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上班要轻轨三号线换749路公交,不到一小时就能到学校。
和同事们比起来,他这都可以被称为“在家门口上班”了。
最夸张的一个住青浦的同事小胡,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校,按他的话说,“跨省去杭州上班可能还节约一小时”。
不过在上海,交通时间单程二小时基本是标配,买了房的换工作暂且不说,哪怕是租房的,也不大敢随着公司换房,因为公司随时有可能换办公地点,而每次换房搬家房租和搬家费用都伤筋动骨,折腾一两次大部分人就被教育得宽容和认命了。
事实上,小胡曾告诉周玄他上班有一条更近的线路,就是轻轨四号线换地铁十号线,至少可以节约十五分钟用来睡觉。
周玄告诉他自己把百度地图、高德地图推荐的所有线路包括自己能试出来的所有线路都在早高峰时试过一遍了,综合比较下来,这条舒适度和时长组合最优。
这是周玄为人处事的原则,上下班这种每天两次关乎切身利益又存在多种选择的事情,他谁也信不着,这时他既不懒又不宅,亲力亲为测试精确到分钟,几条最后成为备选的线路又经过两次以上的测试避免主观和客观偏差,最后才锁定了这条线路,此时他已相信没有人比他对中新城到东方大学的最优线路问题上更有发言权。
在治学上,周玄也是如此,一旦某个问题足以激起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学界又没有定论或所谓定论不足以取信于周玄,他就会尽一切可能花所有时间执著甚至疯狂地搜集比较资料或实地调查去得出属于自己的最终结论。
比如军事史上著名的魏延“子午谷奇袭长安”能否成功的千年猜想,刚上初中的周玄就和大哥周易各执一词,周玄认为大可一试,周易则认为价值不大,父亲周安国调停不成,索性带着二人在暑假沿着四川到西安的荒山野岭徒步野营考察了一个月,最后哥哥周易承认:拼正面战场蜀汉毫无胜算,只是以攻代守徒耗国力,按魏延之计至少有一成胜算,即便全军覆没也不过几千人,一旦成功则改变历史,的确大可一试。
第二年周玄和周易争春秋时期“周道”作为中国最早的“国道高速公路”到底能并排跑几辆马车的时候,周易突然认怂,举双手赞成了周玄的考据和立论,因为周易不想再搭一个月时间陪周玄风餐露宿去把“周道”考察一遍了。
周玄也希望在东方大学中文系学生中发现几个好苗子共同研习自己的“春秋思维”体系,然而事实令他大失所望。反倒是有个叫宇文东的,赞助了东方大学战国楚简研究课题,周玄作为研究员在一次茶话会上认识了他。
他醉心中国传统文化,主动提出来旁听周玄的春秋课,笔记都记了密密麻麻五大本,并经常课后向他请教。几个月下来长进惊人,很多时候,周玄都觉得自己的课都是为他一个人在备课和讲课了,反正其他同学也跟不上进度只是为了签到混学分。
然而和宇文东之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校园之外素无往来,互相并未深究背景隐私。
今天要讲的是《春秋左传·宣公二年》。其间涉及晋太史董狐记赵盾弑其君这段千古聚讼纷纭的公案。
宇文东却没有按时出现在阶梯教室中。他上周可是为这堂课做足了预习并表示一定会按时来听讲的。
周玄东拉西扯又等了他十分钟,宇文东依然不见踪迹,连微信和电话也没有一个,周玄心中怅然若失,只得打开PPT。
一旦开讲,周玄就迅速进入忘我输出的状态,口若悬河、精彩纷呈。并不在意下面的学生玩手机和聊天睡觉的。
末尾,周玄总结道:“董狐作为史官,固然做到了不畏权贵、秉笔直书,但他断言‘赵盾弑其君’,却是基于间接证据的诛心之论,这五个字也准确体现了我们之前课上不断强调的所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一字褒贬’,‘赵盾’是点名批评,‘弑’是以下犯上,晋灵公依然尊称为‘君’……”
周玄讲到此处,台下忽然传来一阵掌声,周玄惊诧抬头,却见台下带头鼓掌的正是不知何时进来坐下的宇文东。他边上还有个一袭白布长衫的清雅老者,也在鼓掌,却是东方大学副校长施道儒。
