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高桥拓儿来到包房,一进来就对竹添进次郎表达感谢。虽说周玄听不懂日语,但大致也猜得出,是为了进次郎介绍他到中国出书的事情。如果只是进次郎带朋友来吃顿饭,不至于那么反复鞠躬。
果然,邓曼在他耳边道:“是为了出书的事儿道谢。后面的我翻译给你听。”
竹添进次郎一指周玄和邓曼,向高桥拓儿介绍,高桥拓儿立刻满面笑容过来鞠躬感谢,邓曼和周玄起身回礼。邓曼用熟练的日语和高桥拓儿对话,让他吃惊不小。
高桥拓儿兴致颇高,知道邓曼能做周玄的翻译,就用日语介绍道:“本店所用海鲜类食材,大都来自我们濑户内海,都是一大早我亲自去附近市场拣选的。
在我看来,用十道菜就能浓缩日本料理的奥义:八寸——前菜,造身——生鱼片,御椀——汤品,烧物——烧烤,扬物——油炸,焚合——炖菜,醋物——凉拌,蒸物——蒸食,饭、汤、香物——腌菜,便当。
把这十道菜,用日本四季时令新鲜食材轮番更替,充分发挥调动出食材本身的色、香、味、触、法,配以适宜的盛器,精巧的摆盘,便是日本料理的完美呈现了。
京都的春季有樱鲷鱼和春笋;秋季有菌菇、鲭鱼、红叶鲷鱼、螃蟹;冬季有圣护院萝卜、京都虾芋、金时胡萝卜、水菜等。
而我们现在所处的京都的夏季,除了贺茂茄子、万愿寺甜椒、鹿谷南瓜,就要数海鳗鱼了。
日本人食用海鳗的历史早在绳文年代就开始了,平安时代开始有了贵族们食用干海鳗的文字记载。至江户时代,京都成为海鳗料理的中心。因为只有像海鳗这样有顽强生命力的鱼类,才能在大阪湾和明石海峡捕到后,送至京都而依然保持鲜活,所以海鳗才成了京都人自古以来夏季的饮食记忆。
从江户时代起,于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前的十八天,我们日本人都有食用鳗鱼的传统。日本人认为喝了梅雨季节水的海鳗味道是四季中最为鲜美的。
因为我们相信在夏日食用鳗鱼可以补充人的元气,让人身体更强壮。
在日本的俗语中有‘关东鳗、关西鳢’。就是关东的东京人夏天离不开河鳗,而关西的京都人夏天离不开海鳗。海鳗已经成为京都夏季的风物之诗,是我们三大祭中‘祇园祭’和‘天神祭’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了。
另外,我将为诸位今晚的宴饮,配一款葡萄酒,干白是最配日料的。不过今晚雅美女士在,就轮不到我来推荐了,她可是日本知名的酒专家。”
竹添雅美忽然向周玄发问:“我现在抑制不了自己的好奇,想怯怯地问一下周君。你喝的第一款葡萄酒,是不是罗曼尼·康帝的?”
周玄很不好意思地道:“还真不是,第一款是我家乡吉林产的‘通化葡萄酒’。”
竹添进次郎和竹添雅美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周玄紧接着补了一句:“来之前最后喝的一款,倒正是罗曼尼·康帝2005年干红。”
竹添雅美和竹添进次郎对视了一眼。
竹添雅美意味深长地看了邓曼一眼,说:“真下血本。”
邓曼赶紧低头,悄么声喝茶。
竹添雅美却没打算放过她,长声问道:“曼酱,考考你,世界上最好的干白,是哪种?”
邓曼只好抬起头,道:“难道不是罗曼尼·康帝酒庄的蒙哈榭白葡萄酒么?”
竹添雅美得意地一摇头:“虽是顶级,但非第一。勒弗莱酒庄的蒙哈榭干白葡萄酒才是第一。
世上优质白葡萄酒产区虽多,却难望勃艮第之项背。纵然世界各地都有霞多丽在种植,但唯有在勃艮第种出的,才能展露出最佳品质。勃艮第出色的霞多丽葡萄园很多,但如果优中选优,蒙哈榭必是花魁。
勒弗莱家族从事酿酒业始于1717年,于今已是八代传承。因酒标上有两只大公鸡的形象,所以也被戏称为‘双鸡’酒庄。
勒弗莱酒庄于1991买下蒙哈榭特级园0.08公顷的微小地块来种植霞多丽白葡萄,这里每年的蒙哈榭干白葡萄酒总共只有300瓶左右的产量,所以价格比罗曼尼·康帝产的蒙哈榭更贵也不足为奇。
今晚我们就用勒弗莱的干白葡萄酒来配高桥店长的美味佳肴吧!”
