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书远此时出现在“中新城”完全是个意外。
中午吃饭时错手点开了高中同学群,恰好看见高中死党周玄在发言,而且和同学说他就住在中新城。
常书远不假思索,直接在群里要了周玄的门牌号,告诉他自己晚上就过去看他。
常书远和周玄,两年多没见面了。
上次还是在长春,周玄所在的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他正神采飞扬地在给《左传》兴趣小组的大一新生讲“郑伯克段于鄢”。
高中时,常书远和周玄就是校诗社的骨干,相交莫逆。
报志愿时,周玄理所当然选择了东北师大的中文系,而常书远,则选择了报考上海财经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为此还和周玄闹了几天别扭。
常书远也有文学梦,但更现实的是,农村户口的他,没有资格做梦,只能考这种容易就业的专业,尽快赚钱才能有能力奉养双亲,减轻供自己上学的哥嫂的负担。不然,又能如何?
两人大学其间毕竟不在同一城市。周玄没来过上海,常书远却在大三时特地绕路长春去看过周玄一次。
在他看来,周玄没有变,依然骄傲和书生气十足,也有爱好文学的学妹们簇拥爱戴,可是已经从大一开始就在上海打零工的常书远,却无端为周玄的未来担忧起来。中文系,毕业后怎么办?
当在qq群看到周玄突然来了上海时,常书远还一喜,但当他知道周玄住在中新城后,就是一惊。因为此城是上海第一社区,号称远东第一城,住了十万人以上。传说是上海著名的群租房社区,打架、斗殴、凶杀、跳楼不时发生,住在这里可是危机四伏。来之前常书远就想好了,周玄初来乍到,肯定不知道这些负面东西,自己得劝他尽早搬家。
常书远进了中新城,一边看一边找,足足十五分钟,才找到周玄所住的楼。这里还真是名副其实,如一座城一般大。
一路上,横七竖八停满了各种轿车,还有很多电瓶车把人行道都占了。不少地方挂着大红醒目的“整治群租攻坚战”等条幅,触目惊心。
楼门口栏杆歪斜,地砖破损严重,防盗门已经合不拢。常书远费力地拖开发出吱吱嘎嘎怪声的防盗门,进入光线昏暗的楼道,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电梯里外,都是乱涂乱画加广告,还有泼洒的半桶方便面。
常书远更加决定,一定要劝周玄搬家!
常书远在25楼下了电梯,按了2503的门铃。
门口放了两摞拆开的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快递纸箱子,浮满灰尘。
门,立刻开了。
开门的,却不是周玄。
常书远脑中立刻浮现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段话,这是《诗经·卫风·硕人》里的诗句,形容的是春秋大美女庄姜,当时常书远还和周玄一致认为这是文学的合理夸张。没想到,今天居然能遇上一个让自己油然而生这几句形容词的女子,而且是在如此脏乱差的环境里!
常书远呆了一呆,第一反应是——周玄金屋藏娇了?行啊这小子,才来上海多久,就能拥有如此级别的美女!
美女也愣了一下,怯怯道:“你是哪个?找啥子人?”一听却是四川一带口音。
常书远有点暧昧地笑笑,说:“找周玄,他也住这儿吧。”
美女眼珠骨碌碌转了转,点点头,回身扬声道:“周哥,有人找!”然后一扭腰身,进了门边的一扇挂了布帘的小门。
走廊尽头,传来周玄熟悉的声音:“还没到五点,你这是翘班来看我啊?”
常书远立刻就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因为,他瞬间已经看清了整个房间的布局。
这是一间典型的群租房。
大致能看出,原来是个三房两厅的格局。经过重新分割改建,隔出了差不多十个独立小单间。窄窄的过道上,在简易木板桌上伏着熏黑油腻的破旧双灶煤气炉,下面隔层里是贴满姓名的油盐酱醋等佐料。
常书远侧身通过煤气炉,看着站在走廊尽头,一身松松垮垮睡衣棉拖,不修边幅,但依然遮挡不住一脸自信与骄傲微笑的周玄。
常书远也露出了自己高中时的微笑,上去重重捶了周玄肩膀一下,说:“三点半准点下班,马不停蹄就过来了!”
举国皆知东北是“重工业烧烤、轻工业喊麦。”
周玄和常书远在高中时代就是烤串加啤酒的忠实信徒,今晚久别重逢,自然要为信仰充值。
这家“延边烧烤”最有特色的是兼卖地地道道的朝鲜冷面,大冷天的常书远也不管不顾先结结实实连面带汤吞了一大碗,然后闭着眼、咂着嘴回味道:“牛骨高汤、牛肉、黄瓜条、辣白菜、梨、半个鸡蛋……真没想到,在魔都还能吃到,都是拜你这老同学所赐!”
