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纪录片导演正在采访一群人。

他架好机器，调试好话筒，这几个人将会聊聊“人设”这个主题。

一

我叫于洋，就职于一家艺人公司。

我22岁入行，进入公司后，老板给我的第一个职位，就是令人艳羡的艺人经纪人。然而，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经纪人。

我之所以会成为经纪人，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远大梦想，而是因为当年的我太喜欢看电视了。所以，我当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演员。演员好啊，可以认识漂亮姑娘，可以赚钱，可以被万众瞩目。

面试当天，老板看了看我的长相和身材，跟我说：“你还是适合做演员经纪人。”

我问：“什么叫经纪人？”

他说：“就是演员背后的人。”

这句话其实挺伤人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已经告别了台前，幕后才是你的世界。

我不懂，凭什么长得难看就不能当演员？有那么多长得难看的人不都是好演员嘛，何况我不难看啊，我只是不好看而已。

于是我当面列举了好多难看的演员的名字，老板是这样回答我的：

“嗯，这些例子举得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为了生存，我打算“曲线救国”，先干着吧。经纪人的职位，我一做就是一年。这一年，我认识了很多电视里的明星——那些所谓的大腕儿。

我曾经好奇那些演员为什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生，可是当我接近他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并没有完美的人生，那都是包装出来的人设。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完美的人。经纪人的责任就是打造人设、包装人设、维持人设。

我进步得很快，这一年里，我从经纪人助理一路做到经纪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好多明星，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著名演员王子齐。我和王子齐很投缘，很聊得来。

那一年，王子齐才25岁，刚入行拍了第一部电影，其实在那部电影里就是个男十八号。电影内容我有点忘记了，但我记得，他扮演的是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角色，戏不多，但他很勤快，总是找导演聊天。

那部电影的导演叫张琳，后来，她和王子齐结了婚。之后，王子齐开始接演大量的好男人角色：要么是模范丈夫，要么是模范男友，要么是模范男神。几部戏后，他的人设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

我的业务，是从服务很多明星到只为王子齐一个人服务。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戏越来越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位明星——他对我很好，许多明星和演员刁难经纪人，有时候还骂经纪人。但他从来没骂过我，一次都没有。

我负责提醒他每次出门穿什么，提醒他什么不应该吃，什么含糖量高，什么局不要去，什么人不要见，什么活动要参加，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演，甚至怎么处理自己的私生活……说白了，我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架子，也没有偶像光环，至少在我这里没有。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他建立人设。这个圈子里，人设是最重要的保障，没有人设，就不是名人。其实我最能看到这些人的AB面，但我不会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据我所知，王子齐在家很受欺负、没地位，老婆管得严。这样的感情不会持久，当然不会，一方那么强硬，一方那么软弱，不平等的关系怎么持久？

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王子齐和另外一个制片人马叶把我约到了一家咖啡厅，他们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们想单独成立一个公司。这个新公司，有一大半人都是从原公司出来的，他们受不了这家公司对艺人和员工的敲诈，于是他们决定自立门户，签约新的艺人，去敲诈别人。我用“敲诈”这个词可能不太好，但这个词一开始就是马叶说出口的。

我本来不太愿意跳槽，但王子齐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时，我真心不舍得离开他。

后来我辗转反侧，一丝希望燃了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转行当演员，重拾我的梦想？

第二天，我跟王子齐说，去可以，你们希望我做什么呢？

到今天，我还忘不掉马叶的那句话：“你还能做什么？当经纪人啊！你多么适合啊！你不能自己毁自己的人设啊！”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自己的人设。

王子齐还添油加醋地说：“对啊，还当我的经纪人！”

尽管这样，我仍旧坚持着我的梦想，那天，当我提出想演戏时，他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说：“你啊，还是当好经纪人吧。”

我权衡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跟他们去吧。

毕竟王子齐还年轻，拥有更大的潜力，他一走，如果公司再给我一个难缠的艺人，怎么办？何况，王子齐给的待遇也很高，基于这些原因，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他们的新公司。

