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看《左传》对这段故事做的评论:
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弟弟;
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
称庄公为‘郑伯’,等同于‘郑大哥’,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
赶走共叔段是出于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隐含责难郑伯逼走共叔段的意思。
再看《公羊传》对《春秋》中的这一故事的记载所作的评论:克是什么意思?是杀的意思。杀为什么把它说成是克?是强调郑庄公的恶。
为什么强调郑庄公的恶?母亲是想要立段,自己却把段杀了,不如不给他地盘算了。段是什么人?是郑庄公的弟弟。为什么不称弟弟?是因为他与国为敌。
写明地点是为什么?是因为与国为敌。齐人杀公孙无知,为什么不写明地点?因为发生在国都之内。发生在国都之内,虽然与国为敌,也不写明地点。
不与国为敌,虽然在国都之外,也不写明地点。
而《谷梁传》对《春秋》中的这一故事的记载则做了如下评论:克是什么意思?就是能够的意思。
能够做什么呢?能够杀人。为什么不直接说杀呢?因为要表示出追随共叔段的人很多。
共叔段是郑伯的弟弟,怎么知道他是弟弟的呢?《春秋》凡诸侯杀世子和同母弟的,便视为国君,而不视为父兄。
因为郑伯被视为国君,所以知道段是弟弟。共叔段既然是国君的弟弟,却不称他为弟弟。共叔段应当是公子,也不称他为公子,这是对他的贬斥,因为共叔段已经丧失了一个公子和弟弟所应有的道德行为。
所以《春秋》鄙视共叔段的程度超过了对郑伯的批评。在什么地方超过了对郑伯的批评?因为经文并未对郑伯想尽一切方式要杀掉弟弟的意愿提出批评。
但经文说在鄢这个地方打败段的,表明共叔段已经跑到远离郑国都城的地方了,就好比说是从母亲的怀中夺过婴儿杀掉,这又是郑伯做得过分的地方。
既然这样,那么对郑伯来说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就是不要急着追杀已经逃远了的乱臣,而应该遵循兄弟之间相亲相敬的道德。”
康斯薇露点头:“中国人真是地球上最复杂、规矩最多的。汉语尤其是古汉语,也是我遇到过的最难的东西了,比造一艘曲率驱动飞船还难。我在尽我最大限度的可能理解,不过你的解说已经是我听过的最容易听懂的了。”
周玄微一欠身,道:“尽我所能让你理解。虽然就连我自己,都还在不断学习中,但希望半山腰的我,至少能给你当个路标和向导。”
康斯薇露展颜一笑。
周玄吟道:“难凭肉眼识天人,恐是优曇偶现身。故遣相逢当五浊,不然谁信上仙沦。”
阿丽萨拍手笑道:“康斯薇露难得一笑,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周先生引用的这首龚自珍的诗也好机智贴切。”
康斯薇露茫然问:“周说我什么?”
