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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次郎点头，说：“虽然‘广场协议’一直被阴谋论笼罩，说是因为它才导致‘日本失去了二十年’。但在我看来，此说欠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日本经济实际上是被日本央行一手葬送的。
日元升值，带来外国资金大量涌入。这些热钱可不是慈善家，进来就是追逐暴利的。能容纳这么多资金的，自古以来就只有楼市和股市。初期进入的外国资金推高了这两个市场后，又形成示范效应，吸引了后续源源不断的外国资金进入。
日本政府当然也意识到日元升值会带来害处，不断以宽松条件放贷款给企业。但企业拿到大量现金后，却没有如日本政府所愿，让钱流入实体经济。有什么能比暴涨的股市和楼市赚钱更快更轻松呢？于是，日本国内资金和外国资金兵合一处，如火如荼炒作日本股市和楼市。
泡沫越吹越大，但，还没有到自动破裂的程度。
日本央行登场，开始了它的表演。迅速将日本央行利率从很低的2.5%骤然提升到了6%。货币政策的急剧反向收缩，直接导致了原本现金流充沛的市场突然告急。日本美丽的经济泡沫，被日本央行的一根银针，狠狠戳破，一招毙命！
很多人都搞不懂日本央行的神操作，之前拼命放出现金流，之后又不遗余力疯狂回收，两种操作都对日本经济有百害而无一利。
阴谋论者认为，这是央行蓄意为之。造成严重通货膨胀和资产泡沫并不是日元升值本身，而是政府采取了错误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自杀式加息导致了市场上的流动性突然干枯，日经指数几十天就下跌20%。恐慌情绪在市场上蔓延。之后十个月，跌掉了一半。股市蒸发了270兆日元的市值。这一年，日本的自杀率也创了历史记录。
此时外国资金也拼命砸盘抽离资金，让股市雪上加霜。
而房市，从1991年到1999年，东京地价跌了一半。商业住宅价格下跌七成。银行和金融机构也被拖累，大面积破产。企业也因为很难得到银行支持大面积破产。失业率翻了三番。
日本人开始紧缩一切不必要的消费，龟缩苟活。宅男宅女大量产生，赚到的一点点钱都存起来省着花，尽量不结婚、不生子、少消费。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低欲望社会’。”
“扬物”上桌——香煎安康鱼，配蔬菜伴芝麻酱。
竹添雅美道：“‘扬物’就是炸物，油煎的如天妇罗、炸串也是这一类。”
邓曼道：“我一直觉得，这扬物可能是日本料理中，看起来最不符合日本料理原则的料理了。”
竹添雅美点头，道：“说起来，扬物还是从中国传入的舶来品呢，但名称却来自荷兰。因为当时日本的油稀有珍贵，扬物只能作为奢侈品用来供奉我们的神明。后来因为吃斋的僧侣可以用油炸物补充营养，而从寺院兴盛后飞入寻常百姓家。
竹添进次郎道：“日本美食界素有‘西河豚、东安康’之说。两者并为日本人心目中奇鲜之鱼。
河豚虽至鲜，却至毒，食者需战战兢兢，安康鱼却是可以放心大快朵颐。
河豚的特点是身怀剧毒，安康的特点是奇丑无比。它嘴大头扁身体尖，安康鱼味道绝美，营养极高。加之日语称之为‘アンコウ’，和中文谐音‘安康’一样。日本人认为是有口彩的招福美食，吃了可以吉利安康。”
邓曼道：“之前在日本，都是秋冬之季才能吃到安康鱼，且吃的都是安康鱼锅，不成想今晚能在夏季休渔期吃到安康鱼，还是油炸口味的，高桥店主真是太有办法太有心了。
这清淡的安康鱼配上高桥原创酱汁，油炸将其滋味衬托得富含爽口的柑橘香气，令人过口难忘。”
竹添进次郎给周玄添了半杯白葡萄酒，向他举杯，道：“周君，你我虽初识几小时，却恍如深交几千年。
只是不知，君为何认定‘失去了二十年的日本’对世界有隐性统治呢？又为何想知道日本如何实行了这样的‘隐性统治’呢？”
周玄和他碰了一下杯，钟磬之声袅袅。
“周某现在，勉强算半个商人。做私募基金，与日本合作。不知道日本商业核心运作要点，如何能成？”
竹添进次郎轻笑一声，道：“《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秦国欲偷袭郑国：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
灭滑而还。”
周玄哈哈一笑，道：“进次郎君不愧是竹添进一郎的后人，深谙春秋笔法，这一则《弦高犒师》引得高妙。弦高身为郑国商人，行商途中偶遇秦军，猜出秦军要偷袭母国，不顾个人安危，不惜耗费资财。一面差人去郑国报信，一面亲自犒师。阻滞秦军，以一己之力，救郑国于危难。
周某现在是半个商人、半个文人，却再难分身做什么官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只是周某仍不免书生意气，喜欢闲暇时研究各国军政大事，做不同的推演组合。上不能报国，下不能变现，只是兴趣而已。”
