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被问得愣了一下,答:“有所涉猎,未及深究。”
竹添进次郎这下更轻松了:“这也不怪你,你想学《春秋左传》这门大学问,也得有人教啊。不像我,先祖是国际汉学界头号专家,曾作空前绝后的《左氏会笺》一书,我是家学渊源,得天独厚。不过你如果想学的话……我看你资质不错,或许能很快入门。”
周玄赶忙道:“何其有幸,幸甚至哉!”
竹添进次郎终于脸上露出笑容,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有了笑容。
“先祖这本《左氏会笺》,我从五岁就开始学习,可谓字字珠玑,无可改易。《吕氏春秋》不就如此吗?《史记·吕不韦列传》曾云:‘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我真想过几年再到中国,找一批中国古汉语权威专家学者,来给先祖的《左氏会笺》挑错,也仿战国吕不韦遗风,改易指摘一字不当者,赏1000美金,岂不是风雅乐事!哈哈哈。”
周玄闻言,缓缓坐直了身体。
邓曼在桌下,轻轻拉了周玄的手一下。
周玄恍若未觉,道:“不必了。”
竹添进次郎止住笑,问:“什么不必了?哦,我也知道,这羞辱太过,传扬出去,不利于两国外交友好。”
说着,又忍不住捂嘴笑了两声。
周玄深吸一口气,道:“我是说,近水楼台,这个钱我就能赚,不必麻烦中国专家了。”
竹添进次郎的笑被生生憋回去了:“你?你也读过先祖的大作《左氏会笺》?”
周玄耸耸肩,道:“有所涉猎,未及深究。”
竹添进次郎冷笑一声,道:“大言不惭,你且说说,《左氏会笺》哪一卷哪一段可以改易?”
周玄仰头,看着房顶古旧的顶棚,陷入沉思。
竹添进次郎发出哂笑,道:“你在中国,看到过完整的《左氏会笺》么?别是地摊字句章节都错排的盗版书。你背后书架上就有先祖的手写原稿版,要不要读一段找找感觉啊?”
周玄收回目光,道:“如果有人拿了一件只有一个破洞的衣服给你,想补的话很容易。如果他是拿了张渔网过来……”
竹添进次郎立刻听出了话中的讥讽之意,眼中寒光一闪:“中国人,都是只会嘴上逞英雄的么?”
周玄一笑,侃侃而谈:“竹添进一郎君的《左氏会笺》是以金泽文库本《春秋经传集解》为其工作底本。《春秋经传集解》是唐代流传至日本的隋唐旧钞卷子本《左传》,其版本是目前《左传》存世最古且最完整的本子。
同时竹添进一郎君又以四种宋刊本《左传》、唐石经、《经典释文》等诸多文献对《春秋经传集解》本进行校勘,因此提供了一个目前最为可靠的《左传》文本。
《左氏会笺》初版是明治36年东京明治讲学会井井书屋印行刊本,30卷,排印16册。
二版是明治44年东京富山房《汉文大系》十、十一卷重排本,多了《汉文大系》编者加的眉批。
中国巴蜀书社2008年引进的是初版的无眉批影印版。
中国台湾天工书局2005年引进的则是《汉文大系》有眉批的那版。
以上四版,我家都有。
请问进次郎君想以哪版为基准来讨论?”
见周玄对《左氏会笺》来源版本如数家珍,竹添进次郎不免一惊,沉吟了一下,道:“就以初版东京明治讲学会刊本为基准讨论吧。”
周玄道:“得罪。
《左氏会笺》卷五: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竹添进一郎君注曰:
风合当亦谓放之使合也。牛马风逸,互犯其壤,因生争端,此末界之微事,以喻无些争端也。言唯两国比邻,或有马牛风逸越境相责之事,今南北辽远,不虞何以见伐?见小衅亦无,何况大衅乎?或谓此言相去之远,夫既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言远极矣,何必待更言风马牛,而后始知其远哉?且马牛风逸,不有过十里者,又不可以言远也。
竹添进一郎关于‘风马牛不相及’的注解,虽未明说,但明显因循了中国西晋春秋学大家杜预原注的影子。且认为牛马风逸是动物界的小事。而若两国比邻,或许有牛马风逸造成越境的小争端。然齐、楚相去甚远,连小争端都不会有,何况大争端?以此比喻‘连牛马风逸造成越境的争端都不会涉及到彼此’的意思。
然而,这个注解,是错误的,未得楚使此说之妙趣。”
周玄将引文、所在卷数、祖上竹添的注释原文,都一字不漏背下来了,连他这个嫡系后人,都无法完全做到。然而这条著名的《春秋》的先祖注释,是被他多次引用过并引以为傲的。况且正如周玄所说,先祖的注释,是引用了中国春秋学权威杜预的注解,被遵循了千年,凭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周玄,就能给否了?
