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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玄端起琥珀色的余市20年，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轻啜了一小口，品含一番后，咽下。
“周先生第一次喝余市20年？”
竹添进次郎问。
周玄点头。
“何如？”竹添进次郎又问。
周玄一笑，道：“能闻到浓烈的海洋味道，似乎是堆在渔船油桶边的挂在渔网上的半湿半干的海草散发出来的。再闻是若有似无的檀木香和水果清香。
入口深沉浓厚，恍如液体树脂，黑油中氤氲出烟熏味，尾韵则有一点炝辣油香。
对不住，这只是我平生喝的第二瓶威士忌，不会形容，进次郎君见笑。”
竹添进次郎剑眉一挑：“第二瓶？一口就能尝出这么多复杂形容词，你第一瓶喝的是什么威士忌？”
周玄老老实实有点抱歉地重复了一遍：“是——麦卡伦55年限量版……”
竹添进次郎仿佛吃了个地瓜没水喝一般，瞪着眼睛看了周玄半晌。
然后，他就换了个话题。
“先向二位致歉，无意偷听你们的谈话。恰逢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赴宴，听到雅美在吟诵周先生的大作，就被吸引住了。
实话说，几乎没听出是当代人的作品。
如今，日本人喜作汉诗的，随处可见。反观中国，我做日本驻华参赞那几年，也接触过很多中国官员和民众，可惜好像一个会作汉诗的都没有，平仄粘对一窍不通，甚至连读都不屑读了。以至于我引用中国古诗文时，常引发尴尬……
不过自古以来，文坛就不乏早慧之人，但之后大都难逃‘伤仲永’。每个人一生中都有灵光乍现之时，作出一首好诗也不奇怪。周先生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大写了？有近作可拜读否？”
周玄道：“进次郎君所言甚是。恰巧有一首前几日作的《送别》，请君斧正。”
周玄手机翻出赵影微博，找到《送别》的“文心雕龙”节目现场大屏幕截图，起身递给竹添进次郎。
竹添进次郎右手单手接过，斜眼看屏幕。
只一眼，他就坐正了身子，再看一眼，他开始双手捧读。
竹添雅美好奇，头也凑过来，夫妻二人奇文同赏。
看罢，夫妻二人呆呆对望一眼，然后双双呆呆看向周玄。
竹添进次郎道：“这首的练字练意，俱臻化境，比之刚才回归那首，大进一层。尤其颔联‘相思不如相见苦，相见不能语相思’，真乃别出机杼的千古奇句……贾岛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不知周先生这样的奇句，是用了几年练出来的？哪怕花半辈子也值了！”
周玄有点不好意思地答：“时间还真记不清了，当时是电视节目现场剧情命题作诗，好像限时二十分钟以内必须写完吧……”
竹添进次郎以手加额。
迅速又换了个话题：“刚才在下面听到你和雅美在讨论琉球。这琉球自古以来就是日本国固有领土，周先生似乎对相关史实不甚了然吧？我倒是可以代为澄清。”
周玄忽问：“冒昧了。请问进次郎君祖上，可是竹添进一郎？”
竹添进次郎立刻条件反射般挺腰昂首：“正是！”
周玄道：“久闻大名。进一郎先生当年就是个外交官，和中国可谓渊源深厚，尤其是‘琉球处分’和‘甲申政变’。让他跟中国的两位顶级人物李鸿章、袁世凯正面交锋。”
听周玄说出“琉球处分”和“甲申政变”两个词来，竹添进次郎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惊讶。
周玄道：“琉球自1372明朝初年就正式成为中国的一部分，琉球国王受明太祖册封，至清代的1872年琉球被日本强占这之间的整整500年，琉球历代国王都受中国皇帝册封，琉球国自称为‘臣邦’，认定中国是其宗主国。
琉球国王就相当于地方藩王，中国皇帝与琉球国王的关系就是君臣关系，其领地的主权都属于中国。即使到了清朝末年软弱腐败时与日本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让日本强占琉球群岛，清政府也始终没有承认日本享有对琉球的主权。
近代琉球国王未被日本吞并前都是穿着汉家衣冠，用中国年号。
1879年，受日本外务省委托，竹添进一郎先生来天津为琉球问题与李鸿章交涉。以1611年岛津氏强迫琉球君臣宣誓效忠的‘掟十五条’为据，强调琉球单属日本，而非中日两属。李鸿章予以反驳，指出‘当时系强逼拟稿照写’，以此为属日本之证，则‘惑世诬民甚矣！’。
1880年，竹添进一郎再来天津拜访李鸿章，提出日方交涉方案。
