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第二天上午还有一堂春秋课,周玄被预设的闹钟吵醒,厕所不出意料地有人占着,周玄只好先到过道接水,川妹子小叶正在刷牙,见周玄来,含着牙刷侧过身,示意他先来。周玄感激地侧身钻入。近身交错间,闻见一股淡淡的荷花香气,也不知是她身上的还是牙膏的,周玄不由屏住呼吸。
周玄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上课的热情和乐趣。之前不用闹钟他都能按时起床。是什么消磨了他的锐气?微薄的收入?稀疏的学生?这不是早就在预料之中么?
但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还会持续发生,周玄已经开始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至少,坚持到不能坚持为止。哪怕无法给别人一个交待,至少给自己一个。想到这里,周玄又带着自信的微笑和从容淡定,站上了讲台。
意外的是,今天中文系主任远远坐在后排听课,还不时拿个小本子记录着什么。周玄心理有点不舒服。他不相信这个阴沉的中年人会有兴趣来听自己的课,早听说他和施副校长矛盾很深,两个人从东方大学毕业留校开始一直斗到现在,在竞争副校长一职时,系主任败北,从此仇怨更深。周玄一入校就被他认定是“施副校长的人”,所以他不遗余力找周玄的碴儿,好在周玄一顿太极推手,见招拆招化解掉了。今天他怕是来者不善。
果然,一下课,他就板着脸走到讲台,向教学楼方向努努嘴,自顾踱着方步先出了教室。
训话前,他职业性地硬挤出一个相当于笑的表情,干咳一声:“周助教,你都知道了吧,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你准备准备。”
周玄一愣:“知道什么?”
这回轮到系主任诧异:“施副校长没和你通气?”他这句的重点全落在了“副”字上,全校可能就他一个人执著地强调这个“副”字。
周玄坦然摇头。
系主任转动着手里的紫砂僧帽壶,极力掩饰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装作不经意地说:“这次全校助教教学能力评比工作刚刚结束了,学生投票统计结果也出来了……”他边说边偷眼看周玄的神色,确定他的确不知情,口气忽然一扬:“你应该心里有数了吧?”
周玄隐约记得一个月前系里开会时主任提过这事,不过几个同事都说这就是走个形式,每年都不了了之,对大家毫无影响。
系主任似乎一下子通过周玄的表情窥见了他的心思,哼了一声,说:“前几年,这个评比工作校领导重视不够,有些流于形式,没有发挥它应用的功能,今年不一样,从这次起,末位淘汰机制正式启动,全校排名最后三名讲师,将停课、分流,一年后如果经考核达不到继续上岗的要求,本校将不再续约!”
说完,系主任拿起僧帽壶,对着嘴很响地啜了一口。
周玄平静地办理了停课待岗的相关手续,其间小胡瞅个没人的机会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施校长帮忙,周玄笑了笑,说:“相见争如不见。如果能帮,系主任不敢这么做。”
出了校门,正是中午。
周玄拔剑四顾心茫然。
饥肠辘辘,却不想再回学校食堂。却原来,自己也是怕同事异样目光的俗人,不由自嘲一笑。
偌大一个上海滩,自己居然无处可去,只能回群租房。
周玄的心刺痛了一下。
本以为屋里没人,隔着门却听到里面有人说笑。轻手轻脚开了锁,却是小叶在和人视频通话,她窄小的桌上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面铺陈着两块深褐色的肉。
小叶主动回头笑着和周玄打了个招呼,全然没注意到周玄情绪低落。
周玄在房间角落里屯了一箱康师傅,现下只剩一包了,肯定别的室友帮忙吃了不少。
他动作迟缓地烧上水,下意识地拆开方便面袋子。忽听小叶突然从四川方言转成普通话频道:“我普通话可是咱们姐妹里最标准的,那个上海话阿姨居然说我是川普,不肯录用我,我不会上海话还可以学,可普通话从小就学会了怎么改啊!”
周玄是在忍不住扑哧一笑,被小叶听到了,站起身冲周玄嗔道:“连你也笑话我,我普通话哪里说得不标准了嘛!”
周玄忍住笑,说:“其实你的普通话——挺好听的,你声音特别迷人,不过要说标准——我同意那位上海阿姨的看法。”
小叶皱眉扁嘴,挂了视频,气鼓鼓的。
周玄不忍,轻声道:“其实我有个办法,但是是笨办法,你愿意听么?”
小叶展颜:“只要是管用的法子,我一定听,我本就是个笨人,该用笨法子!”
周玄道:“你就天天在网上反复看新闻联播就够了,一周以后,足以对付上海老阿姨们了。”
小叶眼睛一亮:“呀!好聪明的法子,这等于跟全中国普通话说得最标准的人学,肯定快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真笨!”