高桥拓儿感慨道:“雅美女士不但有尊崇的地位,更令我敬佩的还是您卓尔不凡的品味。我就只能把我的镇店之宝拿出来了。”
周玄虽不懂,但也翘首以盼。猜得出,今晚又是酒钱要比饭钱贵的一餐了。
“曼酱,我要郑重恭喜你!”竹添雅美双手握住邓曼的左手,眼中满是温暖的欣慰。
邓曼不明所以:“恭喜什么?”
“恭喜你终于走出了孟空的阴影。你看多少年了,连‘孟空’这两个字,我都不敢提,之前只敢用‘那个坏人’代替。但我现在知道这两个字解禁了,你终于走出了大学时代的阴影。这次见到你,你又恢复成了开学之初时的那个灵动、温柔、自信、鲜活的曼酱……我喜欢的就是那样一个你啊……我失去那样的你多少年了,我总是想起我们在共同打工的意大利餐厅时的约定。我比你还伤心,你知道么曼酱……”
竹添雅美怔怔流下泪来。
邓曼也瞬间湿了双眸。
周玄和竹添进次郎默默地把手巾递过去。
邓曼有点不服气地问竹添雅美:“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你怎么就发现了?”
竹添雅美道:“你们清代遗老、大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不是说过吗,‘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你跟我谈周玄时,虽无一句涉及男女私情,但无一句不是怀春少女之语。你在视频里,三句话不离周玄,忍不住和我分享他的点点滴滴。你描述起周玄来,眼里嘴里,都是崇拜欣赏,眼角眉梢,都是无尽欢喜。”
邓曼害羞地低下头,无言以对。
竹添雅美牵过周玄的手,放在邓曼的手上,道:“我猜,你们还没在人前牵过手吧?在我们夫妻面前,就不用拘束了,将来我们可是要做邻居的啦。”
邓曼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周玄却反应过来,当机立断,一伸手,揽住邓曼的纤腰,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
邓曼玉面绯红,轻轻扭了一下腰,却未挣脱。
周玄对她道:“都官宣了,怕啥?”
邓曼抿嘴一笑,却又冲周玄哼了一声,道:“我只是背后随口夸你几句,雅美酱单纯,当真了,你可不许当真!”
周玄唯唯诺诺:“我一定低眉顺眼不翘尾巴。”
竹添雅美笑了。
邓曼整容,道:“雅美酱是我的莫逆之交,进次郎君也是身居要职的正人君子。我和周玄的事情,你们知道也无妨,我也不想否认什么。只是,万万不能外传……”
竹添雅美郑重点头,道:“曼酱放心,我们夫妻守口如瓶。
今天见面伊始我就在观察你的周君。到现在,只觉得他当得起你‘风华绝代、国士无双’这八字评语。
未能从政,可能是一种浪费。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又何尝不是周君之幸?我出身于政治世家,从小耳目濡染,于政治是学得七七八八了,但代价是渐渐失去了赤子之心,无法率性行事。我如整日怏怏不乐,万钟于我何加焉?”
说着,竹添雅美拉过竹添进次郎的手,又道:“好在上天垂怜,让我遇到了进次郎。我的家族使命,得以交托给他。现在是他替我在承受我本该承受的痛苦,而我在享受他本该享受的幸福……”
竹添进次郎淡然一笑:“夫妻一体,互为表里,这也是我自己选的。”
说话间,“八寸”已经上桌了。
竹添雅美道:“这‘八寸’就是前菜、开胃菜。八寸在日本有时会像‘菊乃井’家那样以‘先付’的名义作为前菜上桌,有时甚至会在最后才上桌佐酒。
重要的是,八寸是以应季的山珍海味盛于方盒内,能直观地体现出当下日本所在的季节。
之所以叫‘八寸’,是因为盒内每一个小盘内的食材通常会切成一寸左右的适合一口吃下的大小,而用餐时筷子的长度及盛食材的器皿边长都是八寸。这器皿起源于日本茶宗千利休用来盛放食物的八寸杉木方盒。
比如这道八寸中的小盘里,就有京都夏日必吃的鹿谷南瓜,还有生汤叶、白芝麻拌羊栖菜和大德寺面筋、鳢鱼籽冻、生姜味沙丁鱼稚鱼。还有放了虾蟹冻、紫苏叶的烤玉米西式蒸羹。
种类丰富,但每样都少少一点,适合浅尝辄止。”
竹添进次郎道:“八寸的关键在于食材要‘切成一口吃下的大小’。考虑到人嘴巴的宽度和人们优雅张口时的弧度大小,将食材切成三厘米左右是最合适的尺寸。
高桥拓儿店长曾在他的《十解日本料理》中曾很诗意地解释道:八寸的原型融合了飞鸟时代东传的筷子文化,奈良时代建立的尺寸观念,平安时代的礼仪,以及战国至安土桃山时代确立的茶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