竹添进次郎眯眼，对周玄审视良久，道：“那我要问问周君，对日本的崩溃后的运行轨迹，如何评判？”
周玄自顾喝了一口酒，淡淡道：“十六个字——避实就虚，化整为零。无厚有间，大道无形！”
竹添进次郎和竹添雅美同时一惊，对视了一眼。
竹添进次郎趋身：“周君真的是第一次来日本？”
周玄点头：“确定无疑。”
竹添雅美道：“虽如此，我还是不敢相信。莫非是曼酱告知你的？”
邓曼道：“我告诉他，我自己首先得知道吧？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十六个字……不过周玄这人一直神经兮兮，说出什么都不奇怪。因为他秉承的是自创的‘春秋思维’，什么都猜得出。哪怕是他不熟悉、不清楚的领域。给他一根汗毛，他就能把整个人克隆出来，我都被他搞怕了。”
“我还以为周君的‘春秋思维’只是对应到春秋相关的国家大事，难道还能应用到其它时事推理？”竹添进次郎显然闻所未闻：“心痒难挠，可否请周君见教？不如就以你如何推导出刚才那神奇的十六字断语为题，说说是如何灵活运用‘春秋思维’的。”
周玄也不推辞，道：“进次郎君是春秋行家，可以说得明一些。
所谓‘春秋思维’，就是以自公元前722年隐公元年至公元前468年哀公二十七年共254年间，《春秋左传》所记载的人、事、地图为思维原点，不断因时、因地、因人，代入适合的春秋年代和事件中，以浅层或深层的相类、相似，发散思维，展开联想，找出当下事件的真相及最优解决方案。
运用时切不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削足适履、画蛇添足。
在解决同一事件时，也可代入不同年代不同场景，不断转换思维原点，嵌套回环。正所谓：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竹添进次郎动容：“还有这般神奇操作！周君真是将《春秋左传》的活学活用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这样一来，《春秋左传》就成了一门鲜活的，重新焕发了生命力和时代实用性的学问。上可以用来推演外交内政，中可以用来解决公司发展，下可以用来指导人生百态……周君于春秋学之运用推广，功在千秋，善莫大焉！”
周玄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起步阶段，模型体系还没有完善建立。有许多深层次的运用难点，还要向进次郎君这样的行家讨教。
有一点，我与进次郎君所见略同，那就是：“‘广场协议’并非日本崩溃的主因，最多只是个导火索，或者是递给日本的一把武士刀。也就是说，日本央行，主动将这把刀，插入了日本自己的腹中——
至于原因，我是这样推导出来的。
我在中国，重仓魔芯股份，所以免不得将世界芯片行业发展史梳理了一番。
但凡研究芯片，就绕不过日本。
1970年至1985年，日本电子行业产值增长5倍，出口增长11倍。在DRAM——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市场中，日本企业快速成长，质优价廉。
从64KB时代到1MB时代，全球最大供应商牢牢被日本企业占据。
1986时，日企在世界DRAM所占市场份额接近五分之四。在世界排名前十的公司中，日本占6席，且NEC、东芝、日立霸占前三。1989年日本芯片世界占有率高达51%，远高于美国的36%。
作为集成电路起源地的美国，开始绝地反击。
1985年美日就开始了半导体议题谈判。美国借口反倾销，单方面启动了所谓的‘301调查’。在诉讼期间，可以实施单边制裁，包括加征关税、限制进出口。美国还宣称日本电子企业间有个操作半导体芯片市场的委员会，为的是垄断和倾销。
最终，受尽逼迫的日本签订了美日《半导体协定》。
规定日本从此停止在美国市场倾销电子商品，生产成本要实时记录并报告美国，美日共同制定公平价格，日本所售卖电子产品要依据这个价格才能销售。
当时美国负责人更是直接要求，将美国在日本的半导体市场份额提升到20%至30%，并建立起价格监督机制。
即便如此，美国还是定期以所谓‘倾销’的名义向日本收取巨额罚款。
呵呵，这跟明抢也没什么区别了。但你们日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了这个屈辱且苛刻的条款。
这个路数，美国现在又在中国的芯片产业重新上演。我们的华兴和华伟，都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竹添进次郎面无表情，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