周玄精神一振,冲二人微笑颔首,继续道:“用春秋思维解释一下赵盾弑君,之前讲过晋国传统是君主宫室势力衰微、卿大夫们势高权重,赵盾弑君就是对国家权力争夺矛盾不可调和所致。晋灵公的谥号是‘灵’,谥法含义为‘乱而不损’,严格说不算恶谥。大家要注意到,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败者死者无从争辩,春秋固然可以记载他敛财绘饰宫墙、用弹弓戏射群臣、不纳谏、派刺客以及设宴杀赵盾等罪行,但同学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一下:如果是晋灵公干掉了赵盾呢?春秋上就会记载赵盾骄奢淫逸、欺君罔上,因而被镇压处决,举国欢庆。在春秋思维体系中,读到这段同学们应该思考的是你如果是晋灵公,怎么杀或者真正逼走赵盾夺回君权,如果你是赵盾,如果能在不落口实不背骂名的前提下干掉晋灵公,让史官和诸侯也无话可说。这是本堂课的课后思考作业。”
看宇文东和施道儒都听得兴致勃勃,周玄就即兴发挥起来:“我们不妨引申开来,赵盾的族人赵穿杀了晋灵公,是无可改易的铁的事实,无论持有何种观点何种目的的人都必须承认,是‘事实正确’;如果晋灵公真的是个昏君,杀了他是为晋国好,赵盾指使赵穿替天行道,则是‘义理正确’;但,从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角度说,无论晋灵公昏庸与否,臣下都不该以下犯上,都无权处决君主,又是绝对的‘政治正确’。透过现象看本质,厘清史实的基础上,不要被史官和主流观点影响,陈寅恪先生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才是我辈读书做人之本!”
这次是施道儒起立、鼓掌,惊醒了几个睡梦中的同学,也一脸懵圈出于“政治正确”的长期本能跟着鼓起掌来。
昨夜的春雨淅淅沥沥朦朦胧胧一直下到现在,打伞有点小题大做,不打走久了又一身湿气。好在教室到宇文东停车的操场不算远。
奢享版大众辉腾如一匹因久经战阵而锋芒内敛的千里马静候在草坪边。在周玄对车有限的认知中,“有钱人”应该开宝马坐奔驰,“大众”这个大众的牌子也就十几二十万。虽然坐在副驾位置的周玄隐约觉得这车内饰过于高级,也不过悄悄在心中给这车加了个十万。周玄当然不会开口询价,免得宇文东难堪。
一上车,宇文东就先扯了两张面巾纸给周玄,让他吸干发梢和脸上的水雾。周玄道着谢,心中对宇文东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
开着车的宇文东面色严肃,每一个驾驶动作都一丝不苟,也不和周玄闲话。
车在一处幽静院落门口停下,两扇斑驳的大铁门吱呀呀移开,一个殷勤英俊的小弟指引宇文东把车停到了后院。
院子不大,共有四个停车位,其它三个分别停着银色西尔贝SSC TUATARA、黑色柯尼塞格Agera R+、蓝色帕加尼Huayra。宇文东对周玄道:“这三辆车加起来都一个亿了,看来苏姨今天另有贵客,恐怕不能陪我们闲谈了。”
小弟接口道:“是沈总从英国回来了,约了孟总一起过来喝茶。”
周玄对车没概念,但也能看出那三辆车个个价值不菲,但没想到都是几千万一辆,于是顺口问了一句:“比法拉利都贵?”
“法拉利?除非限量款。跑车圈子开法拉利相当于拎LV,普通法拉利跑车在上海都烂大街了,这几辆明显都是苏姨超跑俱乐部的。”宇文东微笑着说。
大门上挂着一块古旧的匾额,金墨篆书有“苏公子”三个大字,想来就是店名了。
一进大厅,顶棚垂下的足有四米宽的大水晶灯就把周玄晃住了。厅内陈设的是老哥特式西洋家具,正面一幅巨大摩西过红海的油画配一对明洪武釉里红缠枝牡丹纹大碗,却有一种另类的呼应和谐,显示出主人不凡的品味。暗红色的木地板光可鉴人,但踩上去却发出一点点吱吱的响声,似乎已因年代久远不堪重负。
从雕花窄木楼梯盘旋而上,二楼的六人位西餐桌上,是全套的爱马仕Carnets d’Equateur餐具,上面绘满豹、狮子、老虎、大象等各种野生动物图案,再加上屋内诸多的树木和藤蔓,在这古旧幽暗的房间内,陡然塑造出森林的静谧和诡异。
从大月亮般造型独特的黑色Bang & Olufsen中流淌出小野丽莎慵懒恬淡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