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曼一直觉得自己与国内的人和事格格不入。
小时候她在上海,没有和大人的世界过多接触,移民后,从生活到思维方式都完全西化了。
说西化,作为华裔,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华裔和亚裔的圈子混得更多。说穿了,都是中国文化体系的延伸。尤其干妈苏茜是国际春秋学界权威,对她进行了系统的春秋学培训,让她懂得,早在三千年前,中国人的权谋已经立于世界之巅,春秋时代就是当代社会的缩影,内政、外交、战争等的行为模式早已有体系规范,就是所谓的“礼”,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不按规矩就是“非礼”,罪大恶极。
宇文东桌上的那些春秋书并没有带走,所有这些书,邓曼都在干妈的藏书房见过,可见宇文东选书的眼光不错。
没事的时候,邓曼就随手翻一翻,今天她正好翻到隐公十一年时,有人敲门。
印象中,这是周玄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邓曼用内线电话让叶萌泡了杯碧螺春进来。
“正好翻到鲁隐公,你就进来了,真巧。”邓曼合上书说。
“看厚度,你是在看隐公十一年前后。你所说的‘巧’,是说我像鲁桓公?”
邓曼忍不住笑:“好聪明。我喜欢聪明人,愚蠢是一种灾难,对自己和他人都是。
隐公十一年时,权臣公子翬建议摄政君鲁隐公先下手为强杀掉等待继位的弟弟鲁桓公,鲁隐公表示自己将来要还政于弟弟。公子翬担心鲁隐公泄密对自己不利,于是又跑到鲁桓公那里诬陷鲁隐公要杀掉他,并且自告奋勇要替鲁桓公除掉鲁隐公,于是公子翬就杀掉了鲁隐公,鲁桓公顺利继位。”
周玄品茗恭听,待她说完,放下杯子,说:“你是说,宇文东是鲁隐公、我是鲁桓公、而你是公子翬?”
邓曼一呆,连连摇手:“我怎么会是——会是公子翬那种坏人!”
“政治上,不分好坏,只分对错。”周玄笑呵呵说:“鲁隐公宅心仁厚,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只是个政治家。这两者天渊之别。政治家允许犯错,君主不允许。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鲁隐公想效仿周公还政给兄弟的儿子,是过于理想化的举动。
首先他并没有明确要在鲁桓公几岁时还政并公之于众,这是他下得最错的一步棋,足以致死。其次,公子翬嚣张跋扈,拥兵自重,之前就不听鲁隐公号令,早该除去,为自己,也为即将继位的弟弟鲁桓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鲁隐公迟迟不还政,鲁桓公难免胡思乱想,此时宗族中军权在握实力雄厚的公子翬挺谁谁就能立住,鲁桓公如果不答应杀鲁隐公,可能这两兄弟都要死,大不了公子翬杀了他们再找一个宗族内顺位的小孩儿当傀儡君王,不用怀疑,之后春秋记载过很多类似案例。”
邓曼直视着周玄:“我发现你说话很直接。”
周玄也直视着她:“明人不说暗话,跟聪明人不用绕弯子,绕弯子也没用。”
二人对视良久,谁也不肯退让。
还好,内线电话响了,是叶萌的:“董事长您约的‘第一财经’的记者到了。”
“请他过来,泡杯蓝山。”
“您有客来访,先行告退。”周玄飘然而去。
被周玄比作大奸臣公子翬,邓曼气鼓鼓的,在他出门以后,猛拍了下桌子,然后立刻平复下来,换上笑脸,迎接被叶萌引进来的‘第一财经’记者。
周玄却没有生气,只觉得好笑,今天可是这邓曼自己撞枪口上的,提什么不好,偏偏要说起这段春秋史,简直是对号入座自找不痛快。不过出来他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去找邓曼可不是为了讽刺她的,是要向她请示魔芯新的操盘计划。结果就这么出来了,怎么和苏落交待啊?
比起再进邓曼的董事长办公室,周玄宁可面对苏落那张万年冰霜脸。
苏落很平静地听完周玄的诉说,点点头:“可以,你们两个都是骂人不带脏字的,这很文人。我去申报这次的魔芯操盘计划。”
周玄万没想到苏落答应得这么痛快,连声感谢。
苏落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我能帮你的也不多了,早晚这些都是你要做的。”
周玄忽然觉得,苏落话中有话。正待细问,苏落已经拿着操盘计划书出去了。
周玄本以为自己不会去,但还是去了。
浦东机场喧嚣的大厅里,纵然有坐标,找一个人也很不容易。
好在,他要找的人,是如此出挑,鹤立鸡群。
“没想到你能来。”
“我也没想到我能来。”
宇文东笑了,英俊的面孔上带点落寞和沧桑。他的手边,是两个贴满全球各大机场各种语言标签的巨大的RIMOWA金属旅行箱,看得出,他不是短途出差。
“胜者王侯败者寇。历史永远由胜利者书写。”宇文东自嘲地说。
“本来想约个清静的地方,和你好好聊聊,可能要住在一起,聊个三天三夜,不然很多事情,真聊不清楚。可惜,总部突然急召我回去述职,只能冒昧地请你来机场见面了,实在是失礼!”