就这样，我从一家大公司的经纪人，变成了一家小公司的经纪人。

在新公司里，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有时候和制片方谈合作，偶尔夹带一点私货——比如我可不可以演戏，哪怕是一个小角色，我也会努力地去尝试、去体会。

其实，我演小角色都演得不错，但导演根本看不到我。每次演完戏，大家都拍着手说：“王子齐老师，你演得太好了！”

谁也没发现，我也有表演天赋。

于是，我就这么干啊干啊，直到我越来越适合做经纪人。对于这个行业，我已经轻车熟路，许多演员都来找我，我越来越知道应该把谁安排到哪部戏中。工作久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想成为一名演员。

我的人设是个经纪人。

和王子齐在一起的十年里，我们接下了不少戏，他的戏永远是出道时角色的翻版：那些所谓的“好男人”。

我知道，他一直想演一个柔情的杀手，因为他的桌子上贴的永远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里昂。

但我不能让他演，就像他不能让我演戏一样。我们的人设，都不能崩塌，这个世界很有趣，你要有人设，就不能太任性。

其实他跟我说过无数次想要离婚的事，但永远被我驳回。我告诉他，人设永远不能崩，人设一崩，万事皆空。

他总是能听进去我说的话。第二天，还是站在舞台上高喊着：“老婆，我爱你！”

他能怎么办，或者，我能怎么办？我们都身不由己啊。这个社会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不是吧。

后来，我们认识了尚鑫、白雯。他们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网上也都有，我就不说了。

当我知道张一和他在剧组同居时，我是有些高兴的，所以我跟剧组所有人说，他们在谈戏，不准过问。因为王子齐正在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或许，这一次是他可以选择自己爱人的机会，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

我没想到，这些会被人拍下来，发到了网上。

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人的人设一旦崩塌，这个人的一切就彻底完了，什么戏也演不了了。

当时我就猜到他要解散工作室，毕竟入不敷出，于是提前交了辞职报告。他没有挽留我，临走前，他拥抱我时，我哭得稀里哗啦。他以为我舍不得他，可我知道，我哭，是因为我当不了经纪人了。

嗯，我的人设要崩塌了，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个人设，可后来习惯了，再后来，我离不开这个人设了。

我离开他之后，一个人开了一家公司。不创业不知道，一创业我才明白，这些年在圈内的资源，已经足够让我拉到投资，找到大腕儿站台，独立制片。

这一年，我投了好几部戏，赚了不少钱，但我不再是从前的经纪人了。

他们开始叫我于总了。

是啊，他们竟然叫我于总了，虽然还有人见到我会喊于经纪人，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我于总，越来越多的人影响着越来越少的人，于是我彻底变成了于总。既然公司赚了些钱，我也想帮帮那些曾经对我特别好的人。

那天，我刷微博，忽然看到王子齐和儿子合影的照片，哎哟，当时我就泪如雨下——他终于用人设换回了人生。

当天我就找到马叶，问他王子齐是不是要复出。

马叶说，有可能，他去问问。

一个月之后，马叶让我在门口等他。他会带着王子齐回我们一起工作的地方，如果顺利，他会复出。只是，现在资金紧张，谁也不给他投钱，怎么东山再起呢？

我说，我来投啊。

马叶笑了，你一个经纪人，哪儿来的钱？

我也笑了，我说，马老师，我现在可是于总了，你见过一个老总没钱吗？

马叶拍了拍我，说，感恩，感恩。他知道，我的人设从一个经纪人，变成了一个公司老板。

那天，我在门口，听到王子齐说的那句“我想演一个杀手”时，瞬间鼻酸。这些年，他真的彻底打破了人设。虽然这次尝试可能会失败，但我会陪他一起，无论风雨，无论失败与挫折。

这次，我来帮他实现这个梦想。这部戏，我来给他投资，我来给他找编剧，我来给他找制作团队，让他演一个柔情的杀手，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