阿丽萨道:“周先生这首,是夸你天使下凡、难得一见啊。在佛经中,通常提到优曇婆罗花大多是在形容极难遇到佛陀出世,正如极难遇到优曇婆罗花一般。”
康斯薇露一呆,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周玄没在意,继续读道:“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不书,不告入也。
几乎不用翻译:僖公二十四年春季,周王朝历法的正月,秦穆公把公子重耳送回晋国。《春秋》没有记载这件事,因为晋国没有向鲁国报告重耳回晋国的事。
这条是《左传》的记载,接续上了我们上堂课讲的,秦穆公送重耳回晋国了。
这段里又涉及到了一个常识性的原则:不书不告。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记载它国的部分,都是要它国主动将消息传过来。
按照《春秋》记录的习惯,凡是天王驾崩,诸侯薨,不发讣告,《春秋》就不记录,其他国家发生的灾难、庆典,不通知鲁国的,《春秋》也不会记录。这都是为了惩戒它国对鲁国的不尊敬。
同样,鲁国记载的也是他国抄送过来的,通常鲁国不会增删和根据主观意愿及所谓了解到的内幕修改这些记录。
但《左传》就不同了,里面很多《春秋》背后的内幕和八卦。《春秋》就相当于《泰晤士报》,《左传》就相当于《太阳报》。两者在生活中都不可或缺。”
众人都笑。
周玄道:“接下来这一段,是三场政治秀,是咱们上一章学到的三个老熟人分别当众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大家先品一品我再讲解。
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
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
翻译一下:到达黄河时,子犯,也就是狐偃,把玉璧还给重耳,说:‘我背负着马络头、马缰绳跟着您巡行天下,我的罪过很多了,我自己尚且知道,何况您呢?请您允许我从这里就此告别后离开吧。”
重耳赶紧挽留,说:‘舅父多虑了,我如果不和舅父一条心,有河水为证。’说完将玉璧投入河中。
在即将进入晋国,封侯拜相时,重耳流亡途中最倚重的臣下之一的狐偃突然戏精上身,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当着众人面说我有罪、我该死,在流亡途中我数次得罪了公子您,回到晋国您一登基,还不得把我剁了吃狐狸肉啊。趁现在,我三十六计走为上,您放我一马。
大家想想,上次在齐国,就是狐偃和重耳老婆姜氏密谋把重耳灌醉后弄出齐国的,当时重耳就拿着戈追击过狐偃。要不是狐偃练过,估计当时就捐躯了。
谁知道这个领导记不记仇?是不是会掌权时秋后算账?
所以老奸巨猾的狐偃就先发制人,哭着喊着要功成身退,逼得重耳只能当着众人面提前对着河神发誓对他既往不咎。
双方现在是互相倚重又互相忌惮的关系,所以达成了一致。
接着看下面一场更有趣的政治秀表演:
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
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
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
壬寅,公子入于晋师。
丙午,入于曲沃。
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
吕、郤畏逼,将焚公宫而弑晋侯。
寺人披请见,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犹在,女其行乎。’
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
公见之,以难告。
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
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
我还是先翻译,后讲解。
一行人渡过黄河后,包围了令狐,进入桑泉,攻取了臼衰。
二月甲午日,晋国的军队驻扎在庐柳。
秦穆公派公子絷到晋国军营中去,晋国的军队退走,驻扎在郇。
辛丑日,狐偃同秦国、晋国的大夫在郇结盟。
壬寅日,公子重耳进入晋国的军队。
丙午日,进入晋国的重镇曲沃。
丁末日,在武官的神庙里朝见晋国群臣。
戊申日,派人在高梁这个地方杀死了侄子晋怀公,也就是弟弟夷吾的儿子、怀嬴的前夫太子圉。
这件事《春秋》不记载,也是因为晋国没有前来告知。老规矩:不告不书。
叔叔杀侄子夺位,和明朝时燕王朱棣杀侄子建文帝朱允炆夺位差不多。这种事情,当然不好到处向诸侯国们宣扬,所以鲁国的史官就不记载,哪怕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
晋国旧臣吕甥、邰芮怕受到重耳的迫害,准备烧掉公室而杀死晋文公。
这种被强国如秦国等护送进国都继位的公子,都面临着如何与之前朝中残余势力妥协或斗争的问题。
这就和我们美国总部空降个管理团队到香港分公司时的情景是差不多的。原来香港分公司的管理团队本来以为自己会依次上位。现在你重耳从美国带着一大批诸如狐偃、赵衰等文臣武将来,还有香港原来臣子的好果子吃么?晋级空间直接被封死。
这些原来香港分公司的管理团队,怎么会配合交接,引颈就戮?再么跳槽到别的公司去发展,再么集体抱团给美国空降团队捣乱,赶走这批人,继续香港团队接手。”
在座的似乎都对这个比喻感同身受,尤其茱莉和佩内洛普,连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