周玄宽和地笑笑:“喜欢以后就多来坐坐,冷面管饱。”
常书远一挑眉:“怎么着?言外之意,是羊肉串不管饱了?都有钱金屋藏娇了,对死党却如此悭吝,不符合你伟光正的人设啊。”
周玄苦笑:“藏什么娇,兄弟我下个月房租都成问题了。刚才你看到那个女孩子跟我没半点关系,不过是群租房新来的一个租客,连叫什么我都没搞清,只知道姓叶。”
二人喝着老雪花,回忆起高中往事,谈起几对高中恋人之后的分分合合,感慨了几句。常书远虽然急切想知道周玄近况,但见他不主动提起,便也只顺着他说些陈年往事,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喝下十几瓶冰镇啤酒。
周玄忽叹一口气,道:“或许,当初应该听你劝,也报上海财经。”
常书远默默,只继续喝了一口酒,知道他会自己继续说。
周玄微闭双眼:“东北经济现状,除了公务员和富二代还能混混日子,百业凋敝,林业、矿业、重工业都日薄西山。我毕业后,果如你所说,无甚出路,换了几家私企,总是不如意。家父有个莫逆之交施道儒先生,在上海东方大学当副校长,一直致力于复兴国学,本想请家父出山共襄盛举,家父推荐了我,我一想也不错,就来了。做中文系编外助教,教授《春秋左传》选修课。可惜学生们对古文经典不感兴趣,反而对英语更感兴趣,都想着出国留学赚大钱呢。我现在每月工资只有几千,生计堪忧。”
常书远不悦道:“你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跟我打招呼?初来乍到,至少接机、租房、引路这些事兄弟可以代劳。”
周玄叹道:“我是怕来了不一定能应聘得上,连我上海的哥哥都没惊动。上海大,居不易。我只是给自己一个出来的理由,可以给家里和我自己一个交待……我在那边待在家里,岂不是成了啃老族?逼自己出来,余下的再说!”
常书远道:“在上海当大学老师?均价五六万一平,著名教授一辈子都不一定买得起房,即便想传播国学,你也得通过上‘中华好诗词’和开直播办自媒体什么的把自己炒红,才会有人认真听你传道,记住是赚钱的同时传播国学,而不是相反。”
周玄摇头道:“‘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我来到上海,最大的抱负就是追随施副校长做学问,弘扬‘春秋思维’,走红或者赚钱,都非我所愿。只要能维系最低生活标准即可。”
常书远大摇其头:“周玄啊周玄,我清楚记得高一我生日时你手书赠我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高中时就胸怀天下的你,是老师同学公认的大才子,格律诗比肩古人、读书过目成诵、领悟力惊人立论又能自成一家。到上海你却只满足于宅在破烂的群租房里当贫苦教员?这不像你啊!”
周玄连连摇头:“我不是宅,只是有点懒。我所学不少,想兼济天下暂时却找不到发力点。这个穷教员的工作,刨除房租钱、交通费、通信费、餐费、应酬钱,还勉强能留一两百买书。上海最大的好处,书店和图书馆众多,新书上市一两个月就能看到。我每次周二去借二十本书,下周去还。如此数月,乐此不疲。”
常书远大笑:“‘三月不知肉味’,对吧?你这人,就信‘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身边真出现了个‘颜如玉’,还在书中找,连人家芳名都没兴趣打探,岂不叶公好龙?下个月怎么,房租又出问题了?”
周玄挠挠头:“不是不打听,是她似乎是过来投靠我同屋合租女友的,不想唐突。至于下月房租,本来是够的,只因为我在京东手欠多抢了两张券,买了《高亨著作集林》和《陈寅恪全集》……唉!”
常书远二话没说,掏出钱包,将里面的现金数也不数,全数捻给周玄,说:“有个小两千吧。这年头大家都支付宝微信,领先世界进入无现金社会了。不够你跟我说。”
周玄也没推辞,照单全收,深吸口气,问:“你到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又赚钱又三点半下班的?”
常书远哈哈一笑:“很简单,因为我现在是在晨星私募证券公司上班,做技术部主管,上班时间是早九点到下午三点半,所有法定节假日全部休息。”
周玄的酒,瞬间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