这部戏，我会让编剧把男二这个角色写得淋漓尽致。

你问谁是男一？

哦，忘了说，我是男一。我的戏，我当然可以演男一了。

什么，我人设又崩了？

我早就崩了啊！那又如何呢？

二

我叫小红，是个健身教练，毕业于体育大学。

我学的是武术专业，你看我的身材就能看出来吧，但我有一颗文艺的心。我大一去了广播站，在广播站成了一个文学编辑，对，一个身材魁梧的文学编辑。

说好听点我这叫文武双全，说不好听其实就是个“万金油”。

我的文笔还不错，校刊上经常刊登我的文章。我采访老师、同学、领导，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一篇篇文章，我写人物写得还不错，尤其是细节。毕业后，我先去了一家报社，后来又去了一家艺人公司负责公关稿。再后来那家公司倒闭了，我重操旧业，现在在一家健身房里当私人教练。

我的学生特别喜欢我，尤其是男生，他们报了我的课后，续课率很高，原因是我既教他们健身，又能在休息时跟他们聊娱乐圈的八卦。

我很喜欢当健身教练。我的时间很充沛，几乎都由自己来支配。早上可以睡懒觉，很少有人让我在早上给他上课，就算来了，我也会告诉他，早上训练没有下午效果好。现在，我已经在这家健身房工作一年多了。我见过无数的人坚持了，放弃了，又坚持了，又放弃了。

坚持和放弃就像是每个人生命中不停切换的两个频道，真的，只有坚持下来的人，才能练出一身肌肉，才能把脂肪减下来，嗯，就是形成新的人设。

放弃的理由成千上万，坚持的理由就只有一个：我想坚持。

我是不是太鸡汤了？

好吧。

在这一年里，我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我这里训练。他们有些是胖子，有些是瘦子，有些是有钱人，有些是穷人，有些是老板，有些是学生。无论是谁，坚持下来的，总是少数。毕竟，这个世界的诱惑太多啦！你跑了四十分钟的步，但在结束后吃了一个汉堡，消耗掉的热量就全吃回去了。当然，很少有人能控制住自己的嘴，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吃的、有那么多好喝的，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自从我当了健身教练，时间是自由了，但饮食好像就不太自由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晚上吃过东西了，主食和肥肉肯定是要说再见的。现在每次吃东西前，我都会先思考一个问题：这玩意儿的卡路里到底有多少啊？

跑题了是吧？

有时候我真的很怀念当记者和写手的那段日子，跟着明星辗转四处，想吃什么都可以，写写文章就能赚到钱。身材如何也并不重要。

但我发现自己回不去那个状态了，还是健身教练更适合我一些。一来有非常充沛的时间可供自己支配，二来还能跟别人说几句真心话，聊聊真实的想法。之前跟着的那个明星，唉，几乎没什么实话可以说，他有他的人设，我也有我的人设。

我不太想提曾经跟过的那位明星是谁，他的人设崩了，导致身败名裂。这个人原来特别喜欢演好男人，据说最近演起了杀手，也不知道是在干吗。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每份工作都有得失，每种职业也都有人设。我从来不信那些穿着西装、道貌岸然的人。

我当记者时，不太喜欢大家叫我小红，我有个笔名，叫陶红。

所以，我也不止一个人设呢，我又能文又能武，你当我和王子齐一样，只有一个好男人的人设？

咦，我是不是说出那个明星的名字了？

说了就说了吧，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三

我叫方佳，是个导演。

我在影视圈待了很多年了，但就在这几年，我发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什么人都成了导演。

作家变成了导演，编剧变成了导演，演员变成了导演，现在据说连老板也在当导演。一块匾额砸到十个人，其中八个是导演，还有两个是制片人。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当导演呢？我想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导演的名声和利益太大了；第二个是一说到导演，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三个字：潜规则。

其实我挺讨厌“潜规则”这个词的，有时候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很正常。你的才华和她的美貌都是彼此欣赏的特征，欣赏往前一步不就是喜欢吗？喜欢完了，睡一觉，又能怎么样呢？导演跟她睡一觉，觉得她确实适合演这个角色，这不就给她了吗？这是潜规则吗？这是规律。