周玄看着眼前这个几天不见已经有些陌生的人,心中忽然一痛,说:“有些话,不说,比说好。”
宇文东拉周玄到两个值机柜台中间罕有人至的墙角坐下来。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为人,就不会来,对么?”
“作为朋友,我也该来送送你。”周玄避而不答。
宇文东点头:“的确,这事太过离奇,让人无法接受。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周玄只是低头静静听着。
宇文东从随身的深灰色途明双肩包掏出两罐星巴克咖啡,打开递给周玄一罐。
周玄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道:“我们被迫在这里谈这件事,也算很荒诞了。如果不是今天见到你,那天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到记忆深处了。我可以永远不去触碰,我还会回长白山的家,跟爸妈谈笑风生,和朋友喝酒撸串儿,一切都没变,也不需要变。”
宇文东道:“你知道,父亲宇文鲲,号称‘魔都股神’,纵横股市二十余年,是中国最早的那批股民。
他原是上海铁厂工人,1988年国库券转让试点,出现异地差价。父亲用东拼西凑的2万元人民币,赢得了‘第一桶金’——800元。100元买进‘真空电子’股票2000股,半年后涨到2200元。净赚几百万元。当股票指数从100点涨到1400点时,父亲激流勇退,卖掉全部股票重新买成了国库券。躲过了千点暴跌,之后响应国家号召,在文化广场当众买入上万股股票,带动股市井喷式上冲,一举被股民们封为‘魔都股神’。
众多股民的信任和国家政策的开放,让父亲成立了全国首家股票私募基金。而我母亲苏冬贪心不足,开始和香港来的林先生合作,介入更高风险收益比的贵金属期货市场,初期由于谨小慎微,获利丰厚。
1997年,犹太人索罗斯一手制造东南亚金融危机,股市期市同时风云变幻。我母亲铜期货账户巨亏,在她妹妹苏茜——哦——也就是你的生母——怂恿下,偷偷挪用父亲基金资金补仓,却依然爆仓还欠下期货公司几千万债务,于是我母亲带着我跟随林先生远遁香港。
父亲被基金投资者告上法庭,并在看守所中收到了你母亲苏茜带来的妻子苏冬的离婚协议书。
父亲签字离婚后,你母亲突然通知法院她将替父亲还清所有债务,同时委托父亲替她操盘亿级规模神秘背景的路西法基金。父亲出于感恩与追求自己的苏茜结婚,并生下你。
在你百日宴时,我母亲突然出现,向宇文鲲说明苏茜美国真实身份和她当年的所作所为。父亲和你母亲决裂离婚,关于这里面的内幕,我母亲并不肯全部告诉我,这毕竟涉及到她们姐妹和家族的隐私。
你母亲将你托付给周安国——苏家当年上海的金融界世交,一年后只身远走美国。
父亲辞掉路西法基金董事长,自己募集了一只几亿规模的基金,取名晨星。同时开始培养接班人。
苏落、孙城、封苹先后进入晨星公司。
三人虽各有优点,却总是让宇文鲲觉得不够完美。常书远其实某种意义上是他另一个备选。他更想找一个思想境界高的徒弟当接班人,本来——你很完美地符合他的要求——”
周玄象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听完,他问:“宇文鲲先生之后找过我么?”
宇文东愣了一下,说:“我不确定。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提起你。倒是我母亲,常常向我提起你,而且还说父亲一定惦念你,让我尽量找到你,我动用了大陆三条私家侦探的线,才查到你的下落,那时你还在东北师大读大学,是个风云人物。我偷偷在你们校国学演讲大赛上看过你一次,你当时得了一等奖,意气风发,那篇《春秋思维国际关系考》精彩绝伦,你肯定没注意到我……”
周玄一阵恍惚。
这个演讲比赛的细节,如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刺穿了他厚厚的铠甲,刺穿了他层叠的皮肉,直接戳到了心脏上,那瞬时的痛仿佛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你不想醒,但不得不醒,又不敢相信这突然发生的事实——宇文东居然知道那次校演讲比赛他的发言稿题目——他那天居然在现场!
这么说起来,周玄忽然有了一丁点印象,当时评委林副校长身边坐了一个帅哥,引起了那些参赛女同学的骚动,应该——就是宇文东!
周玄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