焘(1875—1879在任)、曾纪泽(1879—1886在任)、刘瑞芬(1886—1890在任)、薛福成(1890—1894在任)等人。根据总理衙门的要求,他们都有着相应的关于航海和英国等国政情的记录。 这些记录,尤其是最初的郭嵩焘的记录,引起了国人的愤怒、惊异、暗羡,由此而求知,开始了国人“走向世界”的历程。然而,这些记录与马戛尔尼的《私人日志》相比,在知识的水准上又是如何?—尤其是薛福成的记录,任期恰与马戛尔尼相差一百年——两相交错阅读,不由感慨良多。 vOVWXpsWhBJjE2Awpb5zKPFpb1h98RBbc36hGUocgCXKngM5UG7hRQpqwr1dUB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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