何况，这个世界已经让许多人过得太辛苦，释放一下自己又怎么了？

哦，导演就不能释放一下自己啊？那演员还天天都在买热搜、买水军、刷数据呢。

何况，怎么就我们导演声名狼藉了？难道其他行业不是这样的吗？别说其他行业，只说影视圈，最乱的怎么会是导演呢？比如朋友的上部戏，男主角和女主角公然就在剧组里同居了，我的朋友可是大明星啊！据说还同居了不止一天。说是聊戏，聊什么戏啊，聊骚吧！每次聊工作，两个人都眉来眼去，我能怎么办呢？我就说：“您二位自己练吧，我困得不行了。”

最后两个人还不是结婚了，你怎么评论人家？潜规则吗？不是吧。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见不得光的地方。何况，我连续导演了好几部戏，可从来都没有“潜规则”过谁。我记得有一次剧组来了一个姑娘，当时她还是个新演员，不过后来很红，现在也退出圈子了，所以可以说两句。她大晚上浓妆艳抹地来到我的房间，谁都知道是要干什么，我为什么没动她？我傻啊？我上面还有个制片人，这是制片人带来的姑娘，我能乱来吗？事儿还没完呢，据说当天晚上从我房间出去后，她转身就进了制片人的房间，制片人的年纪都可以当这姑娘的爸爸了。这件事后来也被人传了出去，不过肯定不是我传的，我自己还有一大摊子问题没解决呢。

有一部电影叫《致命诱惑》，你应该看过，毕竟你也是做这行的。我年轻的时候看过这部电影，那时以为正房和小三明争暗斗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现在结了婚才知道，戏剧是生活的比喻，谁也逃不掉。你看，那天我看了一眼报道，说是大城市的离婚率高达百分之五十，那另外不离婚的百分之五十，难道婚姻没问题？怎么可能？多多少少都有问题，只不过这些人会忍罢了。

现在技术进步这么快，生活方式变化得这么快，人性变了吗？

繁衍后代的任务早就写进了我们男人的基因里，是天生就有的东西。有时候你明明知道这事儿不对，可天性就是促使你这么做，你控制不住自己。

就拿几个月前来说，我们组的一个小演员叫小丽，跟我发生了关系，没错，可你们跟过剧组吗？知道那环境是什么样的吗？剧组既艰苦又无聊，那次她靠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就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接下来就……

谁都知道，这不就是一夜情吗？很正常啊！我也给了小丽她需要的一切，比如加戏、改戏。谁想得到，这小姑娘非逼着我离婚跟她过，这不就过分了嘛。一开始我还没在意，后来才知道这小姑娘竟然在收工之后跟踪我，知道了我家的地址。第二天就趁我出门拍戏的时候，独自一人去我家里坐了坐，说是我同事，但我媳妇儿多聪明啊，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媳妇儿等我回家，女儿已经睡了，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刚应酬完，有些微醺，看到媳妇儿脸色不对，我以为是和谁吵架了。

没想到媳妇儿冷冷地说：“方大导演，小丽今天来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酒醒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你都得给我记着，在家里，你就是个父亲，是我孩子的父亲，如果再有外面的人来家里，影响到了妞妞，你就给我等着！”

说完，她就回了卧室，关上了门。我知道，今天我只能睡沙发了。

在沙发上，我想到了很多事，这就是男人：在外面，你是一个导演，是个打工者、创业者；在父母面前，你是他们顶天立地的儿子；在妻子面前，你是无所不能的丈夫；在孩子面前，你是无所畏惧的父亲……

我有好多人设，唯独不是我自己。

四

我叫伊庭，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毕业后就去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教授英文课程。当时学校领导问我，你想教哪个阶段的课程？你的能力可以胜任任何一个阶段的英语课，比如考研、托福、雅思。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说，我想教四六级的课程。

领导也很诧异，以为我不思进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这样可以影响更多的人，而且这门课很简单，不用太费脑子。

后来，我开始教英语四级阅读，一教就教了十年。

忘了跟大家说，为什么我教四级阅读，而不教四级全科呢？其实早年英语培训老师都是教全科的，但培训机构的领导发现：当一个老师能教全科，就意味着他具备了单干的能力、辞职的能力、创业的能力。一个老师的离职势必会带走许多学生和资源，给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同时也增加了竞争对手。

