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添进次郎抚掌大笑:“妙哉,号称全球军事第二强国,唯一能跟美国军事抗衡的俄罗斯,被周君从历史表现上一剥皮,居然体无完肤了!虽然我也知道你刚才说的史实,但用一个清晰的思路贯穿起来想的做法,还是值得我学习!
因为有美国驻军在,我们跟俄罗斯相处还不算被动,觉得最棘手的,就是如何处理夹杂在美中两国之间的日本立场问题。
可以说在十年前对我们外务省来说,这还不算个问题。因为美中力量的对比,还是不成比例的。但最近三五年,如何处理对美对中的关系,却成为我们各部门开会时讨论的焦点。而且每个局的内部,都因此搞得四分五裂!
现在所有人至少都认清了中国已经强大起来的事实,后边的行为,都是基于这一事实的解决方案。但即便如此,制定对中国的外交政策时,日本也依然是割裂的、矛盾的、反复的。这方面,我最希望听到周君的专业建议。”
周玄抿了一口轻井泽,道:“进次郎君贵为日本亚太局局长,而周某只是中国一介布衣。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从春秋形势出发,以‘春秋思维’稍作引申阐述吧。
春秋初期,郑国和齐国主导东周诸侯,都是‘小霸’。彼时晋国只是崭露头角,而楚国还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南蛮创业时代。
郑国和齐国,正如德国和日本,在二战时不可一世。
之后就是晋国依据绝佳的地利优势,所谓‘表里山河’,易守难攻,逐渐发展壮大。这就像美国,偏居美洲大陆,一战和二战都没有危及美国本土。依靠绝佳地理位置和战争良机,卖枪卖粮,大发战争横财,一举崛起为超级大国。像晋国一样,统领诸侯,一如美国统领欧美和日韩。
而中国,建国后,一直没有受到列强的重视。但抗美援朝和对印、对苏、对越反击,让列强知道中国是硬茬,不好欺负。再加上也逐渐改革开放,增强了国力,发展过程,一如楚国崛起之艰辛和曲折。
楚国一统南方,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都足以和晋国抗衡时,中原传统诸侯国,就发生了自然而然的分裂。
也就是说,以前很多跟随晋国的仆从国小弟们,开始转投楚国的怀抱。比如我们刚才谈风马牛时说到的‘蔡姬’所在的蔡国,就是楚国的重要小弟,还有陈国。这两个可是根红苗正的姬姓中原诸侯国。
而鲁国、卫国这些国家,就铁了心跟着晋国混,晋国也算没亏待他们。
最惨的就是郑国,因为以前当过春秋小霸,多少有点心高气傲,军事上挺能打,政治上也不想完全依附谁。北邻晋国,南面楚国,楚、晋三次争霸之战,两次都和郑国有关。而楚、晋进攻郑国,就像隔壁邻居造访一样方便。郑国在中间,受尽了夹板气!”
竹添进次郎频频点头,道:“周君的论文最大的开创性就是将春秋时代和当今国际社会之间完全结合起来。让春秋时代的内政外交智慧,一下子鲜活起来。对当下各国的内政外交,起到了警醒和启迪作用。
按您的‘春秋思维’推演,日本正进入楚、晋争霸时代的郑国一般的悲惨境遇。如果只有楚或者只有晋,郑国就不需要做选择。但历史没有如果。日本现在无法掩耳盗铃,无法对中国的强大视而不见。我们外务省,每一天都要面临决策困难。之前是可以不在意中国的感受、只需按美国人的意愿行事。但现在,中国方面的话,在外务省也越来越有分量。尤其我这个亚太局局长,每天没事就得琢磨中国各种外交辞令的语气和等级,再解析给下属听。
那么周君认为,日本,应该倒向晋国似的美国,还是倒向楚国式的中国?”
周玄手里转着轻井泽的‘侍’杯,观赏着酒体的颜色,口中道:“郑国国内,一直分成两派,一派亲晋,一派亲楚。晋国来了跟晋国缔结盟约。晋国刚走楚国兴师问罪来了,又立刻撕毁盟约和楚国海誓山盟,楚国走了晋国立刻来兴师问罪……如此死循环丑剧,反复上演,郑国变成了春秋时代最无信义与节操的国家,如风中之烛。”
竹添进次郎锁眉,喝了一口轻井泽,低头道:“这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未来了,但我的同僚和下属们,一时都还无法接受,他们缺乏这种政治远见和相像力,而这、是外交官和政治家必须具备的!