周玄嘉许地笑笑。这时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小叶一看周玄手里的方便面袋子,一把抄过,说:“我来。”
周玄移开,看她煮。她将方便面煮开后,迅速关火,捞出到小盆里,然后将暖水瓶里的水倒进去,又从冰箱里掏出一个大塑料桶,从里面掏出三大块黑褐色的肉片来,埋金小盆的面里面,用筷子搅匀,端给周玄。
周玄挠头。小叶立刻说:“不用原来煮面的水可以过滤掉方便面的油和部分防腐剂,别用方便面自带的调味包,用我从家里带来的芽菜烧白当佐料,和面绝配,你尝尝。”
周玄壮着胆子咬了一小口那黑褐色的肉,却意外地入口鲜美,细看才发现时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于是直接吞嚼了一大块。
小叶绽开笑颜:“没骗你吧,是好吃吧。”
周玄嘴里空不出说话,只用力点头。
周玄吃完,小叶很顺理成章地接过小盆和筷子就洗了起来。周玄赶忙说谢谢。
小叶边洗边说:“我早知道大哥你叫周玄了,可你还不知道我名字,这很不公平,我叫叶萌,重庆土著,正式认识一下吧。”
周玄尴尬地和她伸过来的小湿手握了一下,触电般放开。
叶萌咯咯笑起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她屋内就传来李修平义正词严谴责美国霸权主义的声音。
周玄一个姿势倒在床上,一直等到出租屋所有人都回来,又都睡去,他动都没有动一下。凌晨三点,周玄打开手机,给宇文东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有时间聊聊么?”
“绝对有,证金国际76楼3号,随时恭候大驾!”
宇文东是秒回,周玄甚至怀疑宇文东是提前敲好了这句回话,自己一发问他就瞬间点了回复。
“九点半见。”
“九点半见。”
这次又是秒回,周玄怀疑宇文东是复制粘贴。
上海地标建筑证金国际周玄只在游玩时在附近看过,如今进到大堂,不由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擦肩而过的上班族们,男的衣冠楚楚、女的妆容精致,各个赏心悦目。周玄一身廉价的中山装,不由得自惭形秽,逐渐缩到了大堂墙根角落。
等人少些了,周玄通过安检系统,保安告知他的姓名已被登记,可以乘办公设施专用电梯到达28层空中门厅换到76楼。
随着电梯的持续急速上升,周玄略微感到一丝眩晕,竟然开始暗暗觉得昨晚的决定有些太匆忙了,如果是睡一觉起来,或许自己就不会约宇文东见面了。
3号正对着电梯口,门楣上挂着“晨星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的铜匾。
前台美女高冷地瞟了一眼周玄,不耐烦地放下香奈尔口红笔,拨通了内线电话,然后慵懒地站起身,向周玄做了个“请”的手势,自顾向里面走去。
路过格子间办公区,周玄粗略估算了一下,格子间里大约有七八十个,但只坐了三十余人。再加上一圈单间办公室,大致竟有百人的规模,暗暗讶异了一下。
宇文东已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守候,满脸亲切的笑意。
一身笔挺西装的他,和平时休闲夹克的他,判若两人。职场精英的气概显露无遗。
周玄有点手足无措,宇文东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将他向办公室引,一边回头对前台道:“小汪,泡杯手冲咖啡过来。”
前台小汪扭头,嘀咕了一句:“土包子一个,喝什么手冲……”
宇文东办公室足有四五十平,在这种顶级写字楼里,堪称奢侈。两面墙都是书柜,一柜是宣纸线装文渊阁版二十四史,这套书除了六十万的价格,周玄都喜欢。
还有一柜是港台原版金融书籍,周玄半点不懂。
桌上右手边则放着一摞春秋左传相关研究书籍,其中有周玄异常熟悉的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看得出是经常在随手翻阅的,有几本已经起了毛边。周玄顿生亲切之感。
“这是家父生前办公室的布局,我半点没动。”说起父亲,宇文东顿时语带伤感,立刻调整了一下情绪,提高声调说:“首先,我代表公司所有员工,欢迎周先生入职!”
周玄听到此话毫无防备,正一愣间,宇文东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小汪惊慌失措:“董、董事长,打上门了!”
大致看得出,门口一共有四伙人,都气势汹汹。而晨星公司一边对垒的几十人里,出现了一个周玄异常熟悉的身影——
“你——书远你怎么在这?”
常书远和周玄的表情一样:“那你呢?”
两人还未来得及互相探寻,就被对面的喝骂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