于是就在那段员工辞职的高峰期里，英语培训圈制定了一个新规则：每个老师都只能教授一门很细的分支，一来让学生认为老师更加专业，二来废掉了老师的武功，要辞职就必须拉着其他几个老师一起才能成大事。

不仅如此，教师内部还有竞争打分的机制，所以，想几个老师一起走变得很难，这样，就保证了教师的低流失率。

这样做的坏处就是，老师的授课功力会越来越差，一个人一旦自满于现状，就会逐渐被废掉武功。

就这样，我在那家机构干了十年。一开始，我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学生崇拜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如鱼得水。可是几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英语全项能力逐渐在退化。尤其是有一次我去美国，发现自己连美国人的话都听不明白。长期教授四级阅读造成我的英语听力也出现了问题，口语表达也不怎么样。最可怕的是，我的词汇量限制在了四级英语的常用单词范围内，再多一些也记不住了。

同样受到限制的，还有我们的工资。

2015年，在线教育兴起，我们清楚地看到，愿意来教室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原来我们上课，一个大教室项背相望几百人，现在一个大教室来三个人，我们怎么讲课啊？现在啊，大家只要连通了一根网线，足不出户就能学到知识，这样多好。在这样的风潮下，我和几位老师一起辞职，创办了一家在线教育机构。

我们从一无所有，到现在有了一个几百人的大团队。我觉得，自己获得了第二次成长。我至少又开始学习了，学习了好多创业知识和管理知识。我说这个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通过这个纪录片告诉每位老师，如果老师都不进步，总是贪图稳定、不思进取，那怎么可能教好学生呢？毕竟连自己都不是榜样了。但现实是，老师确实不用进步，也没有进步的动力，一门课如果可以讲一辈子，那么PPT都可以不用改了。原来在网上搜索我的名字：伊庭，第一个链接就是伊庭四级阅读，我已经和这四个字牢牢地系在了一起。现在，我终于多了一个关联词：创业者。

我很自豪，自己打破了英语老师的人设，从一个老师变成了一个创业者。

我们的机构里原来只有四个老师，现在已经有了几十位老师。我不仅要教课，还要做不少管理者的工作，公司行政层面的事情也很复杂。这不，前些天，又出事了：

一位考研英语阅读老师决定辞职去山区支教，这件事本来无可厚非，问题是，他的课只上了一半，还有一半没上完。

这下子学生算炸锅了，于是网上的攻击变本加厉，从抱怨变成暴力，一些人叫嚣着退费，一些人呼喊着换老师。

我们尝试着挽留这位老师，但他去意已决，他有自己的教育理想，所以我们只能尊重。

谁都觉得这门没上完的课像是个烫手山芋，所以谁都不肯接。

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后，我们终于决定，让我来接手这个考研阅读班。第一，我的名气是最大的；第二，我是阅读老师；第三，这是我的公司，出了任何事，我要先来扛。

于是，我们发了一篇声明，以为这个方法很好。但问题又出现了，许多学生说了这样的话：你不是教四级阅读的吗？怎么教考研阅读呢？你这不就跨界了吗？

看到这些问题，我第一反应是理解，第二反应是不解。我理解这些言论怎么来的，不解的是，这些东西归根到底都是英语啊，难道考研英语阅读和四级英语阅读用的句子不一样吗？使用的单词不一样吗？不啊，这些不都是英语吗？我想起了当年我刚进入这个行业时领导告诉我的话：你可以讲任何科目。

说到这里让我挺难受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但我没有松懈，我知道，既然选择了教育，就要风雨兼程，所以我和几位老师再次进入了教研和备课的状态：我们一次次地在会议室做题、讲题、批课，从而提高自己。接着，我要开始上这门课了。

半年后，这个班有一大半学生获得了好成绩，有一半学生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我记得有一位叫张琳的著名导演也考上了研究生，就是之前和她老公王子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她是我们班的“骄傲”。前些时间她给我写了封信，说感谢我们，也感谢我，让她看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世界。