李鸿章听信竹添进一郎谎称所谓宫古、八重山二岛‘度其员幅，殆琉球全部之半，实为东洋门户’的谎言，接受了日本的改约、分岛方案。
在所谓‘琉球处分’中，您的祖上、中国通竹添进一郎君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扮演的却是个不光彩的角色。”
竹添进次郎哈哈一笑，道：“奸如李鸿章，安能听不出其中有诈？不过是当时清国与俄国外交未稳，不敢再竖一个日本强敌而已。
1945年战后，琉球群岛交由联合国托管。1972年，美国将琉球群岛移交日本，冲绳县复县。至此，琉球归属尘埃落定！”
竹添进次郎洋洋得意。
周玄道：“如你所说，李鸿章是奸，他从始至终，也没有在谈判条约上签字，琉球归属问题实质上被长期搁置。
你谈到美国移交琉球问题，更是滑稽，因为美国根本没有这个权力单方面决定此事。《波茨坦公告》第八条也写得很清楚：‘开罗宣言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它小岛之内。’
很明显，琉球并不在宣言所称的‘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之内。”
竹添进次郎身体前倾，沉声道：“那宣言中还有‘其它小岛’四字呢，而琉球当然可以说是‘其它小岛’。”
周玄点头：“就算是吧，但‘其它小岛’前面有个‘吾人所决定’，即签署协议的中、美、英三国。要三方都同意，才能决定‘其它小岛’归属。英国签没签字我不确定，也不在乎。我能确认的是，我们中国是肯定没签字、没承认所谓的冲绳县复县、琉球岛归属问题的，随时可以主张自己的权利。”
竹添进次郎干笑了一声，道：“当今之世，还不是美国怎么说怎么对？照你的理解，难道朝鲜、韩国也应该重新归属中国管辖？”
周玄喝了一口余市20年，淡淡道：“巧的是，在朝鲜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甲申政变’，也与竹添进一郎君有关……
当时朝鲜亲日开化党和亲中派矛盾重重。
中法战争中方自顾不暇，开化党借邮政局落成仪式，举行宴会款待朝廷大臣，准备借此将亲中派大臣一网打尽。
日本驻朝鲜公使竹添进一郎称病缺席，驻朝清军将领袁世凯察觉气氛有异，也推托不去。开化党席间发动叛乱并趁乱入宫，谎称清军作乱，恐吓国王李熙写下了‘日本公使来卫朕’的敕书。由朴泳孝按预定计划持敕书引日使竹添进一郎带兵入宫，并将国王和闵妃迁往景佑宫，史称‘甲申政变’。
两天后，袁世凯致函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告知将率兵入宫，一直未见回复。袁世凯随即率一营清军及朝鲜亲军赴昌德宫。宫内激斗持续了两个小时，清军大获全胜。开化党众士官生徒被当场斩杀。竹添进一郎策划及参与行动的‘甲申政变’仅仅维持了三天就惨败收场。
竹添进一郎从昌德宫逃到日本公使馆后，由于公使馆和日本人遭到朝鲜人的围攻，无法安生，涌入公使馆求救的日本侨民就有三百多人。竹添进一郎先生在销毁机密文件时，不慎将日本公使馆一起烧了。
竹添进一郎先生乘‘千岁丸’号仓惶出逃。后来回国，因为他的作为坏了日本在朝的大事，给日本政府造成诸多外交麻烦，所以他的仕途从此断绝。赋闲后到小田原构屋隐居，读书养病，并建读书楼，名日‘独抱楼’，从此真正过起了读书著述的学者生活。”
竹添进次郎一脸疑惑：“周先生缘何对我祖上竹添进一郎的事迹知道的如此详尽？听雅美之前说，你不是个股票基金经理么？但似乎有点史学和汉学功底啊。”
周玄谦恭道：“小时随家父，胡乱读过几本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周某资质平庸，未能有所建树，惭愧。”
竹添进次郎恢复了轻松，道：“这怪不得你，中国已经放弃了他们传统固有的汉学，改以英语致仕了。上什么大学考什么证都不看汉语成绩，只需要英语好就行。英语好的官员才能得到晋升。
反观我们日本，在日本的任何学校里，国语课中都会教中国文化、历史以及古汉语。日本对汉学的学习可以说是从小学就开始了，课程里不仅有汉字的学习及汉字级别鉴定考试，还有中国文化历史的学习，古汉语课程也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且在各类考试当中，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古汉语在考试内容中占了相当高的比例。
在国际汉学研究领域，我们日本学者也是人才辈出。对了，周先生可读过《春秋左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