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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添进次郎走到周玄面前。
忽然，他，来了个九十度角的大鞠躬！
“周君，承蒙您的指教，不胜感激！今天要不是您的教诲，进次郎一辈子都是《春秋》学的井底之蛙！”
周玄吓一跳，本来以为竹添进次郎是恼羞成怒打算过来和自己肉搏了，正担心他窗边那把日本刀开没开刃，没想到他是过来致谢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竹添进次郎依然是鞠着躬说：“我们大和民族，只崇尚强者，只有强者，能让我们低头。
您的汉诗，也是我望尘莫及的。我自诩是个汉诗天才，但现在想来，也就是在日本本土逞逞威风，真碰到您这种来自中国的高手，就原形毕露了。写了那么多年，一共上千首，还不如您几分钟内写的两句有价值！”
他这么一说，周玄不好意思了，也移步来到两张桌子的中间，对竹添进次郎深深鞠了一躬：“感谢进次郎君打断我的谈话。再吹毛求疵下去，我也很难找到《左氏会笺》更多错漏了。
君之祖上进一郎君，搜罗《春秋》善本，博闻强记，广采众家，苦心造诣，写出春秋学煌煌大作《左氏会笺》，空前绝后，为传承中国春秋学立下不世之功。连我们中国目前最著名的春秋学版本——杨伯峻先生所著的《春秋左传注》都多有承袭进一郎君笺著成果。
虽然周某对进一郎君外交政治时期在琉球和朝鲜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但对进一郎君的汉学成就‘三《会笺》’——《左氏会笺》、《毛诗会笺》、《论语会笺》却没有丝毫不敬，进一郎君被中国文士誉为‘人中之龙文中虎’。更何况我这个春秋学后辈，一直都在从《左氏会笺》中汲取精神。
面谢进一郎他老人家已不可能，今日有幸得见他的传人，也是周某的造化。就请您代他接受我这个中国春秋末学小子的一点敬意吧！”
说完，周玄也向竹添进次郎，深深鞠了一躬。
竹添进次郎又向周玄鞠了一躬，道：“代先祖向您回礼。没想到他老人家百年前的著作，至今还有您这样的中国学者孜孜钻研。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感慨欢欣！
其实据我所知，当代中国春秋学，也非一无是处。虽然大部分中国学者的论文都是缺乏创新，无国际视野，纠缠于细枝末节，老生常谈，味同嚼蜡，但还是偶有远见卓识之人。我就曾拜读过一篇来自中国学者的论文《春秋思维国际关系考》，高屋建瓴，真是当今最好的结合春秋与时事，将世界列强和春秋诸侯比拟对应得妙到毫巅，对我的外交思路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应。我当时就击节叫好，恨不能立刻结识这篇大作的著者‘延陵季子’老先生并当面讨教。可惜，我在中国期间，多方打听，都未能寻见老先生仙踪，引为平生憾事！”
周玄和邓曼愕然对视了一眼。
邓曼指着周玄，对竹添进次郎道：“他……他就是——你口中的‘延陵季子’‘老先生’——《春秋思维国际关系考》的作者……”
竹添进次郎一脸白日见鬼相，吓得倒退了一步。然后，他蓦然转过身，对竹添雅美道：“是时候了，去我的地下酒窖，把那瓶酒拿上来吧。”
竹添雅美虽起了身，但面露犹疑：“真的……要拿那瓶酒？”
竹添进次郎断然点头，道：“去！拿！”
“那瓶酒”是装在木匣里提上来的。
一面隐约有竖排的“轻井泽”三个斑驳的字，并排是模糊不清的“Karuizawa 1960”。
邓曼动容，喃喃道：“居然是这瓶……”
周玄不明所以，趋近邓曼，轻声问：“比我的麦卡伦55年还贵么？”
邓曼低声道：“还行……最新拍卖价也就300多万人民币一瓶吧。”
周玄噤声。
“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当然就不必费此操办了。只要我默默递出酒杯，您接过静静送入喉咙即可，非常简单非常准确。
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居住在语言终究是语言，也只能是语言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将所有事物置换成另一种不带酒意的东西才能表达出来，我们只能生活在这一局限之中。不过也有例外——我们的语言有时候会在稍纵即逝的幸福瞬间变成威士忌，而我们——至少我——总是梦见那一瞬间：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
竹添进次郎轻声吟咏道。