她还说：“原来以为您只能教四级阅读，而教不了考研阅读，没想到您不仅能教，还能教得那么好，当初错怪您了。这样说您可能不太明白，我给您打个比方：就好比一个总是演好男人角色的演员，竟然也能演一个杀手，而且演得还很好。这是个真事儿。”

看来，人设这东西还真是挺毁人生的。我看完她给我写的信就笑了，没想到，我一个老师，竟然也有了人设，四级阅读老师的人设。

用你们娱乐圈的话说，我这四级阅读老师的人设，也崩了。

哈哈，现在我就是考研阅读老师了，跨界了。什么时候，我也去讲讲听力、讲讲写作、讲讲口语，继续崩一个！崩崩更健康。

五

我是肖萧。

聊聊人设是吧？好的。

说到人设，我首先是个编剧，前些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肖萧卧底横店带回一线实录：被毁掉的表演》，这篇文章一经发出就火了。

我的老父亲在田间耕地时问我，你不是在北京做编剧吗？怎么做卧底去了？

后来，我又在网上和一位演员争论改剧本谁说了算的事情，没想到争论的这个问题成了高考作文题，许多人又说我是出题老师。

再后来，我在网上打抄袭、打假收视率、打假票房，结果又成了打假斗士。

但我的主业确实是个编剧。很多时候做编剧，其实就是个悲剧，因为你的人设总是在变。我们做编剧的最讨厌的就是别人问你，你是什么编剧？编剧就编剧嘛，什么叫什么编剧？每次遇到这个话题我都很反感，我们都快成悲剧了，还有什么题材可以让我们写呢？何况，一个编剧就应该无所不能的，什么都能写，难道不是吗？不要总把演员那套人设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是文化圈的，他们是娱乐圈的。

我们是写故事的人，既然要写故事，就要有创造世间万物的思维和能力，所以别问我们擅长写什么了，我们什么都擅长。

就比如你是个农村人，要去北京，没钱，怎么办？编剧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到北京，这就是写故事的能力。

我再告诉各位一件事，我不仅擅长写，我还擅长说。

现在脱口秀界的人都怕我了，我一个编剧，演脱口秀演得家喻户晓，这么看，还真是悲剧。

之前埋着头写剧本时，没人找我，现在演脱口秀找我的人却越来越多，有趣。

还有人让我给他们写脱口秀剧本，我当然不写！为什么给他们写？

为了让我的人设不崩，我成了一个从单口铄金到哑口无言的脱口秀演员，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这个行业。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喜剧节目，里面有一个没头发的小伙子说得很好，也很有喜感，就是起了个叫尚鑫的名字，听起来像伤心。

我看着看着就想，这个小伙子是个喜剧天才，得合作一把。正想着，一个电话打来了，刚好就是他的制片人，说让我给他写个脱口秀剧本。我这人从来不为任何人写任何东西，但这次之所以同意，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光头小子。

迄今为止，我都认为自己写给他的那个剧本是我写得最好的一个，但那次，他竟然没有拿第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所有的综艺节目都有自己的套路和潜规则。这个无可厚非，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但这个节目直到今天还在网上流传，还有很多人通过节目纪念这个自杀了的喜剧天才。很荣幸，我能给他写这么一个剧本。我相信尚鑫这个男孩在天堂是很幸福的，因为他视频里的影像至今留在人们心中，人们没有忘却他。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虽然没有得冠军，但我觉得，他已经通过这个节目封神了。

我没有见过他，他应该也没有见过我，但我们因为这个节目有了缘分。这个缘分，我想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它的价值。

后来在喝酒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永远只是埋头写剧本呢？如果我永远不参加脱口秀呢？如果我的脱口秀没有那么红呢？如果没有红到他们一定要来找我写剧本呢？

那是不是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和这个小伙子有这样奇妙的缘分？

所以人啊，别限制自己的可能，如果整天循规蹈矩、故步自封，真会把自己活成一个悲剧。

六

我叫宇文，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

是的，我还没介绍完，别着急啊！

我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叫宇武。哥哥今天有部戏要拍，所以没来。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在一起久了，就越长越像。衣服一样，发型一样，身高一样，许多人都会认错。