想到这里,竹添进次郎有了信心,淡定地道:“周先生不要虚张声势、危言耸听,我想知道理由。”
周玄不慌不忙道:“答案在一本比较冷僻的书里,估计你们日本还没弄到。宋人马永卿在《嬾真子》卷五里解答了楚人这句话的真谛:‘此乃丑诋之辞。齐、楚相去南北如此之远,虽马牛之病风者,犹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辄入吾地,何也?’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事实可以作为佐证,那就是这场齐、楚战争的起因。
齐桓公和宠爱的小老婆蔡国的蔡姬在皇家园林里坐船游玩。蔡姬恶作剧摆动游船,晃荡齐桓公。齐桓公大概不会游泳,吓得脸色都变了,喝令蔡姬不许再摇,蔡姬不听。齐桓公一怒之下,把她送回了蔡国,但没有断绝关系。结果蔡国人没跟齐桓公打招呼就把蔡姬改嫁给别人了。
这下齐桓公脸上挂不住了,兴师讨伐蔡国,可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因为蔡国是楚国的小弟,所以齐桓公带着中原联军,打完蔡国顺便打楚国来了。
为此之故,楚国使者,才语带讽刺地说:我们两国,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两国相距这么远,就是正在发情的牛马也不会跑到对方境内寻偶!而你齐桓公可是个人,发情找老婆,关我们楚国什么事?你真是比发情的牛马还不如,荒唐!
可见楚国人的外交辞令,虽不如中原国家雅致,但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不知进次郎君,以为然否?”
竹添进次郎一时还没回过神。
周玄也不相逼,喝了一大口余市20年。竹添雅美立刻起身,给他续了大半杯。
周玄道谢,又喝了一大口,来了兴致,道:“那咱们再说一个常见的,就是《论语》里面那句孔子怼季氏时举世皆知的牢骚:‘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中的‘八佾’到底是多少人?
《左氏会笺》卷一,隐公五年,‘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
竹添进一郎君在下面笺曰:《正义》曰:‘八八六十四人,六六三十六人’何休说如此。服虔以用六为六八四十八,大夫四为四八三十二,士二为二八十六。
俞樾曰:‘二说皆非也。用八直是八人,用六直是六人,大夫四直是四人,士二直是二人。何以明之?歌与舞必当相称。《仪礼乡饮酒》篇:‘工四人,二瑟。’郑注曰:‘四人,大夫制也。二瑟,二人鼓瑟,则二人歌也。’
‘《左传》具有明证:上而天子八人,下而士二人,从可知矣。’
先说一下被竹添进一郎君直接引用注解的俞樾先生,他是清道光三十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号‘曲园居士’,私号‘白衣卿相’。著名经学家、文学家,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日本井上陈政皆出其门下。
俞樾与竹添进一郎君相交甚笃,曾为他的《栈云峡雨日记》和《左氏会笺》两本书都做过序。而竹添进一郎君很多《左氏会笺》的注解,都受俞樾对左传的注解影响至深,有的更是直接引用。比如这条关于‘八佾’是多少人的,就出自俞樾《茶香室经说》卷十四‘天子用八’条的内容,与俞樾原书相比几乎完全相同。可知竹添进一郎君完全赞同俞樾之说,认为‘八佾’即歌工八人,舞者八人。是十六人,而非六十四人。
可惜的是,俞樾先生此说过于迂曲,古今学者注家皆认为‘八佾’所指乃八列,每列八人,即八八六十四人。
何以为证?
《楚辞·招魂》篇中有‘二八接舞’。王逸注:‘二八,二列也。’
《白虎通义·礼乐》篇中更是直言‘八佾者何谓也?佾,列也,以八人为行列。’
皆早已明言‘八佾’乃‘八列’之意,并非俞樾和竹添进一郎君以为的‘八人’。”
周玄说完,又是一口余市20年,望向竹添进次郎。
竹添进次郎举着杯,身体僵直,不言不语。
周玄道:“哦,这一喝好酒,又想起来一则《左氏会笺》的谬误。”
竹添进次郎脸都绿了。
周玄似浑然未觉,自顾道:“《左氏会笺》卷十四:襄公八年。
郑群公子以僖公之死也,谋子驷。子驷先之。夏四月庚辰,辟杀子狐、子熙、子侯、子丁。
杜预注曰:‘辟,罪也。加罪以戮之。’
竹添进一郎君在其后笺曰:不直言杀,而云‘辟杀’,明是其人无罪,今加诬以罪而杀之,言其罪自当死,非为己讨,所以自解说也。
竹添进一郎君关于‘辟杀’这一词条的理解,和中国杜预君所见略同,只是加以引申阐述而已。
而杜注、竹添笺注亦被中国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中所采纳,作‘辟,罪也。借口有他罪而杀之。’
然——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辟。
杜预注曰:‘辟,诛也。’
《后汉书·党锢列传·李膺》篇:‘诏膺入殿,御亲临轩,诘以不先请便加诛辟之意。’膺对曰:‘昔仲尼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
曰‘杀’,曰‘诛辟’,曰‘诛’皆同义。
由此可证,‘诛辟’为同义复词。‘辟杀’亦为同义复词,‘辟杀’即‘杀’,而非竹添进一郎君以为的‘加诬以罪而杀之’!”
周玄说完,将杯中余市20年,一饮而尽,赞了声“好酒!”举空杯向竹添雅美道:“满上!”
竹添雅美正欲提瓶起身,被竹添进次郎单手按住双臂,沉声道:“他不应该喝这个酒!”
竹添进次郎呼吸粗重,按桌,霍然起身,直盯周玄,一步、一步逼近他。
周玄也一按桌子,缓缓站起,毫不示弱,与竹添进次郎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