然……如之奈何?”
周玄向竹添进次郎一举杯:“郑国早期之所以被动,是因为有一个人还没有登上政治舞台。而进次郎君,就可以做这个人——”
竹添进次郎眼睛一亮:“您是说——子产!”
周玄悠然一笑:“正是。当三姓家奴,欲左右逢源,最后结果必然是两面不讨好。如果子产在郑国早当政几十年,郑国也不至于那么惨。
日本现在的困境,在于美国的驻军,在于同中国又是一衣带水、风月同天。
在同晋、楚两大国外交关系的处理上,子产已经为进次郎君做出了表率。
兹各举一例。
楚国令尹王子围——也就是那位‘楚王好细腰’的楚灵王,要迎娶郑国公孙段氏,带了几千全副武装的大军,长驱直入到了郑国都城之下,要将大部队开进郑国国都迎亲。这将很可能导致楚国军队突然发难攻打郑国,将迎亲演变为郑国的亡国之祸!
让楚国进都城,是直接亡国;不让进,楚国也可以以之为借口,趁机发难,名正言顺攻打郑国。
一次迎亲演变成了楚、郑两国间巨大的外交危机事件。
子产面对危机,从容应对,派子羽对楚人说:请恕我们郑国都城太狭小,不能够容纳楚国这么多随从的人。请允许我们在城外清扫出公孙段氏的祖庙一带,接受你们的迎亲之礼吧!
楚国外交官太宰伯州犁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应对道:这门亲事是你们郑国国君赐予我们王子围的,我们王子围很重视,来之前在我们楚国的祖庙里摆了几桌,上报给楚庄王等祖辈了。
如今你们郑国居然想在荒郊野岭来完成迎亲仪式,这是对王子围巨大的侮辱。同时还等于让王子围欺骗了我们楚国的列祖列宗。我们王子围回楚国后,还有什么脸和众卿一起位列朝堂之上?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就是你郑国要是这么干,就是打我们楚国的脸,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子羽早在子产的安排下有应对之词:小国没有罪过,依赖大国而没有戒备是它的罪过。本打算依赖大国的力量安定自己,却恐怕大国包藏祸心来打小国的主意!
怕的是小国失去依赖而使诸侯有了戒惧之心,使它们无不怨恨大国,违抗君命,而君命将因此受到阻碍不能通行!
我们郑国简陋,举国上下都是贵国的旅馆,国都和野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子围知道郑国已经窥破了自己的侵略意图,肯定早有防备了,于是只能换上便装,倒挂弓袋以示无攻击武器,郑国这才同意放楚人进城。”
竹添进次郎击节叫好,道:“郑国子产这段外交辞令,真是光耀千秋,为弱国与强国交涉的典范!
经您这么一说,我更是觉得,这段楚国外交官和郑国外交官的对话,简直就是美国和日本之间的对话日常。
郑国外交官在大国楚国面前,不卑不亢,但又语带威胁。告诉楚国我们的国防是依赖你们大国楚国的,你们也答应保护我们,我们才在军事上不设防备的。但你们楚国太不厚道,居然利用这点,打算全副武装几千人开进我们都城,这不是辜负了我们对你们无条件信任么?而且你们这么搞我们,你们别的附庸国怎么想?还敢再无条件信任你们楚国么?纵然这次吞并了我们郑国,如果失信于天下,引起别的国家猜忌防备,也是得不偿失!”
周玄道:“郑国同时的隐含意思是,你楚国若背信弃义,就是逼着我投靠晋国,到时你连讨伐我的借口都没有了。虽说‘春秋无义战’,但还是很讲究‘师出有名’的。
之前美国一家独大时,日本没有选择,只有对美国卑躬屈膝、言听计从。国防受制于人,被驻军。无论经济再强大,也是一只腿走路,无法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日本不是一直在谋求进入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么?不是一直想谋求‘国家正常化’么?这些,依靠美国,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没有外在压力,没有赎金的前提下,谁会把自己的禁脔开释,和自己平起平坐?
中国的崛起,实际上是日本脱离美国控制——至少是减轻美国压迫的大好良机。
日本一但和中国关系破冰,双方在经济和区域政治上,都有巨大合作空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中美变成了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时,只要对美国不满的,都有可能成为中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