高考结束后，我们一起考入了表演系，嗯，还是一个班。虽然我们形影不离，但有时候也会觉得对方是梦魇。

我们的事迹被很多媒体报道过，我们也莫名其妙地火了。我们出的写真集是一起的，演的电影是一起的，拍的广告是一起的。只要出席活动，我们永远是两个人，不会是一个人。

我曾经尝试过一个人去什么地方参加活动，被问到最多的，你猜是什么？——你哥哥呢？一个人永远没有两个人那么红。公众啊，平台啊，基本上都只认我们俩，很难认一个人。

上天让我们是双胞胎，但我们彼此是个体啊，我和哥哥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只要我们在一起，总能爆发出很大的势能。

我知道，比我们帅的有，比我们有才华的也有，但双胞胎呢？很少吧。

但生活中其实有很多麻烦的，比如，我遇到的她，嗯，我就不说她是谁了。我们这个圈子所有的感情状态都要保密才好，每次公布感情，其实也伴随着炒作。

但这个故事，唉，这段就别播了。关了是吧，好的，那我说了。

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她说，我是世界上最特别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因为她跟我说的一段话，让我很感动，很少会有人跟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

他们都会说：“你们俩怎么怎么样，你们俩如何如何……”

没人会说我怎么样，大家都说我和哥哥，好像我们就是一个人。

我很爱她，她能看出我的不一样，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有好多不一样的地方。

我和哥哥从小性格就不同，我内向，他外向；我喜欢和身边的好朋友聚会，他喜欢跟陌生人社交。我想，终会有一天，我能一个人出道，继续往前走。不是说我不爱我的哥哥，而是说，我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也是独立的个体。

为什么总要被称成“我们”呢？

难道“我们”就是我的人设？

什么，这个姑娘，我还会不会爱她？

唉，这就是我最近很郁闷的地方。因为我不确定她爱的是不是我。

就是前几天，她和我哥哥出去看电影了。

这是个什么世道……

七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声音：

你们采访我，我还挺意外的，但我就不露脸了。

我的网名叫“我是小星星”，资料上写得很清楚，性别女，年龄十八，地址海外。

我喜欢那些甜美清纯的人和事，我关注的明星也都是这样的人。

她们清纯可爱，对世界没有恶意，可能是因为我期待这样的生活吧。现实生活太复杂了，都是欺骗，我就希望网上的生活能简单一些。

我关注的明星就几个，比较喜欢的是一个当时特别红、现在已经退出娱乐圈的明星，她叫白雯。可能现在记得她的人很少了吧，好像现在去了很远的地方。

从她的第一部到最后一部作品，我都看了。我喜欢她的微笑，只要她微笑，世界就变得特别美好。真粉丝，就是要给偶像花钱，我给她花过的钱，谁也比不过。和那些号称喜欢她的假粉丝来比，我才是真正的粉丝。

她很单纯、很可爱，只要她在微博上发了照片或者视频，我都会第一时间留言；谁抹黑她，我就第一时间发飙。我们给她买的榜单、刷的投票数不胜数呢。那是必须的。世界应该多一些像她一样单纯的女孩。作为粉丝，我们应该保护她，至少不要让她受到伤害。

但谁也没想到，我们这么保护她、支持她，唉，她还是遭受了那样的攻击，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吗？

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也不管真真假假，就为她的人设崩塌欢呼雀跃。那些不负责的自媒体又为了热点见风使舵，为了点击率说话不负责。那么多虚假的信息被所谓的“扒”了出来，我真的不相信那些事。我记得当时不停地在网络上给白雯留言安慰她，我知道她肯定看不见，就算她看不见，至少我的心里是开心的。

直到那天早上，她回复我了。我想，我的话对她肯定是有帮助的，一定是的。对，白雯姐姐不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她那么单纯，何况，这些人都是谁啊！他们怎么会入得了姐姐的眼睛，于是，我又在网上搜索了其中一个当事人：制片人马叶。当看到他的照片时，我更加确定了我的判断，这不可能。这么难看的一个油腻中年，别说和他睡了，白雯姐姐多看他两眼都会恶心，那些黑料怎么可能是真的？于是我又发了条信息：