“这是我的好友春上春树君在《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一书中所写。我们夫妻也经常请他一家过来吃饭，共同品赏雅美从国外带回来的新威士忌。我每年都热盼他能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他就是世界文学界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这款轻井泽Zodiac Rat 1960 Cask生肖鼠威士忌为1960年蒸馏、2013年装瓶，在雪莉桶中陈年，桶号为5627，装瓶度数为51.8度。是轻井泽市面上已推出的装瓶酒款中年份最高的一瓶，只装了41瓶，存世数量超级稀少。
轻井泽这家威士忌厂，是传奇的悲剧。
轻井泽位于长野县东南部浅间山的海拔约800米的山麓平地上。四周群山环绕，植被茂盛。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不仅让轻井泽成为日本最有名的豪华别墅区和精英阶层温泉浴场，也为酿威士忌提供了优质的水源。
轻井泽蒸馏厂前身是大黑葡萄酒公司所有的葡萄酒庄。1955年，日本威士忌蓬勃发展，转而生产威士忌。当时并未打算主打单一麦芽威士忌，而是给一款叫做‘海洋’的调和威士忌做基酒用。
由于规模较小，空间有限，所以轻井泽使用4000升容量的小蒸馏器，相当于其它蒸馏厂普遍使用的20000升的五分之一。
选用的酿酒原料是进口自苏格兰的辛普森发麦厂的叫‘Golden Promise’的黄金大麦，这种大麦被视作高级威士忌的酿酒原料，这种昂贵的原料却有糖化率偏低的缺点，进一步提高了成本。
轻井泽还使用了传统的直火加热蒸馏，期间仅从烧煤加热变成了烧天然气加热。
以上三点在现代苏格兰几乎全部被淘汰。
还有90%以上轻井泽原酒是在欧洲红橡木雪莉桶中陈年的，使用欧洲红橡木雪莉桶的成本是使用美洲白橡木波本桶的十倍之多！
异常不经济且极度缺乏效率的工艺，被轻井泽蒸馏厂一直贯彻到停产关闭。
但正因为使用了上述这些传统、老派的工艺，使轻井泽具有浓郁的泥煤风味、明显的油质感及厚重的酒体。在某种程度上，它比现今市面上的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更具传统苏格兰风味特征。
由于轻井泽规模小、没有强大的经济支持。而日本威士忌的受众人群以中产阶级为主，曲高和寡的轻井泽在2001年倒闭了。之后虽曾被麒麟公司收购，但并未恢复其生产。最终，彻底消失。
一番公司从美露香和麒麟手中买断了轻井泽威士忌的全部库存。
正如梵高生前只卖出一幅画，可在他死后他的画卖出了天价。
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轻井泽在停产后，开始频繁获得威士忌业内奖项。
2001年，轻井泽12年在‘国际葡萄酒和烈酒大赛’的全球威士忌类别中获得金牌。
2002年，轻井泽大师调和获得‘国际葡萄酒和烈酒大赛’全球威士忌类混合10年金奖。
2004年，轻井泽15年和轻井泽17年获得两枚‘国际葡萄酒和烈酒大赛’金奖。
2007年、2008年，轻井泽先后凭两款单桶雪莉桶单一麦芽威士忌在‘麦芽狂人’盲品活动中获得金牌，自此轻井泽这个品牌在欧洲威士忌老饕圈子中名声大噪。
至此，奇货可居、喝一瓶少一瓶的轻井泽威士忌，成为世界威士忌圈内的传奇，也成为拍卖场上屡次打破记录的常客。
之前拍卖时，还是1200万日元，我这瓶则已经飙升到了近5000万日元！
这瓶轻井泽1960生肖鼠威士忌，是我和雅美在伦敦苏富比‘珍稀佳酿烈酒‘专拍上竞拍得到的。我当时就说，只有遇到此生真正的知音，才会开启这瓶轻井泽1960。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周君！这是进次郎之幸，也是这瓶轻井泽1960之幸！”
周玄赶忙道：“进次郎君错爱，周某何德何能。”
进次郎一摆手，道：“周君不必过谦。我进次郎从小到大，无论是汉诗还是春秋学，都是罕逢敌手、眼高于顶。能让我认可的人，万里无一。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竹添雅美起身，将四人的格兰凯恩杯都撤了，换上了一种接近郁金香型的高脚带玻璃盖的杯子，杯身上还有一个汉字的“侍”字。
竹添雅美道：“这款是轻井泽‘侍’系列威士忌的配套杯子,如今市面上已经不流通了。我这边正好藏了一套，用来喝这款轻井泽1960再配不过了。方才喝余市20年的时候用的是苏格兰麦芽威士忌协会制作的格兰凯恩杯，格兰凯恩杯在聚香、闻香方面表现优异，算是适应面最广的吧。
轻井泽的这款‘侍’系列，杯口明显比格兰凯恩杯小，杯身的曲线转折也平缓许多，正适合轻井泽威士忌的酒体丰满油润的特点。
至于杯子的名称，原意是‘侍奉’。‘侍’的意思基本等同于‘官吏’。对于‘侍’来说武艺和军学是必须的，以武士道为基础理念，有绝对服从主人、为了主人的话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精神。
日本武士道被称为‘侍’，是基于义、勇、仁、礼等道德规范及哲学思想上的荣誉阶层，将力、狂、美融于一身，是日本文化中必不可少的经典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