“姐姐，我看了新闻，也搜了马叶的照片，说实话，他这么难看，您这么美，我不信，您出来澄清啊！”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回：“孩子，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呢？”

那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18岁的年纪，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我想起一句话：一切结果都有原因。

我回：“不可能的，姐姐，就算有，您也一定有难言之隐。”

没想到，她竟然回复了一条充满错别字却很励志的话。于是我说：“姐姐，您写错别字了，看来您心情确实不好。不过如果您想讲讲自己的故事，我都在。”

“我都在”这三个字是我前夫告诉我的，他说，只要觉得有需要我的地方，这三个字永远算话。那时，他确实给了我很大的温暖和动力，但我们依旧离婚了，离得很彻底，他走了，留下了我跟我的孩子。所以，这就是现实，现实总是和网络世界不一样的。接着，白雯姐姐给我发了一段很长的话，这段话到现在我还保存在手机里，大概意思是自己人设坍塌的原因，我看完后，有两个想法：第一，娱乐圈真的是不好混；第二，她的第一次被无情地夺走了。

就在那一刻，她在我心里的人设坍塌了。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设，都只给别人看自己想展示的那一面。尤其是在互联网世界里，你就是你想给别人看的那个部分，那个部分，就是人设，没有被看到的加上被看到的，才是人生。

这个人设，可能是假的，可能只是你的一小部分，但它又是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可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网络，人就没有人设了吗？不是，科技不过是放大了人设而已。人只要起了床，就在扮演别人，只要出了门，就有人设，只要披上制服，就开始了演出。

科技进步那么快，人性还是那样，未曾变化，这是我的理解。

唉，不说了，孩子又哭了。唉，不是刚喂过奶了吗？

什么？

我18岁怎么会有孩子？

我30岁了。18岁是资料上写的。你刚才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八

终于轮到我了。

我还用自我介绍吗？好。我叫白雯，餐厅老板，单身。

我不太喜欢人设这个词，人设是社会需要你呈现的一种状态，所以它并不是自己。我不相信人设，就像我不相信人一样。我原来是个演员，人设是必备的，但现在我不是演员，所以我只是想过得真实一些。当演员这么多年，我意识到一件事，忠贞是内心的坚守，和身体没什么关系；同样，生活是自己的，和别人也没什么关系。

我能抽支烟吗？

好的，谢谢。

真实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因为真实不仅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你记得你第一次说谎吗？是为了伤害别人，还是为了保护自己呢？当你的真实一次次被伤害，其实你就不太愿意表达真实了。但我还是想真实一些，所以我接受你们的采访。

真实一定会受到伤害，所以真实的人是勇敢的。

最近一次被伤害是在婚礼前，他出差回来当天，我们约好去民政局领证，结果他没来。我等了一整天，以为是回云南的飞机晚点了。后来我回到家，发现他的东西都没了，只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行字：对不起，我还是接受不了。

一开始我很愤怒，是他说要重新开始的，是他说能接受我的一切的——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人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后来我也明白了，人心本来就是会变的，不变的只有人设。

所谓的人设就是戴着面具做人，人什么时候可以不戴面具呢？好像从我们每天起床就要戴面具了吧，上班的时候我们是员工、老板，下了班后，我们是妻子、丈夫，什么时候都要戴着面具，很累，累着累着就习惯了。不戴着面具就寸步难行。

我摘掉过面具，所以把他吓跑了。

我戴上时，大家都喜欢我。（笑）

我还会不会再戴上？

这是个好问题——我想，我不会了，真的戴够了。

这是我最真实的一面。

如果那个人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就算了吧，他不能接受我的全部，也就不能享受我最好的一面。不过，我想会有人喜欢我的……我对未来充满希望。未来本来就充满希望呢。

李尚龙
完稿于
2018年11月14日星期三 RW/OQSI71tu4AGmjcLQDKrfApUxMQTHn2d0DIpQtsA9IyxxRXXLFTW//l7QKjQqA